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庸同校的日子

这样的搭讪老人大约一天总要遇到几十次,他承认并邀请我坐下,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遇到了金庸。

与金庸同校的日子

2005年6月22日,金庸(右)身披“荣誉博士”长袍准备参加在英国剑桥大学举行的学位颁发仪式。当天,金庸获得剑桥大学授予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一晃十多年了,现在回想还是会奇怪2005年剑桥的夏天怎么那么热。我住在一栋维多利亚时期建的老房子里,房间里只有一盏灯,被一个纸糊的灯罩罩着。到了半夜吹进热风,我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从打开的窗户随热风一起进来的还有一种体态极大的蚊子,这让我想起家乡野外草原上那种专叮牛羊的蚊虫,心里充满恐惧。“这种蚊子在草丛里生活,不会咬人的。”来自台湾的林小姐告诉我。

林小姐是台大历史系的高才生,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继续深造,刚完成了一年的硕士课程,正打算继续读博士学位。她恰好住在我的楼下,我们房间的构造一模一样,温度也基本相同,到了夜里都热得睡不着,她邀请我去她的房间喝茶夜谈。

林小姐房间的书架上摆了满满三层佛教经典,大概是分了多少次从台湾背来的。我不明白一个以唐代佛教史为专业的学生何以从台湾跑到英国来深造,于是林小姐给我介绍她的导师——据说这位学者被认为是当代西方最了不起的汉学家,他研究中国历史几十年,直到现在每年都还往中国跑。“他真的很厉害,你给他一个汉字,他都可以告诉你这个字最早是什么形态,最早出现在中国哪本书里。”林小姐的台湾腔听起来很是夸张,我将信将疑,不过没有继续追问,毕竟当时我有自己的烦恼。

一天我和林小姐约好一起吃晚饭,下午时我却发现房间门下有一张她塞进来的便条,上面写她读博士的计划突生变故,心里实在太过烦乱,吃不下晚饭。此后我便很少再见到她,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似乎就离开了剑桥,据说去了伦敦。

开学后,剑桥小城的华人圈一下子热闹起来,因为据说金庸在拿到名誉博士之后,又来这里亲自攻读历史学的博士学位,我在报上看到他的博士导师的名字,正是此前我听林小姐说过的西方最了不起的汉学家。

此后我便常从身边的同学朋友那里听到有关金庸的消息。与金庸同学院的同学常绘声绘色地向我形容他们将这位作家团团围住要签名和合影,把学院的中国学生聚会生生变成了一场读者见面会的盛况。有时我也从报纸或是国内的网络上看到他的消息,说他在剑桥的郊区买了一栋房子,每天从家到系里上下学的路上走一个来回,这期间他不会为“粉丝”签名合影,因为此时是学生身份,其他时间则愿意和读者交流。听说他爱去城里一家广东风味的中餐厅吃饭。他的那位汉学家导师,有时会亲自去金庸的家里辅导。

虽然和这位大作家在同一所大学同年入学,除了这些偶尔传来的消息之外,我与金庸最大的交集却只是在我卧室的书架上,有一套我从国内带来的《倚天屠龙记》。这个故事我已经不知道读过多少遍,早熟到随手拿起五册书中的任何一册,翻开都能毫无障碍兴致勃勃读下去的地步。虽然对于前情后事早已熟稔于心,但每当无聊或是心绪不平或是自己的情感生活有任何波澜时,我仍会一再翻开书,读起张无忌先生的恋爱故事。

我执意背一套五本的《倚天屠龙记》到英国,大约是因为在当时觉得自己与书中的男主角张无忌性格最为接近,因此读起来也最有同感:在事业上随波逐流,在感情上优柔寡断,是我给当时的自己贴的标签之一。陷于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选择之间,人生最大的痛苦与最重要的目标莫过于选择一位合适的异性,这大概是所有20多岁生活无忧的青年男子的梦想。至于事业——或者说之于小说人物的武功——那倒是不用多操心,就算是往悬崖下一跳,或是在山谷里随便找找,总会找到一本《九阳真经》之类的典籍来练,无须太过挂怀。

