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沉沦

一下了车,我就看到了入村的这条破败的柏油路。

看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我不禁想到这条路已经有十几载了。那年夏天铺修它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光着屁股到处搞破坏的娃娃。我曾经在路中间剜出一大块沥青,藏在怀里飞奔回了家。当时害怕了好多天,生怕铺路的工人师傅会到父亲那里索要,要那样的话我就又少不了挨一顿暴打了。

小说:沉沦

路面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沟壑,路边间隔不远的晾晒着从养鸡场里拉出来的鸡粪,酸腐的臭味裹在暖热的风里吹过来,不断刺激着行人的肠胃。我掩鼻快步走向前去。

村前的空地上,有一处坟茔。里面的青草葳蕤繁茂,几乎掩盖了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村中养有羔羊的人都常来这里牧羊。不远的地方,我看到驼背五爷正坐在坟的一角抽卷烟,身边一群洁白的羔羊正悠闲地吃着青草。

五爷过着单身生活,老伴儿在早年得癌症死了。他有两个儿子,都结婚成家了。大儿子做生意攒了些钱,这些天正张罗着盖楼房。二儿子倒是一个古板而老实忠厚的庄稼人,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想着离开土地,永远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生活的人。他生活得艰苦一些,但却比老大孝顺。五爷的后半生几乎都消磨在了一群又一群的羊身上,他喂养过的羊不知道有多少,或许多到聚拢到一起只怕都能开一个牧场。岁月哗然,他这样牧羊的日子,已不觉有近三十个年头了。

五爷似乎也看到了我,作势要站起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忽然一阵阵紧张起来,似乎是害怕心里的一些秘密被揭开。

五爷还是老样子,只是胡子更加苍白浓密,背也驼得更厉害。他的精神依旧很矍铄,可谓鹤发童颜。他猛的吸了一口烟叶,咧开嘴笑起来,那笑脸像是黑色的土地。我有些矜持的回了一个浅笑,正欲开口寒暄,却听到了他那有些沙哑但依旧洪亮的嗓音。

“娃呀,这一走可不短,你看,咱家的羊羔又长这么大了。”说完后,他大笑着去看那些正吃草的小羊羔。我也看了过去,那些可爱的家伙已经长到成年的模样了。

的确是的,这次离开家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在这不短也不长的时间里,有很多事情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微笑着回了四爷几句,一阵嘘寒问暖之后,我就接着往村里走了。

坟茔旁边不远处是村里的教堂,来自周边几个村子的人常来这里礼拜。今天他们似乎正在举行什么聚会,人山人海。闹哄哄的。

三奶的嗓门可真大,隔这么远,我依然能清晰的听到她在忙着布置什么。她可算是元老一级的人物了,在信教的人中有很高的威信。不过,好像没有看到三爷的身影,或许他正在院子里坐着吧。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凑热闹,却又不喜欢说话。院墙外面一些小孩在爬着高大的杨树,知了呜呜哇哇的叫着。

这样走着,不觉我已来到了村里。

我照旧先到奶奶家坐坐。

到奶奶家的时候,她正在烟雾缭绕的灶房里做饭。

院子很杂乱,本就不大,却还喂养着七八只鸡和四五只鸭,自然少不了有淘气的小猫,还有馋嘴的小狗。牛棚里那两只牛像是饿坏了,哞哞的叫着,声音沉闷雄壮,我都担心会不会把顶棚给掀去了。地面很潮湿,到处是鸡粪和鸭粪,还有残留的没有清扫干净的青草,以及干硬的破布条。

“瘦多了,咋的,不舍得吃啊!在学校别太节俭了,别苦了自己。”奶奶从烟雾里爬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斑驳的陶瓷茶缸。

我接过茶缸,腼腆的笑笑,微微摇了摇头。奶奶看着我笑了一会儿,就去轰赶那些趁机窜到灶房里的鸡和鸭了。那只黑色的猫咪拼命叫着,干瘦的小狗在草堆里嗅着寻找能吃的东西。

我坐了大约半个钟头,然而在外面给牛割青草的爷爷却还不见踪影。那时天已经摸摸黑了,奶奶留我吃饭,我推辞说在外面吃过了,然后就站起来走了。

当晚吃饭的时候,母亲跟我说起了四民叔的事情。

四民叔是三爷的二儿子,为人不拘小节,慷慨大方,但又好勇,喜欢攀比别人。他是一个安稳不下来的人,做什么事儿都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往往是三分钟热度。这些年来,他跑过车,做过生意,进过厂子,当过保安,……总之,差不多能干的他都干过了。也挣了不少钱,但他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所以也没什么积蓄。

起初,我想着他可能就是喜欢奔波劳碌的生活,并不会做一些让家人受辱的事情,然而听完了他的事情之后,我对他的看法彻底翻盘了。

“前些天,他又领着邻村的一个男人的媳妇跑了”,母亲边喝粥边说着,“你三爷可是气坏了,……”

