大家知道，《鎖•春•荒》是程硯秋大師最為著名的代表劇目，而其中的《鎖麟囊》更是經典中的翹楚，膾炙人口，盛演不衰。劇作取材於清代胡承譜所作筆記小說《只麈譚》中“贈囊”的故事，原先只有區區數百字的“贈囊”，經由著名劇作家翁偶虹先生生花妙筆的藝術創造和想象，加工提煉，豐富發展成為新的故事，最終成為京劇程派劇目大家庭中的一員，並獨佔鰲頭。特別是程硯秋先生的本戲多為悲劇，而這出《鎖麟囊》恰恰是程先生期待許久的一出喜劇，作為他程門本戲的一種調劑。
《鎖麟囊》故事說的是：富戶嫁女，嫁前按當地習俗予女鎖麟囊，內貯珠寶。婚期花轎中途遇雨，至春秋亭暫避；又來一花轎，轎中為貧女出嫁，感世態炎涼而啼哭。富女仗義以鎖麟囊相贈，雨止各去。六年後發大水，逃難中富女失散，獨自漂流遇舊傭，被攜至當地紳士所設粥棚，適紳士為子僱保姆，落難富女前往應募，伴其子游戲園中，百感交集，頓悟貧富無常。其子拋球入一小樓，促富女拾取，而夫人有禁例，不許閒人入樓，富女登樓，見己當日之鎖麟囊供奉案上，不覺感泣。夫人即當日之貧女，見狀盤詰，知為贈囊之人，敬如上賓，並助其一家重圓。翁偶虹的《鎖麟囊》劇本，一改以往程硯秋固有的悲劇表演風格，滿足了“角兒”自己想要嘗試喜劇演出的意圖。
翁偶虹首先從劇名入手，原有故事以“贈囊”為核心動作，而山東一帶有民俗，女子出嫁前，母親特製一囊，內藏金銀，取名“貴子袋”送給女兒。於是頗具新意和書卷氣的新劇名《鎖麟囊》誕生了，故事發生地也由安徽歙縣移到了山東登州。新劇名或嫌晦澀，卻不失雅緻，而且以麟寓子，象徵吉祥討人歡喜。《贈囊》故事中人物都沒有姓名，名不正言不順，翁偶虹就從為劇中人取名開始，由此點明人物的基本性格。為了說明主角富女的聰明高潔，取名“薛湘靈”；貧女安貧守志則取名為“趙守貞”；趙的父親是個企圖蟾宮折桂而屢躓場屋的落第舉子，赤貧如洗，遂取名為“趙祿寒”；薛湘靈丈夫是個謹守傳統禮教的迂腐公子，取名“周庭訓”；而趙守貞丈夫善於經營，故取名“盧勝籌”。
劇本筆墨集中於一富一貧兩個女性形象，雖然富者略顯得任性驕嬌，貧者因貧困而卑悲，但二者都是心地善良的人，都有傳統儒家道德教養作為根基。富者慷慨贈囊，體現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的普遍人性和人道，是一顆未受矇蔽之心的自然反應。貧者意外獲囊，轉貧為富，耿耿思恩，銘刻於心，也是出於人的善良本性和樸素誠摯的心理。這些美德不是外在條件造成的，而是源自人對本心的發現，以及由此形成的道德自律和內在信念，其良知均未被階級偏見矇蔽，是一種人性之善的道德自覺，是誠其意見其心的結果。
最初，程硯秋約翁偶虹寫這出戏，希望能寫成一出喜劇，但程硯秋所要的喜劇還不是單純的“團圓”和“歡喜”，還應有“狂風暴雨都經過，次第春風到吾廬”的喜劇意境。這決定了應該有發人深省的內容，必須有可以針砭時俗、揭示人情的社會現象，用諷刺的筆法來表現。京劇舞臺上的喜劇效果離不開丑角，因為讓旦角或者老生承擔製造喜劇效果的任務，在京劇舞臺上是不相宜的，搞不好會損害人物形象，甚至會傷及程派藝術的表演風格。翁偶虹便在劇中設置了六位扮醜的角色，分別是老儐相、少儐相、趙家鑼夫、程俊、胡杰和碧玉。將他們分置於不同場次之中，通過各盡其妙的表演，突出世事無常折射出來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給人以更深切的體驗和思考，來增添喜劇色彩。將命運反轉表現得層層遞進，節奏分明，避免了“大團圓”式的平庸收場，讓觀眾感覺是欣賞到了一出意猶未盡，回味無窮的悲喜劇。
京劇唱腔講究“以字生腔，因字行腔”，但是傳統唱詞寫法相對固定，多為七字與十字的上下句，若不突破慣例，就很難有新腔出現。翁偶虹在《鎖麟囊》中寫了不少看似不規則而實有規則的長短句，給程硯秋編創新腔開闢了廣闊的空間。比如：“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轎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淚自彈，聲續斷，似杜鵑，蹄別院，巴峽哀怨，動人心絃，好不慘然”；“還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還有那赤金鍊、紫英簪、白玉環、雙鳳鏨、八寶釵釧，一個個寶孕光含”。用程硯秋對翁偶虹所講的話來說：“不必顧慮，您隨便怎樣寫，我都能唱”。幾乎每一場，薛湘靈都有十分精彩的成段唱腔，譬如：“選奩”四平調“怕流水年華春去渺”；“避雨贈囊”西皮二六“春秋亭外風雨暴”和西皮流水“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歸寧”西皮搖板“連陰雨初放晴歸寧問安”西皮原板“新婚後不覺得光陰似箭”西皮散板“見此情倒叫我膽戰心寒”；“遇水”哭頭及散板；“朱樓認囊”二黃慢板轉快三眼；“三讓椅”西皮原板轉流水；“團圓”西皮二六及流水。不僅板式豐富多樣，而且與劇情發展脈絡相吻合，敘事流暢，情節緊湊，腔調醇美，膾炙人口。人們都把《鎖麟囊》的成功視為“程腔”“翁詞”的完美結合。
就是這樣一出膾炙人口的經典劇目，1949年後遭到了新的戲曲管理者的粗暴批判，將其定性為：“這個故事歌頌了地主階級對於窮人的恩賜，並主張窮人受了富豪地主階級的恩惠，就應當感恩圖報。所以這劇本是模糊了階級立場，宣揚了階級調和觀點的。”規定修改後可以上演，修改主要集中在清除所謂“因果報應”“階級調和”與“感恩圖報”這樣一些思想內容方面。在這種情況之下，程硯秋曾有過一個修改本，當年還在天津上演過。改動部分不僅有悖於人情事理，也破壞了劇作本身的敘事邏輯。使本來通達順暢的情節，變得矛盾百出，不能自圓其說，破壞了劇作的完整性。即便如此，也不被官方所接受，《鎖麟囊》仍被打入冷宮。如今這出戏已重見天日，再度熱演。
閱讀更多 搜孤救孤的京劇情懷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