倚天屠龙之类的大词,在张无忌心中比不过赵敏和周芷若在耳边的软言细语。从小耍弄着屠龙刀长大,这个无数武林人士眼中的至宝,在张无忌眼里也只是个玩具而已。这个在远离人烟的伊甸园中长大的懵懂青年被抛上权力斗争的巅峰,其下场自是可想而知。但是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不管这些,认为这样的小说情节就是生活的全部,并以为书中所刻画的人物颇似自己。正如金庸写的,张无忌不是好领袖,但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

对于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中国男性来说,熟读金庸是一门从中学延续到大学的必修课。小说之外,每部长篇改编的电视剧大约也都看过了两三个版本,每个人的心里自然也都有认定的经典。在海外肯花时间静下心来重读小说可以说是一种略微奢侈的休闲,想到作者此刻正和自己同校,感觉更是其妙,于是我干脆借着回国的机会把金庸的另外几部长篇小说也都背了过来。

手边的金庸小说多了,读法也就丰富了。我试着把“射雕三部曲”纵向连起来读,也试着横向比较着阅读,或是把不同的故事情节都通过一个“带通滤波器”,只关注情节的某一个侧面,以此来寻找某种此前可能被忽略的阅读乐趣。比如不去关注书中人物的武功,只体会其中的爱情,再对比这些小说的创作时间,我惊叹于作者在创作这些武侠经典的过程中,对于爱情的描写和设置竟会有如此之大的变化。

《射雕英雄传》是“射雕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让金庸一举成名的长篇作品。创作郭靖这个人物时金庸33岁,或许是出于对第一个“侠之大者”主角的偏爱,或许是因为作者当时对爱情仍然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如今阅读郭靖的爱情经历,我难免会觉得过于美好圆满而显得太不现实。

在最美好的年纪、最恰当的时机遇见最合适的人,这在郭靖的爱情生活中只是开了个好头而已。让郭靖、黄蓉的爱情成为金庸小说中的情感线索的典范,还离不开此后降临到郭靖身上的一连串的好运气。郭靖几乎可以对自己的爱情完全自主,离不开远在蒙古的亲娘与几位师父敢于放手,这才使华筝公主和穆念慈都无法成为黄蓉的对手。极为重视家庭和礼教的少年郭靖肯定想不到,自己感情之路上最大的阻碍居然来自一向以特立独行自居的老丈人。

这位五绝之一,蔑视礼法,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的黄药师,在选婿的过程中斤斤计较到了几乎算是猥琐的地步。桃花岛主在选婿过程中犯下的另一个错误,就是为郭靖找了一位看上去极具威胁,但实际上又没有任何竞争力的情敌欧阳克,相比之下,郭靖为了爱情毫不犹豫地勇闯桃花岛,自然是大放异彩,让黄蓉对他死心塌地。

作为金庸成名之作的男主角,郭靖的主角光环耀眼,太受作者的偏爱,乃至在爱情问题上无人可与之争锋。也正因为如此让郭黄之恋显得尤其不现实,让21世纪的世俗男女读者们只能感叹一句,这不过是小说罢了。

爱情毕竟还不是《射雕英雄传》的核心情节。到了《神雕侠侣》中,杨过的爱情之路就远没有郭靖走得顺畅了。塑造出杨过这样一位情圣式的人物,使《神雕侠侣》的地位在金庸读者心目中容易两极分化,喜欢这部小说以及主角的读者与不喜欢这部小说以及主角的读者针锋相对,这大概是因为相比之下,读者更愿意在杨过或是小龙女的性格和经历之中将自己投射进去,进而联想到自己的爱情故事。

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与郭靖、黄蓉的爱情截然不同。与其说杨龙之间的爱情是源于相互吸引直至水到渠成,不如说这两人都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选择,与其说这是两个人的爱情,不如说是两个人的命运——爱情在两人生命中的比重都太高,以至于成为他们命运的底色。