“难道这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嘿嘿——,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在一边抽烟的父亲插话道,一脸很不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现在很鄙夷四民叔。

“第一次大概是你走后不久吧。有一阵子他都不在家,也没有电话,都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可突然有一天,一大帮子人来到了村里,找到你三爷,说是来要媳妇。那帮子人个个凶神恶煞的,手里握着棍子啊,铁锹啊什么的。他们在你三爷家里闹腾的凶啊,还说,如果不把媳妇交出来,就要拆房子。你三爷吓坏了,赶紧出去找人。半个村子的人都去了,哎呀,那场面……”

母亲还在那里咂摸着嘴津津有味的回忆着,我催促她说下去,她接着说道:“你三爷还蒙在鼓里呢,想呀,他什么也不知道啊,什么媳妇啊,搞的他一头雾水。最后,那些人总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自然就是你四民叔领着他们中的一个人的媳妇跑了。你三爷赶紧给他们解释说,也好久没见到那畜生的影子了,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待。他们当然是不信,还是在那里闹啊闹啊,最后,村里的人看不下去了,眼看着就要和他们打起来,那帮人瞧着抵挡不过,就悻悻地走了。走的时候,一个个骂骂咧咧的,说不会就此罢休的。”

“哼哼,……”,父亲喉咙里发出一阵闷笑,“真想不到那小子还真本事,人家还愿意跟他……”

“你也学他去!”,母亲用劲儿喝了一口粥,然后嗔怒道。

父亲笑着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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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看我还是一脸茫然迷惑的样子,就接着说道:“你四民叔领着那个娘们儿在外面跑了些日子,大概是钱糟蹋的差不多了,就在一个夜里回来了。是一个人,后来才知道,他把那娘们儿扔下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他不敢在家里呆太久,跟你红婶要了一些钱,就又趁天黑走了。你红婶本来是不愿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拿出来让他挥霍的,可他二话不说,‘哐’的一个耳光就打在了你婶子脸上,哎呦——,那劲儿可真大,下手狠呐,你婶子的脸上明显的出现了五个指头印子。没办法,她只好给了他两千块钱,之后,就趴到床上哭起来,一直哭到了天明。”

“后来,那一帮子人又来了。还是无休止地闹腾,见了东西就砸,你三奶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不管用,他们像是疯了的狗一样。最后,他们把停在门前的那辆拉货用的大卡车开走了。那辆车,你知道吧,是你四民叔花四万块钱买的,才开了半年。你三爷觉得理亏,也没敢去要,这事儿就算是给平息了。”

母亲已经喝完了粥,她站起来准备收拾碗筷洗涮,我赶紧起来帮忙。洗刷碗筷的时候,我又从母亲口里得知了下面一些关于四民叔的事情。

四民叔抛弃的那个女人怀孕了,也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途径联系到了婆家。她的婆家人在县城的一个旅馆里找到了她,她哭天嚎地,做出要死的样子。终于,在她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架势下,婆家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不撵她走,只是孩子坚决不能要。他们一行人到医院为她做了流产手术,然后坐车回家了。到家之后,想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接下来就发生了上面的抢车事件。在抢得那辆车之后,心里好歹是得了平衡,便也不再追究下去,于是这件事情算是彻底的平息了。

这事情过去半个月后,四民叔回来了。

四民叔自然表示要下决心痛改前非,悬崖勒马。毕竟都是邻里乡亲的,大伙也并没有太嫌恶他。家人这边,更不用说,三爷、三奶都还隔三差五的到教堂为他祷告;他大哥伟民还愿意和他一块买辆车,一起到外面收购生猪,然后卖到城里的屠宰厂。四民叔着实老实了一段时间,有了正经的行当,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胡作非为了。这行很赚钱的,一车猪他们能挣到好几千块钱。

或许是小时候的深刻印象吧,我总是执着的相信,四民叔是一个很能干,且很能吃苦的人。

听奶奶讲,四民叔小时候非常的调皮,没少挨三爷的打。他和几个兄弟一起去上学,只有他在后面拖拖拉拉不愿去学校。他们几个都走得快没影了,而他却还在村外的那片高岗上捉蛇。他胆子很大,一点也不怕蛇。每每逮住一只,他就把它扔进一个袋子里,然后拿到教室里玩。有一回,他逮到了一只一米来长的花蛇,装进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课堂上,他恹恹欲睡,竟忘记系紧袋子了,那蛇就吐着芯子哧溜哧溜地爬了出来。他旁边的女孩儿正聚精会神地读着课文,忽的感到脚上凉凉的,低头一看,便跳起来大声尖叫起来,连泪都吓出来了。那蛇受了惊吓,加速朝墙根爬去。四民叔大梦方醒,快速起身抓住它又扔进了袋子里。那个女孩儿不敢再坐过来,站在一边惊魂未定。老师很生气,走过来用教鞭敲了他几下,他也不避疼,傻呵呵直笑。

