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故乡总是让人热泪盈眶

文|白岩松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琦君讲堂第一讲:我的故乡记忆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李辉开场致辞


李辉:

非常高兴,二十年来这是第三次又来到温州,1997年来过,去年来过,今年又来了,也非常高兴能够邀请到岩松到这来跟大家作琦君讲堂的第一讲《我的故乡记忆》。

去年在温州我们“六根行”非常开心,当时我们参观了琦君的故居。后来就跟周吉敏说:“你们有这么好的名片,为什么不做的更好一些?”我就建议,你们能不能建立琦君讲堂?今年终于落实了,我也感到非常高兴。

因为琦君是写乡愁写得最好的散文家之一,而且我想这个讲堂以后的重点也是讲乡愁,所以我想以后我们会带一些更有乡愁感的作家、学者到这里来。

以后陈晓卿、冯骥才等朋友都会到这来,这些对于瓯海的琦君文化讲堂来说都是好的消息。这次演讲是岩松的主讲,我们都是属猴的,他讲就一定讲的特别好,所以你们就好好的听,最后好好的提问,他会回答的非常精彩。我们谢谢岩松!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朗读者》播发白岩松返回故乡的这张照片,拥抱故乡大草原。朱朝晖 摄



白岩松:在这个迟到成为一种常态的情况下,今天这个论坛居然提前了将近半个小时。我手里拿的是琦君讲堂的方案,原定的时间是4点20分的时候我开始跟大家聊天,现在是3点45分,所以这是不是温州速度?

我觉得今天是“四个一”工程,因为国家的文化工程是“五个一”工程,作为温州咱也不好意思再“五个一”工程,我觉得是“四个一”工程。

第一个“一”,琦君先生1917年出生,去年是100岁,今年又重新成为“1岁”,对吗?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道德经》里说:“死而不亡者寿。”对于琦君先生来说,离开这个世界十二年了,但是却依然活在读者的心中、在故乡人的心中、在很多华人的心中。所以,我们就来看看又重新成为一岁的琦君慢慢将在新的空间里头长成一个怎样的新的一棵树。

第二个“一”蛮有趣,不到一周之前我刚过完50岁的生日,这也是我进入50之后开启51生涯的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的聊天,我觉得这是一个半百对整百的致敬,这是两个再次出发的感觉的相逢,对于我来说也有一种再次出发的感受。

第三个“一”,毫无疑问,我虽然没有上微信的朋友圈,但是有现实的朋友圈,在现实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圈当中,李辉老师是我们的大哥,绝对的排第一,所以很高兴看到李辉加琦君,“1+1”,得得出什么的一个数来?都不要说大于二,因为刚才只是在他简单的介绍未来,包括冯骥才,其他等等很多人的时候,我就替未来的琦君讲堂的听众们和瓯海区、温州感到非常兴奋,所以这个“一”是我们的一哥,给大家做了“1+1”之后产生的这种效果。

第四个“一”,这是琦君文化讲堂的第一讲,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虽然没有资格来做这个第一讲,但是还好,在做节目的时候我经常要做第一期节目,因为水平不高,胆大,所以辉哥给了我一个练胆的机会,那就来做这个第一讲。怎么说?抛砖引玉,就来当这样的一块板砖,我觉得也蛮好。为什么说一切是最好的安排?开始说,来,做一个讲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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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岩松


今年是改革四十年,我的年龄注定跟改革紧密连接,因为我1968年出生,1978年改革的时候10岁,每一个十年都是我的整数年。今年恰恰在五十岁的时候见证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原本想讲改革四十年的记忆,但是后来说,看了你的《朗读者》,讲故乡吧?于是懵懵懂懂觉得一半讲故乡、一半讲改革的记忆,但是更深的想到是琦君讲堂的时候觉得还是讲故乡吧。

甚至刚才从飞机上落地之后,我也在跟主办者在说,或者未来琦君讲堂还可以有一个副标题,这个副标题可能成为一个主标题,就像辉哥刚才说的,未来琦君讲堂是不是就定位为讲乡愁或者讲故乡?我觉得是不是距离故乡,可能围绕这些词慢慢需要去细化。我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安排,那就讲故乡吧。

这算作是一个漫长的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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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白岩松谈故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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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白岩松谈故乡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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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白岩松谈故乡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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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白岩松谈故乡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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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白岩松谈故乡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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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主持人董卿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主持人董卿题赠《朗读者》

为什么要讲故乡?今天中午又在想这个问题,最后回到了人类哲学最终极的提问当中:不管你讲什么语言,不管你生活在这个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不管你是上下几千年当中处在哪一个阶段,人类哲学的终极问题就是面对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去哪?故乡与两个半问题有关,不是回答了两个半问题。

我是谁?任何一个人回答我是谁下意识的首先就与故乡有关,我姓什么?我从哪儿来?我是温州人。接下来自然要面对第二个问题,你从哪儿来?我从哪儿来,那就回答的我从温州来,我从哪儿来,等等。故乡直接面对了人类终极问题的两个。同时又涉及到半个第三个问题——我要去哪里?在我心中一直有有一句话,回头越清晰向前走的就越坚定。