多年卓绝的等待,让杨龙之恋同样显得不够真实。男女之间的爱情开始从生活中得以升华,开始变得“伟大”,这样的手法更像是作者把爱情这一理念放在极端情况下进行的某种思想实验。若是从创作时间上来看,金庸在1959年不仅开始创作这部在“射雕三部曲”中处于中心位置的小说,还创作了另一部人物形象同样鲜明的《雪山飞狐》。若是在时间上做一个横向的比较,会发现相比于杨龙两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雪山飞狐》里胡一刀与他夫人的爱情就显得轻松明快多了。

《雪山飞狐》中与胡一刀故事做对比的,恰恰是胡一刀在书中最重要的朋友和对手苗人凤。苗人凤与一位落难官家小姐的偶然相遇造就了这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侠一生感情的悲剧。命运强行的捏合,夫妇二人始终无法沟通,让苗人凤遭遇了爱情的背叛和等待,直到夫人临死前的痛苦醒悟。

相比于苗人凤在爱情生活中所遭遇的不幸,胡一刀与夫人这一对神仙眷侣在旁人眼中的不搭配就丝毫都不重要了。俗人以市井眼光打量这对夫妻,觉得“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地敬他爱他,那更是叫人说什么也想不通——“想不通”这三个字,大概是大多数人心中对于爱情的真实感受吧!

爱情毕竟还是需要被投入到现实中进行考量。相比于“射雕三部曲”的前两部,或许是因为在处理手法上更加纯熟,或许是作者对于爱情的观点已经发生了改变,或许是因为爱情情节在其中的分量最轻,《倚天屠龙记》中描写的张无忌的爱情故事最接近于普通人的恋爱经验,其中的现实因素也更多。于是相比于其他几位男主角,张无忌的性格更接近于当代普通人,让读者更易产生知遇之感。

《倚天屠龙记》中着意展现的是父子和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在爱情方面,张无忌接近于没有性格,也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专注的目标。他除了具有作为一部武侠小说的主角所必备的高超武功和侠义精神之外,实际上在多数的情节中都是被亲人长辈、下属或是女性所照顾,不需要对自己的命运做出真正的抉择,于是他也就把追求爱情的舞台让给了4位特色各不相同的女性角色。

金庸宣布这场贯穿全书的由女性主导的爱情争斗正式开始时,安排得颇为正式。他让张无忌与4位选手同处一条船上,如此还不放心,还让张无忌的义父谢逊陪在他身边进行开场动员演讲——“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4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哈哈,哈哈!”周芷若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小昭却神色自若,说道:“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不算在内。”赵敏受伤虽然不轻,却一直醒着,突然说道:“谢老爷子,你再胡说八道,等我伤势好了,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与郭靖和杨过比较,张无忌是对爱情付出最少的一位。郭靖与黄蓉虽然是一见钟情,但是当遇到了黄药师的阻挠,他毫不犹豫地冒死前往桃花岛提亲,勇于挑战在当时武功强于自己的欧阳克;因为一个善意的谎言,杨过苦苦追寻和守候了16年,这16年间杨过把爱情演变为信仰,乃至且痴且狂,让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对爱情的赌局。

相比之下,作为明教教主,一直被命运推着走的张无忌在爱情中更像是身兼运动员和裁判员双重角色——这样的犹豫不决,让他的爱情故事有了更多的人情味,也更有了一些现代人趣味。无论是被周芷若手中的倚天剑穿胸而过,还是在绿柳山庄中和赵敏的初次交手,或是在和殷离、小昭的交往中,张无忌的表现都具有很强的表演性,因此能够把自己和几名女性的关系控制在“暧昧”阶段——这样便更像是现代都市男女所热衷的感情游戏,以至于逐渐让自己也分不清楚更喜欢哪一个了——或许这才是让一个身处21世纪的留学生觉得在张无忌身上产生了共鸣的真正原因。

不在实验室时,大多数时间我都窝在自己的睡房里,不用起床就能伸手够到书架上的金庸小说。有时读上几页就开始神游天外,从书中人物的爱恨情仇中联想到自己的生活,或激动或惆怅,只为给自己平淡的生活增添些惊心动魄的感觉。时至又一个夏天的下午,我走在街上,不经意瞥见在街边咖啡店中坐着一位华人老者。老人头发尚黑,戴金丝眼镜,手边放着一杯咖啡,脸上的神情却是疏离,又像是在神游天外。老人的相貌我是熟悉的,没来得及过多思考,我马上走过去搭话:“请问您是金庸先生吗?”——这样的搭讪老人大约一天总要遇到几十次,他承认并邀请我坐下,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遇到了金庸。