还有一次,由于数学老师在考试中给了他一个零分,使他挨了三爷一顿暴打。他便很是气愤,悄悄地在数学老师的椅子上面放了一颗图钉。结果老师刚坐下去,就大声尖叫着跑出去了,屁股上面带着血迹。他在下面大声笑着,同学们都诧异地看着他。后来,老师告诉了校长。校长自然火冒三丈,扬言要开除这个学生。没多久,四民叔就被逮了出来,挂了一个大牌子在操场上罚站了一天。第二天,三爷就带着几条好烟去找校长了,低声下气的,声泪俱下,就差没有下跪了。校长终于有些动摇,但说还得那位受害的老师同意才行。三爷又去找那位数学老师,那老师义愤填膺,说什么这是为国家社会除害,这是为了还学校一片安宁。三爷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改初衷,无法,他只好丢下老脸给了自己几个耳光,说没把孩子管教好。那老师被镇住了,良久无语,最后大义凛然地说,好吧,好吧,反正我在这里也呆不长了(她当真没多久就转校了)。回到家里,三爷把怨气怒气一股脑都发泄到了四民叔身上。他被吊到了屋梁上,一天没给饭吃。

那时候,听奶奶讲四民叔小时候的故事,我还觉得他挺惨的,有时候还会很同情他。四民叔自然没有读几年书就下学了,他那几个兄弟也是这样。四民叔下学以后,就到外面闯荡了。我记忆中,他的第一份差事就是跑车。

那时,大学毕业的二叔刚分配不久。一次,他回来看望爷爷奶奶,要走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在这样下大雨的时候,等一趟进城的车是很难的。正好,那天四民叔在家闲着没有出去跑车,就说要送他进城。做自己人的车,自然就不用出钱,我便跟着一块去了。车不大,却很整洁,可以看出四民叔很爱惜它。一路上,我听他们交谈着,看着外面哗哗直下的雨,像是梦境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坐车。四民叔把我们送到了县城,他就回去了。二叔又带着我去坐长途的大巴,我们又在路上走了好久,好像天黑了两次,我开始想家了。不知道在二叔那里呆了多久,最后几天,我总是一个人走到大门口一棵大榕树下坐着,看来来往往的车辆。二叔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点头。他就说,过两天,我就送你回去吧。我欢喜地跳起来,问道,那四民叔会不会来接咱们。他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我家有一段时间喂了一条狗,特别的能吃,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吃饱的时候。这狗的脾性很暴躁,见着生人就拼了命的叫,总是把链子挣得铛铛响。之前,父亲也并没有用结实的铁链子锁着它,只是有一次它咬伤了人,人家不愿意了,非得要了它的命。父亲极力阻拦,最后只得答应用链子锁住它。它被束缚住之后,脾性变得更加的难以驯服。我从不敢接近它,父亲说它不通人性,连自己家的人都会咬。有时候,它脖子上的链子竟会被它挣断。也不知道怎么会认路,它一路狂奔着来到奶奶家,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找吃的。爷爷并不喂它,还嫌恶地用鞭子驱赶它。一次四民叔刚好拿着一个馒头路过,就丢给了它。它吃完后,跟着四民叔一直到了他家。到父亲去弄它走的时候,它还不舍得走呢。之后,只要它挣脱了链子,就会跑去四民叔家。有时候,四民叔不在家,它就跑进灶房把那里弄得一团糟。四民叔知道了也不生气,还总笑着说,这畜生八成上辈子是饿死的。后来,这条狗因吃了涂有老鼠药的苹果被毒死了,而那时候四民叔正领着第二个别的男人的老婆在外面逍遥。

四民叔是如何认识这个女人的,母亲没有讲,我便不得而知了。我想凭着他的老练,再加上一米八几的身高、有型的脸庞,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尽管这次勾搭上的是一个城里的女人。

伟民叔完全不知情,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交完猪,四民叔不立即往回赶,而总要说出这样或是那样的理由在城里过一夜,而且总是不和自己住一块。他的借口不外乎是,在外面遇到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在一块喝得高兴,就喝高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去那一夜的。

伟民叔也不去计较,他们跑猪确实挣了一点钱,就由着他花吧,反正只要他不给家人惹麻烦就行了。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一切平安无事,皆大欢喜。四民叔又添了一辆新车,不是用来跑猪的,而是一辆轿车,虽说不是什么名牌货,但在村里,他是第一个开上轿车的人。伟民叔也攒下了几万块钱准备盖楼房。或许这一切来的太过于顺利,三奶总感觉有神灵在冥冥中庇佑着他们一家人。于是,她去教堂的次数更加的频繁,连带着三爷也跟着忙碌起来。