你看中国人其实对于没有故乡的人或者动物都寄予了极大的同情,丧家之犬——说一个狗可怜至极的时候会用丧家之犬来形容,只要没有家了它就惨了。人们现在的爱心泛滥,面对的是流浪猫。有些词可能在年轻的时候你会蛮喜欢,但是用中文赋予了它一定的怜悯,像游子、浪子,都是暂时不在家里的人。

因此,你要去哪?自然当你要没有根的时候,你就像是一个浮萍,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所以根扎实了,向前走的可能也就坚定了。因此想想看,故乡看似是我们每天要面对的东西,却与人类的终极命题至少相逢两个半,这很不容易。

接下来说故乡是什么?我觉得首先故乡是一个地理空间的概念,我甚至定义成由地理空间决定的可不全然是故乡,加上距离才是故乡,因此我觉得第一个感受就是故乡是距离。

琦君1949年5月份到达台湾,6月份就写了她人生中第一个发表的散文《金盒子》,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这一个月她在想什么?是什么让她开始动笔?我觉得是距离,是家乡变成了故乡,中间横亘了一个海峡。

地理的空间距离使故乡开始清晰。她出生在这块土地,12岁的时候到杭州,一直到32岁。在1949年的时候,她在杭州不会有那么强的家乡与故乡的概念。但当1949年5月突然到了台湾的时候,虽然只是面对一个海峡,故乡出现了,这是空间造成的,地理空间的距离造成。

我们有的时候身在故乡这种感受不深,我觉得既然谈到琦君,我们有没有多去想一想1949年前后几百万从大陆到台湾的人,一瞬间,某种原因就使得这种空间的距离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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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0月,琦君回故乡,站在伯父潘鉴宗亲植的玉兰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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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杭州南路家中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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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君泽雅庙后故居老门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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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溪琦君文学馆外景


1987年的时候台湾解禁,之后很快,大家熟悉的香港Beyond乐队就创作出一首歌叫《大地》。1989年、1990年到大陆演唱的时候,他把粤语歌词赶紧谱写成了普通话的歌词,我更喜欢他普通话的歌词。当初这首歌是写给老兵的,写给解禁之后老兵回乡的。

“当初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的走远,可是没有想到再也很难相见。”你想想看,当初离开这块土地的人,不就是十七八岁、十八九岁绝大多数的一帮少年吗?他哪知道从此就再也不能跟父母相见、不能跟姐妹相见,甚至一下子就从1949年一直到1987年这样的一个漫长的三十八年的距离。人们离开的时候往往不自觉,但是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这种空间的距离太难以跨越。

很多年前,1995年,记不清了,1994年年底还是1995年年初,季羡林老先生跟我聊天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到现在都时常想起,当时非常困惑,惊讶于他是不是仅仅是一个表达。他说:“如果我要知道当初离开家,离开我的妈妈就再也见不到她的话,我绝不会离开。”

可是我当时想,那个时候自己年轻,你不正是因为离开才成为现在举世瞩目的季羡林吗?你真的就会说,你离开妈妈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就依然抉择不离开她?但是季老说的非常坚定。随着我自己年岁的慢慢增长我越发认同了他的看法。

虽然空间开始制造故乡,没有空间的离开,我生于斯,长于斯,甚至老于斯,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啊!我们很多的人说:“我没有离开故乡,没有产生距离,因此它便不叫故乡,只能叫家乡,这是一种巨大的幸运。”

回望过去一百年当中,多少人被迫无奈被地理打开了一个距离,不得不拥有了乡愁。于是,写乡愁的东西就开始增长。

你回忆去看,可以回到1949年5月一直到1949年的6月琦君在想什么。我觉得就是这样的一个空间的距离让故乡开始出现,让故乡开始清晰,让故乡开始变得格外的引人思念,于是就开始写文章,慢慢在她的文章里头写故乡的越来越多。

据温州研究琦君的专家周女士统计,说琦君仅仅写温州的文章就有43篇,在这里头她用文字把家乡复原了,我觉得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的拯救。因此,空间距离非常重要。对于我来说也同样如此。

我记得我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什么叫故乡?故乡是小的时候天天想离开,长大了之后却天天想回去的地方,这中间隔着的就是一个地理距离。

我从小出生在内蒙古的呼伦贝尔草原,17岁的时候要离开家乡,离开家乡的时候很多人会觉得这还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NO!那是满心欢喜去扑向新的世界,要去北京上学了。所有母亲、家里、周围人的这种眼泪或者说伤感,我居然在记忆中完全没有。只是一个17岁欢蹦乱跳的孩子要去北京上学了,那时候故乡没有出现。

但是什么时候故乡才开始出现?那已经是八年后,也就是说到了1993年的时候,结婚,其实我1989年大学毕业,回家,再回北京也没有离开家乡的感受,虽然在北京工作了。

后来你发现,你没有成立自己的一个小家,你觉得那个风筝线板还是牢牢地掌握在母亲的手里头,所以你没有太长离家的感觉,只不过风筝飞得近一点或者风筝远一点,但是家里一收线,一到暑假、休假或者一到寒假过年你很快就回家了。

但是1993年那一次,第一次知道风筝要脱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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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岩松与大哥白劲松与当年一起的朋友们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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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岩松、朱宏钧返回故乡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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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岩松一家人。朱朝晖 摄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回到故乡,怎能不畅饮?


