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又一次!人們要他與鄧稼先的合影,但是……

吳明靜 許洋 敢旭玫 鄭悅萍 王燕

一次又一次!人们要他与邓稼先的合影,但是……

本文作者吳明靜與胡思得先生(左)合影

一次,我陪同電視臺採訪胡思得院士,他曾經與兩彈元勳鄧稼先親密合作多年。

採訪很流暢,胡院士回憶了與鄧稼先在一起工作、學習的許多往事,他深情地講述鄧稼先怎麼帶著他念英文書、下館子吃大餐、看京戲,談話一直十分輕鬆愉快,直到記者問他要一張與鄧稼先的合影。

胡院士沉默了,他收斂了笑容,遺憾地吶吶道:沒有,我沒有與老鄧單獨合過影。

在幾十年的時間裡,與自己敬重的老師、兄長一起親密無間地學習、工作、開會、出差,居然沒有留下一張兩人的合影,即便是在核武器研製部門這樣的保密單位,也是十分難以想象的事情。

但是,我理解。

不僅是因為他從事的是高度涉密的工作,更因為某種習慣。

但凡會議照相,他總是站在後排,哪怕後來當上了核武器研製工作的領導者,每逢一些重要場合,比如中央領導來視察,他往往溜到旁邊去,把中間的醒目位置讓給其他年高德劭的科學家,以至於有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照片,笑容滿面的他只露出半張臉。

這種低調的謙遜不是某一個人的特質,好像是核武器研製集體的“通識”,鑄國防基石,做民族脊樑,堅定地夯實在沉默而隱秘的暗處,此所謂基石的擔當。

大國重器的鑄造歷程中有許多五味雜陳的故事,但是五色五音的歷史印記,一向稀缺。

還有一位數學家,在長達七十年的研究時間裡,影像資料稀少得令人納罕,好不容易發現有一段會議新聞,調出來一看,卻令人哭笑不得:當鏡頭搖到他這邊時,他一直低頭記筆記,如果不是熟悉這位數學家,很難認出那就是他。

即便是鄧稼先,在他辭世之前,中央決定要公開解密,也困窘於音視頻資料太少。

僅存的那些照片、視頻,從某種角度來說,真是充滿了偏見啊。

比如說,八一電影製片廠拍攝製作了我國第一顆氫彈爆炸試驗的電影,這份珍貴的資料,在留存潔白的蘑菇雲騰空而起的同時,也留存下“文革”時期的政治風氣,鏡頭對準的是中央領導、解放軍指戰員,以及少許的技術工人,大批為氫彈突破作出重要貢獻的科技專家卻被“隱身”了。

當然,我們理解,這種隱身並非故意出自於對科技工作者的歧視,更多的是侷限於保密的嚴格要求。

當年沒有留下照片和音像資料,這個缺憾如何彌補?辦法是有的,雖然笨一些。

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50週年,參與過“兩彈”研製的老一輩科學工作者決定繪製一幅巨型油畫,重現彭桓武、鄧稼先、周光召等大家集智攻關的場景。

大科學家們年輕時的照片很容易找到,老年時的照片也很容易找到,唯獨中年時期參加核武器研究的沒有。

解決辦法是拿已有的照片做底版,再啟動一大批老同志、親歷者來回憶,畫家一點點地繪製,老同志一次次提意見,然後再一遍遍地修改,前前後後花了好幾年時間,終於繪製出一幅科學家群像。

這張油畫很成功,但凡看過的人,不用題注,都能辨識出畫的是誰。

但據一位老同志說,最終繪製出來的科學家畫像,和歷史上的真實多少有些偏差——不是這些親歷者與畫家溝通得不夠,是觀眾習慣於大科學家們老年後參加社會活動的形象,為了求得更被認可的“真像”,畫像也要作相應的調整。

如此說來,到底什麼是真實?

人們的情感需要寄託,印在腦海中的記憶是真實的嗎?