这天,三爷家的母猪刚产完猪仔,就开始发烧,而且越烧越厉害。三奶着慌起来,随手扯了一片席子铺在地上,就跪下去开始念叨起主的颂词。三爷赶紧跑到屋里拿出退烧针,趁母猪舔舐小猪的时候,猛地打了进去。临近中午的时候,母猪的烧些许退了,三奶笑容满面地满街宣扬自己的功绩,而三爷只是坐在自己的药铺子里微笑着听。他没有要反驳的意思,似乎他也相信是神灵让母猪退了烧,而不是因为那一剂退烧针。傍晚的时候,母猪又烧得厉害起来,摸上去都直烫手。三奶照旧跪下祷告,还不时的扯三爷的裤管,他一下子好像明白过来了似的,也“噗通”一声跪下去祷告起来。约略一个钟头后,母猪已经烧得昏睡不醒,而三奶的泪水也流了出来。她寻思着:难道是主要惩罚我那逆子之前的劣迹,如若这般,便没有什么挽救的方法了。在三爷弄好退烧针要去打的时候,母猪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这一次的不幸,在某种程度上却使三奶更加宽心如今的安恬生活。她想着,不幸或是孽报都已经在牲畜身上应验,那么人就应该得平安了。然而,就在她打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的时候,一场更大的灾祸却让她措手不及。

四民叔突然有一天跟三爷说:“从今天起,我不跑猪了。”

三爷听完后,先是一愣,然后一股子怒气直往上涌,他摔掉手里的烟锅,大骂道:“就知道你这个畜生没有个定性,这才几天啊,又拴不住你了!……”

三爷一阵气喘不上来,站在那里直咳嗽。四民叔也不支一声,而是缓缓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烟,然后慢慢地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一包好烟,您老慢慢抽吧,别在为我的事烦心了。”,说完,他就疾步离开了。三爷抓起那包烟,朝他离开的方向扔了过去,还骂道:“滚吧,看你能有个什么下场!”

三爷坐在屋里愣了半天,然后抬头看到伟民叔过来了。伟民叔捡起那包烟,在桌子上放好。他看到三爷平静了下来,就声音低沉的说道:“爸,他又有了一个,现在一伙人天天追着要他的命,他是不得不到处藏躲啊!”

听完这句话,很奇怪的,三爷没有什么大的反应,而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已经料到了,唉——,由他去吧,管不了喽!……”

伟民叔无意中注意到里屋帘子下有一个身影在抖动,渐渐地,他开始能听到啜泣的声音。于是,他对着帘子喊了一声“妈!”,声音也哽咽了。

礼拜六这天,教堂举行聚会。里里外外全是人,再加上孩子呜呜哇哇的哭声,真可谓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深秋已至,天象大寒。教堂里面生长着的几棵桐树已经落尽了繁华,只剩下枯枝在散发着凄寒,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摇来晃去。教堂外面不远处的那片坟茔,也掩埋在了干枯的蒿草里面。一两只枯瘦的乌鸦颤栗枝头,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哀叫,使天地陡增几分寒意。然而,这一切对于那些内心暖热的教徒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是啊,天气的寒冷,只会让他们内心的那份火热显得更为弥足珍贵。

他们照着既定的仪式,一个个的进行着。有跳舞蹈的,有在一边指挥的,有在前面念颂词的,总之,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半晌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而他们也忙活出了一身汗,腾腾的热气在狭窄的空间里游走着,从一个人的心头,到另一个人的心头。

三奶解下头上的纱巾,坐在长凳子上喘着气。眼睛没闲下来,在教堂的院落里来回环顾着,自然嘴也闲不下来。

“林子他娘,那个盆子不能那样摆放啊,会被孩子踢到的。”她看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会开口纠正。

“哎呦,你看我,真是的——”她赶紧摆放好盆子,皱了皱眉头,然后忙别的去了。

三爷就清闲多了,他不怎么说话,正和一群老头儿在一个阳光烂漫的地方下棋。围了一大圈人,棋子噼里啪啦响着,正杀得酣畅淋漓!

