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兒女》:賈樟柯拍了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

《江湖兒女》:賈樟柯拍了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

《江湖兒女》很好,可比賈樟柯的另一部成熟之作《三峽好人》。我是推薦大家去影院看看的。

在看過賈樟柯的上一部電影《山河故人》後,我發出了“賈樟柯騙了我們”的感慨,原因是該片對他一貫凝視的“底層”形象的處理方式——“底層”在《山河故人》中消失,賈樟柯把他的悲憫情懷都給了一個在改革過程中攫取了財富又倒臺了的煤老闆。

我是想根據他的新片來印證一下我的判斷的。但是,賈樟柯“狡猾”得很,打一槍就跑了,《江湖兒女》片如其名,把視線轉向了“混江湖”的邊緣群體。接下來,他要拍《在清朝》。看來,我的判斷一時半會驗證不了了。

賈樟柯少年時候受香港的黑幫片影響很大,有江湖情結。但他拍攝的以山西為背景的“江湖”,並非真正的江湖,連黑社會都算不上。

片中的斌哥,只能稱之為“混社會的”,或者乾脆叫“混混”。斌哥有一把手槍,但電影沒有槍戰戲。槍,對於斌哥這種混混,就如同長頭髮之於搞藝術的,只是個象徵性的符號而已。

斌哥這種混混也處於整個社會的底層,但他這類人與我們討論政經問題時講的“底層”是不同的。斌哥與《三峽好人》裡的煤礦工人韓三明不一樣,跟《山河故人》裡的煤礦工人樑子也不一樣,他們是生產關係框架中的“底層”,與處於“上層”的煤老闆相對應,而“體制”(國家)是生產關係的設定者和維護者——在這個框架中討論“底層”,才能反映出賈樟柯作為一個創作者對“體制”的態度。

斌哥這種“混社會的”,遊離於主流社會體系之外。如果將國家認可的範疇稱為“白道”的話,那麼斌哥是屬於“黑道”的——這種小混混其實不夠黑,只能算是處於“灰色”地帶。

《江湖兒女》:賈樟柯拍了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

斌哥混得好,還是混得慘,跟體制的關係都不大,難以通過他的故事來判斷體制的作用。賈樟柯也沒有通過這個電影來表達對體制的看法的意思。

真正意義上的“江湖”,或曰黑道,被革命打斷了,所以中國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江湖。斌哥們的江湖,當然區別於主流社會體系,卻也主流社會存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片中,兩個小混混因為一筆債務起了糾紛,斌哥出面調解。他的方式是,叫人“請二爺”,把關公像抱了過來。面對“二爺”,欠債者承認了,不再抵賴。關老爺所代表的,是這個“江湖”所遵循的道義體系,這與白道上的道德、法律並行不悖。

混混們有個儀式,弄若干種酒,倒在臉盆裡混著喝,名曰“喝五湖四海酒”。有意思的是,“五湖四海”也是黨的幹部任用原則,出自毛主席的名言,“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江湖語言和革命語言雜糅在一起,革命在中國處處都留有痕跡。

賈樟柯的電影從不以故事情節見長,他的電影在故事情節上總是很簡單的,影片中總是有大量的閒筆、留白,鏡頭掃向人間百態、世道變遷。賈樟柯電影的味道正在這裡,這個套路的賈樟柯,我是很喜歡的。

如果說賈樟柯通過這部電影講了點什麼,我倒覺得,他主要是塑造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女性形象。《江湖兒女》不是江湖片,非貼個標籤的話,可以叫女性主義電影。

斌哥一開始有個女朋友,叫巧巧。斌哥自稱江湖裡的人,帶著巧巧到野外開槍,但巧巧想過安生日子。江湖人自然是非多,有一次,斌哥被一群小混混堵在街頭圍毆,眼看有生命危險,巧巧從包裡掏出槍,朝天上放了兩槍,嚇走了小混混,救了斌哥。