人們認可的但有所妥協的真實還是真實嗎?

攝影攝像,一眼看去,明白清晰,可是經驗卻告訴我們,用好角度、光圈、濾鏡,相同的景物就能呈現出不同的意境。

在歷史資料的蒐集與研究中,我們也經常於一些平淡無奇的照片下挖掘出令人猝不及防的感動。

有一張黑白照片,夜幕下,一個個窗口透出的燈光勾勒出隱約的四層辦公樓的輪廓,這張照片單調得只有方塊形的燈光與隱約的樓座線條,沒有一個人,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幅標語。

但是隻有親歷者才知道,五十多年前,在這幢普通的辦公樓裡,聚集著一群白手起家突破氫彈原理的科研工作者,照片裡的燈光曾照耀過於敏、周光召、黃祖洽率隊攻關的身影,當年的科研人員夜以繼日地加班,以至於每天晚上勸大家回家休息竟成了支部書記的一項重要任務。

長時間艱難卻枯燥乏味的研究工作卻沒能留下有衝擊力的畫面,這張照片及其背後的故事缺乏影視劇創作需要的傳奇,只有親歷者,每每看到這張“燈火輝煌”,才會血脈僨張,總會迅速沉浸到那段慷慨激昂的往事中。

還有些遲遲無法題注的照片。

有這麼一張合影,鄧稼先、于敏、陳能寬等核武器事業領導者笑容滿面地站成一排,照片下粗略題注為“攝於某一次試驗成功之後”。

直到1999年,美國議員考克斯拋出一份報告,誣陷中國盜竊了美國的核技術,引發那些笑容的故事才被進一步披露出來——中國的中子彈早就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就試驗成功了。

或許,我們要感謝美國人,否則,核武器研製者的這一功勳可能還會被隱藏。

甚至還有不被作者認領的照片。

攝影師侯藝兵追溯過一張模糊的黑白照,是幾位年輕人的合影,某次重大試驗唯一存世有參試人員的珍貴影像,攝影者本人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居然拍過這張照片了。

照片上的年輕人已經是耄耋老者,五位照片上的主角一起回憶講述當時的情形:在那次重要的試驗中,保密制度多麼嚴格,偷偷帶進一架相機,匆忙間留下合影,然後彼此定下“攻守同盟”,絕不能讓其他人知曉此事,於是,攝影者本人就把這段記憶給“刪除”了!

如果不是當事者共同的講述,這張照片的來歷真要成謎了。

科學研究是漫長而孤寂的過程。國防科研工作更是靜默無聲,樸素淡泊。

留存不多的照片,快門一聲“咔噠”,記錄的大多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定格的僅僅是愉悅的勝利的那一瞬,只有當你輕輕掀開時光的面紗,才會驚覺隱藏其後的那些故事,容納了多少的渴求、焦慮、激憤、堅韌。

畫面有多麼純粹,其後的故事就有多麼曲折。

回到開頭的那個故事。

在鄧稼先辭世三十週年紀念日前後,眾多的電視臺和報紙紛至沓來,不同的人們一次又一次向胡思得院士發出相同的追問:要一張他與鄧稼先的合影。

終於有一天,胡院士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張黑白照片給我看,那是一張靈堂的照片,國旗覆蓋住老鄧辛勞的軀體,胡院士垂頭凝視自己敬重的師長,彷彿捨不得做最後的告別。

這位年逾八十的老者眼中隱隱閃動著淚花:“這不能算是合影吧?可是我跟老鄧……也只有這麼一張照片。”

我又一次聽到,在黃鐘大呂的間隙,一些輕柔的碎語低低掠過,稍縱即逝。

(作者單位:北京應用物理與計算數學研究所)

《中國科學報》 (2018-07-09 第8版 印刻,原題《照片,那種無心的偏見——胡思得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心得》)

一次又一次!人们要他与邓稼先的合影,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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