就在要开饭的时候,门外出现了一阵骚动。闹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三奶坐不住,就起身去看个究竟。而那一群下棋的老人并没有察觉到这小小的异常。三奶一出门就看见了一个被一群人围着的年轻女人,她脸上淌着泪,在诉说着什么。三奶把她打量了一番:姣好的面容,水嫩的皮肤,披肩的长发,还带着耳环,穿着风衣,里面是颜色光鲜的高领毛衣,脚上穿着高跟鞋。她心里寻思着,这个应该是城里人吧,来这里做什么呢。正在她犹疑不定的时候,她听到了那女人的一句话“我找四民他娘!”。之后,一群人的目光都向她投射过来,那里面有羡慕,有疑问,有鄙视,有嘲讽,这灼灼的目光她从没有经受过。她愣了一小会儿,然后轻轻说:“走吧,闺女,到家里坐吧。”

三奶转身叫三爷,他正下得起劲儿,很不耐烦。三奶就骂了他一句,然后狠狠地瞪着他。三爷拍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来,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

他们在一束束强烈的目光的照射下迅速逃离了教堂。然而,三奶还是隐约地听到有人小声说,“这就是四民在外面的第二个女人。”,她也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三奶倒上一杯茶,羞惭的说:“家里穷,没什么喝的,喝点热水驱驱寒吧。”

那女人接过茶杯,就又开始小声哭起来。

“大娘,我该怎么办啊,四民说他会离婚,然后把我娶了,可是现在他跑得没有影子了,我男人也不要我了,连孩子见了我都吐唾沫,不让我进门,……大娘,我可怎么办啊——”

三奶见她哭的可怜,就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直叹气,慢慢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哽咽着说道:“我这做娘的也没有办法啊,他走了这么多天了,我连半点音讯也没有啊,我们何曾不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呀!……”

三爷兀自沉默着,烟雾盖住了他皱纹横错交织的脸。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烤焦的烟叶。抽了一阵子,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烟,赫然正是四民叔走的时候留下的那袋。他忽然像是被呛住了,呼吸都困难,猛烈咳嗽了一阵子后,他吐出了一口浓浓的烟痰。然后,他扔掉了手里才吸了一半的烟。

“难道你们家里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联系上他吗?”

三奶望了一眼三爷,然后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之后,手按住额头沉思了一会儿,不太情愿地说:“或许红知道吧。”

红婶正忙着给村人打草料。四民叔在家的时候买了这台草料机,他走了,生意也不能停下,她就接了下来。

“不知道!那王八羔子会想到我,他死活都跟我没关系!”红婶很气愤的说道,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女人。

“嫂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没地方去了,没办法了呀……”那女人从兜里掏出了一叠软纸抹眼泪。

“我是真不知道,他走的那天晚上非让我同意和他离婚,你想想,妹子,孩子都上高中了,我能和他离吗,就算他再不是个人,我也得忍了和他过下去,要不孩子怎么办。他还问大阳要不要后妈,大阳说不要,他就说,‘你不要,我就走!’,你听听,他是个人吗,你怎么这么傻呀,……”红婶使劲儿把一堆草投进机器里面。她说到的大阳是四民叔和她唯一的孩子,正读高三,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

那女人不说话了,愣着像一段呆木头。来往的村人都看着她,她也不觉得难为情,红婶倒有些不自在了,怎么说也是在自己家的门口啊。

“他和大哥伟民有联系,前几天,那不要脸的,还托大哥卖掉了我爹给我买的三轮摩托车,你到那里去问问吧,或许会有消息。”红婶想起这事牙都气得直发痒,那是一辆新车,她才开了两次。

那女人像是得了救命的稻草,脸上飘过一丝喜悦的神色。她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走了。红婶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本来她应该感到快意,这种破坏家庭的女人总算是没有得到好的下场。然而,她快意不起来,倒是有些沉痛,这女人又何尝不可怜呢,多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流浪狗。

那女人便一路问着来到伟民叔家。她拍大门的时候,惊动了里面的狗,那只狗便叫个不停。

伟民叔端着碗面条侧着身子往外看,同时喝住了上蹿下跳的狗。他放下饭碗,朝大门走去,然后看到了这个陌生的女人。

“你找谁啊?到屋里坐吧。”伟民叔让出路来,同时打量着她。

“不了,我就是来问问你有没有四民的手机号码,站一会儿就行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找到这里,心里一阵子诧异。

“哦,找四民啊,手机号码我倒是有一个,不过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打通,他隔几天就换一个号。妹子,先到屋里歇会儿,吃点饭吧,都过了晌午了。”

“有一个呀,那现在就打一下试试吧,或许能打通呢!”

她的眼里有电光射出来,脸上浮现憔悴的笑容。

伟民叔掏出手机拨通了号码,里面的提示音说暂时无法接通。他又试了几遍,结果还是无法接通。

“换号了!这家伙,永远不会有个点儿。”

他看了看那个可怜的女人,她又陷入了痛苦之中。神色黯然,令人动容。她眼神空洞的看着外面,抹起了眼泪。

就在伟民叔再次让她进屋时,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径自出门走了。

四民叔在外面流浪了大概有两三个月,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天正下着鹅毛大雪。雪连着下了三天,道路啊,房屋啊,麦田啊都被盖严实了。村里人都想着这雪下不长,顶多一两天,可谁曾想这都是第三天了,可一点不见有要停的样子。还是纷纷扬扬的漫天飘洒,眼看着积雪就要盖住人的膝盖了。下雪天,倒不是很冷,夜里,盖两副棉被,就不受冻了。还能一边听收音机唱着调子,一边看窗外的雪花变魔术一般降落。簌簌落下的声音,耳朵要是听得仔细,当真听得一清二楚。你看那牛棚里吃着青草的黄牛,都竖直了耳朵,好像也听得入神了。