之前我也想过,何必只是因为吃了几口美味的鸡蛋就非要附庸风雅地去见那位下蛋的母鸡,也幻想过和金庸面对面探讨他的作品——我追问他到底觉得张无忌心里最喜欢哪一个?殷离为爱痴狂,是否代表着作者心中的某处隐痛?小昭温柔似水善解人意貌美如花,却最终远走波斯担任圣处女,是否说明作者其实在内心里认为理想爱情之不可得,理想女性压根儿就不存在?或许我还会为作者指出书中的一些不合情理之处,或是替作者构思出一个更好的结尾。当我真的与金庸面对面而坐,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金庸先生你好,我是你的忠实读者,我很喜欢你的小说。”

这样的表白金庸大概每天也要听到几十次。他向我微笑点头,礼节性地询问我来自哪里,现在学习什么。我规规矩矩地回答了问题,赶忙掏出手机,请旁人为我和金庸先生拍一张合影,然后要逃跑似的起身告辞,等到走得远了,又后悔忘记了要签名。我这才明白原来追星是这么回事,其实不如隔着作品与金庸先生在书中相遇相谈了。

与金庸的相遇激起了我再一次通读金庸小说的热情。待我读到《天龙八部》和《鹿鼎记》,发觉作者驾驭情节和人物的手法愈发熟练,而爱情的作用和地位之于武侠,也又一次地发生了变化。在这两部人物众多、情节繁复的名著中所展现的爱情视角更趋男性化,段誉和韦小宝,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崇拜女性也好,物化女性也罢,对女性孜孜不倦的追求才是他们一生真正的动力。爱情似乎又一次退却了,作者真正感兴趣的是江湖。

在这两部巅峰之作中,作者似乎更加隐藏在人物之后,对于人物的真实看法也更让读者难以猜测。段誉对王语嫣有如对待神仙般地崇拜,韦小宝对待自己看中的女性,当成事业般不屈不挠追求,这两人各得其所——然而在后来的修改中,金庸对这两人结局所做的变更也最大,他让段誉遁入佛法,又让韦小宝人财两空,这其中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作者自己才了解了。

如果仍然追索时间线索,在创作段誉和韦小宝之间,出现的人物是令狐冲。有时我觉得令狐冲是一个真正的侠客,以至于不需要爱情,因为在正邪之间以一个理想主义者出现的令狐冲真正需要的是孤独,或许是作者认为,与其让人物在爱情中成长,倒不如让他在江湖中成长。令狐冲在少年时期对青梅竹马的小师妹的爱情可以说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萌发,但是小师妹转眼间的移情别恋并未让他成长,乃至最后小师妹的死亡也未能让令狐冲抛却自己对于爱情完全不现实的憧憬——这种憧憬,他的作者在创作“射雕三部曲”的时候就已经抛却了。

任盈盈的出现对于令狐冲来说是命运的馈赠,也是一个现实的选择。在令狐冲身上有一种酒神精神和太阳神精神的奇特混合,这可以让他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混迹于武林直至笑傲江湖,却从不曾让他在爱情上有所思考或成长。武侠世界中的同生共死,时常出现的自杀殉情,可以看作情节发展的必须,对于读者却没有任何借鉴意义。读者在少年或青年时代痴迷金庸,阅读的收获之一或许就是能在金庸的引导之下逐渐走出金庸早年所设定的爱情世界。

2010年,金庸毕业了。他史无前例地在剑桥大学获得荣誉博士学位之后,又以80多岁的高龄获得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博士学位。他仍是华人世界最受读者尊敬和崇拜的作家之一,却少有人对他在剑桥大学求学的几年间所做的扎扎实实的历史学研究感兴趣。金庸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唐代历史,总共242页。

我也毕业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与金庸同年入学,又几乎同时毕业,但几年间我一共也只遇见了金庸那么一次,浅浅地交谈了那么几句,当年的合影也随着那部旧手机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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