巧巧沒有供出槍的真正主人,堅持說是她自己撿的,於是,她替斌哥坐了五年牢。

出獄後,一切都變了。循著《山峽好人》裡的人物的軌跡,巧巧乘船前往奉節,去尋找斌哥。這時候斌哥,在大同混不下去了,他也坐了一年牢,但出來之後什麼都沒了。他想撈回失去的一切,於是到奉節開闢新天地。他還有了新女友。

巧巧找到斌哥,當面把話說清楚。斌哥說,他已經不是江湖裡的人了。巧巧沒有哭沒有鬧,轉身離開,自己進入了“江湖”。

多年之後,巧巧經營著過去的棋牌室,獨身一人,沒有成家。斌哥回來了,他不但沒有贏回失去的東西,反而癱在輪椅上。喝酒喝多了,腦出血,半身不遂了。

巧巧接納了他,帶他治病,幫他重新站了起來。據說熒幕上給斌哥針灸的那雙手,是馮小剛的。馮小剛的戲份在公映的版本中消失了,看來,馮褲子真的有麻煩了,這個事情比電影裡的故事更江湖。

斌哥問巧巧,這麼多年,你恨我嗎?巧巧說,對你無情了,也就不恨了。

那你為什麼收留我呢?斌哥問。巧巧回答說,江湖講究一個義字,你不是江湖人了,你不懂。

後來,已經可以拄拐走路的斌哥,丟下幾百塊錢,給巧巧發了一條微信語音留言,說走了。

巧巧想去找他,又止步了,站在門口,悲憤交織。故事就終結在這裡。

在電影中,觀眾看到的這樣一個男性形象:嘴上江湖義氣,肝膽相照,真的關注的卻是自己的得失;為了面子,他背叛了道義和愛情,在為自己坐牢的女朋友出獄的那一刻,他都沒有去接;一敗塗地之後,還死要面子,擺著大哥的範兒。

相對應的,是巧巧:一開始,她為了愛情而跟一個江湖上的男人在一起;在為男朋友坐牢,還被拋棄之後,她獨自走進了“江湖”;對背叛了她的男人,她有情有義,用“義”把“情”藏了起來。

扮演巧巧這個角色的,是賈樟柯電影裡雷打不動的女主角趙濤,也是賈樟柯的老婆。讓自己的老婆出演高大上的角色,快成導演們的慣例了,在《邪不壓正》裡面,姜文也讓他老婆周韻扮演了一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角色。

也許,這個角色是賈導送給妻子的一個禮物吧。

《江湖兒女》:賈樟柯拍了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

在影片的前半段,出現過一個叫“二勇”的人物。二勇哥應該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後來上岸做起了房地產,有麻煩了來找斌哥給他鏟。沒多久,二勇哥被人砍死了。

在迪廳裡,二勇哥給斌哥講了他當時的兩大愛好,一是動物世界,二是國標。二勇身邊帶著一對跳國標的,隨時可能叫來表演一段。後來,在二勇哥的葬禮上,也跳了一段國標。這是“墳頭蹦迪”一般的黑色幽默。

二勇喜歡動物世界的原因,是從中看出了門道,他說,這動物啊,跟人一樣一樣的。

《江湖兒女》:賈樟柯拍了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

這是個語言的藝術。其實,賈導想說的應該是,這人啊,跟動物一樣一樣的。

這是一句點題的話,也可以幫助理解片中男性與女性在角色上的區別。在動物世界裡,雄性動物面臨的生存競爭壓力,要高於雌性動物;在這個資本主義的社會體制中,男性要承受的壓力,也比女性大。

女人沒有那麼大的面子上的壓力,可以混得好,也可以混得不好。只要再堅強些,女人的確比男人更容易做到“義”。而男性則不行,斌哥除了那麼做,其實沒有別的選擇,當他倒在地上的時候,無數只腳在等著踩他。斌哥最後的出走,有點像群居動物的雄性首領,在年老後離群索居,獨自死去。

很悲壯,很心酸。真正讓人心酸的,是人類社會直到今天還如動物世界一般,並沒有真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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