四民叔是开着他那辆轿车回来的。入村这条柏油路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再加上是深夜,车头灯照在雪上,反射的光让眼睛更难分辨出路的走向。尽管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无数遍,放在平常,或许闭上眼睛他都走不到沟里面,然而,那晚,他却差点就把轿车开进沟里。他明明看着前面是平坦的路面,可感觉车在往下面滑,便赶紧踩了刹车。下来看时,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好家伙,这么大一个石灰坑,掉进去还了得。

到了家门口,他使劲儿拍打着大铁门。拍了半天,里屋的灯终于亮了,接着是一阵子不耐烦的咒骂声。红婶披着棉袄,拿着手电出来了。刚拉开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四民叔嘿嘿一笑,朝她身上倒了下来。

这回不比第一次,第一次还好说,村里人可以不去计较,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回不同了,村里人都私下里议论纷纷,好像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他还带回来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孩子们是不能和四民叔接近的,不然会学坏;村里的女人也都要躲着他,生怕会被他使坏;老人更是不抬正眼瞧他,特别是那些极看重门风的人,对于他这样的人是怎么也无法接受和原谅的。不能不说,四民叔的回来,确实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整个村庄不仅在经受着冬季严寒的捶打,还在经受着一场精神上的飓风。

四民叔基本上不出门,整天憋到屋里看电视。家里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人来。草料的生意一下子也做不下去了,存放机器的那间屋子的台阶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并且完好无损,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只有风的划痕。

一个冬天,一切都静静的。村里下了好几场雪,每一场都下得很像样子,这个冬季,在厚厚的雪的包裹之下,整个村子都显得那么的矜持,呼吸都是轻微的。

我没有想到,四民叔还借了二叔一万块钱。这一点,母亲也没有提到,我是从奶奶那里得知的。

爷爷每天都出去给牛割草,平常都是奶奶帮着把草用铡刀铡得细碎一些,我在家的时候,就过去接替奶奶。这天傍晚,爷爷割了一大车草,还是那种很硬的蒿草,因此,我一直铡到很晚。我知道母亲会给我留一点饭在锅里,但奶奶的盛情让我难以推却,就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那晚,奶奶炖了豆腐,还做了鸡蛋稀饭。

吃饭的时候,奶奶无意中提到了四民叔借钱的事。

“你说这孩子傻不傻,他是个多没谱的人啊,还把钱借给他,这下好了,看吧,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使劲儿地叹气,好像那钱是从她手里面出去的。

“也难怪,他们差不多都是一块长大的,哪能没有一点情意呀,不过忠民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太好,耳根子软,经不住他几句好话……”

忠民就是我二叔。

“不能就这么算了,好歹是一万块钱啊,不行,还得要,儿子不还,找他老娘要去!”

“我看算了吧,关系稠着呢,闹僵了不好,回头跟忠民说说,下回长点记性就行了。”

“算了?!哼!走着瞧吧,那鳖犊子早晚得进局子。”

我可以感觉得到奶奶真是把他恨到骨头缝里了,她说出的每一句话,我都感到隐隐生寒。而这种寒冷不像是冬天时候的那种让皮肤刺痛的寒冷,而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寒冷。这种寒冷穿透了乡情,甚至亲情,这是一种隔阂,一道无法填埋的沟壑。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爱呢,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正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深渊。有谁不想去阻止他再往前走下去,当你的善意的苦苦的甚至显得啰嗦的殷殷叮咛嘱托像风过水面,月撒松间一般不着痕迹,你会不会很失望,甚至感到痛恨。是的,太爱之后往往是大恨,而这恨通常来的更为强烈可怕。

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良久,奶奶感觉到了我的沉默,惊讶地问道:“怎么,饭不好吃吗?”

我急忙摇头,说很好吃。确实的,奶奶做的饭很好吃,我是吃着她做的饭长大的,她饭里面的味道令我怀念。

直到把盘子里的豆腐吃得一块不剩,我才站起来离开。

那晚,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柔柔的风缓缓地吹着。

开春没有多久,四民叔竟然又领着邻村的一个女人跑了。

这回四民叔真是成了众矢之的了,用过街老鼠来形容他真是一点都不夸张。邻村的人整天叫嚷着要宰了他,而村里的乡亲更是对他厌恶透顶,整个村子人的颜面算是被他给丢尽了。他这次得罪的还不是一个吃素的主,而是一个操刀的屠夫。他二儿子刚结婚没多久,媳妇就被领跑了,心里能不怨恨吗。这个屠夫天天领着他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儿子,手里都还拿着屠刀,来到三爷的药铺前面耀武扬威。村里人也不好管这事,只要不是闹得特别厉害,大都视而不见。

三爷真是欲哭无泪,三奶这些天也是神魂颠倒的,连礼拜都做不下去了。

“我怎么会生了这么个畜生,真是作孽啊!”

“早知道这样,生他的时候就应该把他溺死在水缸里!唉呀——真是造孽啊!”

这一次,那边的人是动真格的了,好家伙,一下子来了三四十个人。都是年轻人,手里操着铁锹、锄头、棍子、镰刀,甚至还有老式的猎枪。这种猎枪,是用来打兔子,虽然威力不是很大,然而如果是近距离攻击人的要害,也是很可怕的。他们风风火火朝村子走了过来,都阴沉着脸,见了人也不搭理。在街上闲聊的村人,一见到这场面就知道要出事,便赶紧通知了村长。村长起初以为是谁在戏弄他,他想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不应该啊,便没有太在意。然而,他的电话一遍又一遍的响,他便有些当真了。于是他在大喇叭里做了全村动员,让大家有所准备。

那时,三爷还在他的药铺子里看电视。突然,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接着他看到了屠夫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一瞬间,他被吓晕了,他们想要干什么,难道想要了我的命不成。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听到了大儿子伟民和三儿子水民的声音,接着是村长的声音,好像还有林子他爹的声音,乱哄哄的。慢慢的,很多人的声音都一股脑涌进了他的耳朵。

“今天,如果见不到我老婆,那就瞧好吧,这房子我非得给一把火烧了。”,屠夫的二儿子愤怒的叫嚣着。接下来是附合的声音,个个摩拳擦掌,家伙在手里晃来晃去。

“你敢!有种你点一下试试,他娘的,在我们这还敢撒野!”水民听到他说要烧房子,一下子火了。

“孙子还敢骂人,活腻味了吧,还等啥,动手——”屠夫大叫了一声。

两边的人就要开打了,这时候,村长急忙推开了扭在一起的两伙人。

“能不能听我说两句,我完全理解你们的心情,发生了这种事,我们大家都感到很难过。诸位想一想,是四民挑起了这次争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自然要他出面摆平。可他人呢,别说咱们,就连他亲爹亲娘都不知道在哪。”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三爷,三爷急忙点了点头。

他可能是吓坏了,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他不在这里,我们就没有必要因为他而伤了和气。诸位再想一想,怎么说,我们也算是邻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个村里的不少人都还沾亲带故的,要是真打起来,以后见了面该多么尴尬呀!”

人群很安静,屠夫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也不像刚才那样暴躁了。

“既然大伙觉得我说的在理,那么就都收拾一下家伙先散了吧。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商量,光靠打架是不行的。现在不是法制社会嘛,真不行,还有法律呢,我们一定要克制。”

村里的人都先散去了。伟民叔和水民叔走到三爷面前,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直叹气。那边的人大都有要散去的意思,只是屠夫的二儿子好像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老哥,既然你是管事的,那么就好歹给个话,这事到底怎么办吧。”他递了一支烟给村长。村长接过烟,把头转向了三爷这边。

三爷带着哭腔说:“那畜生一回来,我保准给你们个信儿,你们是刮了还是剥了煮了他我都不在乎,别再来闹了,他娘身体不好,早晚得被折腾死……”

那一群人对这样的答复似乎还算满意,不多久就都散去了。

笼罩在村里的阴云,也被风很快吹散了。

在家这些天,一直都是阳光普照。

我一直想出去走走,可白天的时候,不是去看望这个姑,就是去探望那个姥爷,一直没有闲下来。到了晚上,应该来说是清闲一点,然而又要帮奶奶铡草,又要给弟弟辅导功课,也没有什么空闲。

这天,下了一层雨。或许是夏季将至吧,这场雨说不上细腻,倒有几分狂野。雨来得毫无预料,好好的一个大晴天,突然响了几声雷,然后,竟哗哗地下了起来。西半天的太阳还来不及躲闪,雨就匆匆的来了。太阳依旧照着大地,然而,雨点也实实在在地敲打着树叶和村人的脊背。雨下了有一个多钟头,停的时候,差不多就到傍晚了。

雨水涮洗过的天空,显得更加的明净。那在风中摇曳的树叶,也像是刚刚梳洗过一样。空气更是清新,绝美的夕阳投下柔柔的线条,像是醉了酒的姑娘的目光,迷离而多情。看到天际那条彩虹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天也要出去走走。

我沿着村外的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着,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慢慢地走着。以前,西瓜熟的时候,为了防止别人的偷盗,我几乎每个傍晚都会来这里看西瓜。那时候,地里面的人差不多都回去了,只剩下些赶活的人还在庄稼地里上下起伏着。然而,我并不感到寂寞。天空中,来回飞着捕捉蚊虫的蜻蜓,还有轻盈的燕子,瞎眼的蝙蝠。空气里不时发出“咝咝”的声响,这是蝙蝠的叫声,虽然是瞎子,然而它们却是黑暗中捕猎的高手。那时我就喜欢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前面有一个转角,转弯之后,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通往镇里的柏油路。反方向行走,也可以到达入村的那条柏油路。

不觉间,我已经走上了这条宽敞的柏油路。这时候,车辆很少,基本上没有什么行人。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半空悬着一轮明月,月亮已经爬过了树梢。我趁着微弱的光线往家里赶。

后面炫目的车的灯光照得我看不清前面的路,我便回头看了一下,然后站定,等着车过去了再走下去。没有想到,车走到我的面前停了下来。我以为是我挡住他的路了,便往路边靠了一点。

车门开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走了下来。城里人打扮,腰间挂着手机,他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慢慢摘掉了墨镜,借着车的灯光,我看清了那张脸,没错,是四民叔!

“一点没变,你走路还是那个姿势,和你二叔简直是一模一样!哈哈……”四民叔大声笑起来。

我还没有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一直呆站着,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听多了四民叔的劣迹,在我脑海里,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总是在人群面前脱掉我的裤子,让我出丑的那个人。已经完全变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人鄙视,一个不知廉耻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坏人,我见了他,本来就应该保持警觉!

他用手推着我说:“傻啦,嘿嘿,……不认识我了!”

我局促不安起来,该怎样说呢,或者是什么都不说,赶紧逃走呢。我本能的“唔”,“唔”着算是应答了他几句。

他问我抽不抽烟,我摇了摇头。

“都上大学了,该学着抽了,看你叔我,活得多自在,神仙似的。”他一边抽烟,一边乐呵着。然后,他转身从车里拿出了一个包裹,又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愣在那里不敢接。他就一下子塞到了我怀里,还叫我拿好。

“这是你二叔那一万块钱,你到学校后帮我寄给他吧。我不会欠弟兄的钱,你也知道,我现在回不了家,也挺忙的。”

“叔,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你领走的那个女人呢,她家的人天天找三爷闹,三爷都快被逼疯了,你——”

“一个孩子家,管这么多干什么,好好读你的书就行了!记着把钱寄到!”,说完这些,他就上车走了。

我又在那里站了好久,明亮的月光照着我孤单的影子,显得格外的清冷。那个包裹仿佛是一捆炸药,我不敢动它一下,更不敢拆开看。那晚,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就发高烧了。

那一万块钱,我没有带回家,而是藏在了村外那片坟茔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以便上学走的时候带上。

又在家呆了几天,我就回学校了。

走的那天下午,我看见五爷仍旧坐在坟头上放羊。一群洁白可爱的羔羊围着他,无忧无虑地吃着草。我便想,如果人可以像它们那样,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至少不必被烦恼包围了。尽管死的时候,还是那样的麻木,但活着的时候起码是真正快乐的。五爷或许早已经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了,他平时话很少,甚至减省到了只用手势或是表情的地步。他最多的表情是微笑,最多的手势是摆手。

五爷看到我后,微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喊着似的说:“娃啊,在外面要争口气啊,多学学你二叔,可千万别学你四民叔,全村人都看着你呢!”。

我很激动地向他招手,然后也喊着似的说:“放心吧,五爷,我会争气的!”。

之后,我就不回头地往前一直走了。

自离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四民叔。那一万块钱,我一到学校就给二叔寄了过去,也一直想告诉他我已经把钱寄到了,然而,茫茫人海,他早已经不知沉浮到哪里了。

我时常想,他怎会就走到这一步了呢?为什么家里的人都没有去挽救他呢,难道就这样看着他一点点沉沦到深渊里去?他真的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吗,难道岁月真的已经在他和我之间抛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而我多么渴望,他会忽然变得像以前一样,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还能庆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转眼又到春节。

我收拾行装回家过年。由于路途劳顿,到家后我什么都没做,先是美美的睡了一觉。然后去探望奶奶,便又问起了四民叔的事。

奶奶很轻飘的说:“他呀,把邻村的那个女人卖给了人贩子,然后逃到了新疆。”

小说:沉沦

我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再不敢打听下去,呆呆的坐在了那里。空气一瞬间凝滞不动,四民叔的面容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形象原本很清晰,然而却渐渐变模糊,像是一个逐渐饱满膨胀起来的气球,快速的向空中升腾,最后爆裂成碎片,飘散在风里。

而在这时候,奶奶细若游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那瘪犊子到底还是栽了,后来由于协助人贩子拐卖妇女,被新疆的警察抓获枪毙了。那段时间村里闹得沸沸扬扬,你三爷三奶还去了好多天呢。”

“啊?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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