因为我们两口子都是外地人,在北京结婚,结婚结得很草率。约到一个街角,我们各自从单位去,跑到月坛这个机构把结婚证一领,然后拜拜,她走她的,我走我的,一顿饭都没吃。这就是外地人在北京结婚的现状。

后来回她们家去补一个婚礼,也就几桌,请亲戚,然后回我们家补一个婚礼,也是几桌,都没有仪式,不存在婚礼。到娘家还有点小仪式,到我们家好像根本没有,就吃了顿饭。但是走的那一天开始不一样了,这个我在节目里头也叙述了,我不一样,感觉我妈也不一样了,原因就在于这一次标志着你在家乡之外有了自己新的家,好像风筝线要断了。

我记得那天下午的车,中午我妈在那做饭的时候,我偶然路过,我妈平常都很镇定,但是偶然路过却发现老太太一边在那剁菜,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然后她一见我,扭头,很掩饰,我也假装没看见。

但是等到火车快开动的时候,那天恰巧是我妈来晚了,被堵车了,也不是被堵车,可能是前面拦了一个什么,那个时候不存在堵车,应该是被什么拦住了。

因此,火车快开了的时候我妈才赶到,这个时候已经格外不一样了。等一会,招完手,火车开了,我居然开始号啕痛哭,大约哭了有二十多分钟左右,我估计我媳妇当时懵了,什么情况?那是我真正的开始意识到我要离开家乡了,那一年25岁整。

对于故乡的情感却并没有从那一瞬间完全建立起来,我觉得故乡还要有一次再次确认的感觉。人可能在20多岁的时候很难对故乡像今天在谈论的时候有如此深切的感情,因为你要忙的东西太多了,自己小家要建设,你有很多事业的等等,就像一个无头苍蝇在这个社会的角落里四处乱转。

但是大约到了1997年、1998年左右,快三十岁了,非常巧,当时我要采访老乡,因为我是内蒙人,要采访老乡斯琴高娃,著名的演员。

内蒙人有个特点,只要有个什么事就愿意聚会。那天明明只是采访斯琴高娃,却来了一群内蒙人,包括大家熟悉的歌手腾格尔,还有大家可能不太熟悉的,但是在中国舞蹈界赫赫有名的舞蹈艺术家敖登格日勒,还有电视台的同行格勒等等。

那天很巧,我们就在那聊天,一口酒还没喝,突然腾格尔就跑去钢琴那里。内蒙人聚会常是这样,人说中国56个民族,有55个民族都能歌善舞,汉族除外。

内蒙自然在那55个里头。腾格尔就过去开始弹钢琴,弹《蒙古人》这个旋律,敖登格日勒很自然就开始跳舞,旁边就开始哼唱。我不知道哪个神经突然被打开了,再次号啕痛哭,在清醒的情况下。旁边的人没有任何惊讶,过来拍拍我,一会有的人陪我哭会,然后大家一起去唱。我觉得那一瞬间,也就是在快30岁左右,在那个太阳快要落下去的午后傍晚,我再次确认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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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与舞蹈是蒙古族的艺术灵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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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与舞蹈是蒙古族的艺术灵魂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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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与舞蹈是蒙古族的艺术灵魂 (3)


这是由于两个距离共同构成的,一个是地理距离,自己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了。另一个非常重要,是时间距离。故乡,第一个需要确认的是通过地理距离确认,第二个需要时间确认。

这个在中国的文学当中早有表达。你看“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怎么谈的上乡愁或者各种各样的愁呢?“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没有这个时间距离,生命没有拉出一定的长度来,因此就不存在回望感,恐怕只是想天天逃离这个家乡吧。

但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在我年少的时候,中文里头我最搞不懂的几句话当中有一句话就是“天凉好个秋”,什么意思?什么情况?挺好的一个词,前面我都懂,怎么最后这句我就不懂了,为什么要“却道天凉好个秋”?

到了一定的岁数终于明白了,那就是某种掩饰近乡情怯,或者说知道了太多了也就不说了。一肚子的话,但是见面的时候就是,吃了?吃了。天不错?天不错。其他所有的东西其实尽在不言中,才有“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样的表达。

因此,我觉得时间是故乡的第二个促成的因素。当你的年岁越发增长,故乡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这一点非常重要。

第一,故乡是距离,但是这个距离是由于时间距离和空间距离共同构成的一个概念,而不用离开故乡的人是幸福的、是幸运的。我总觉得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天天在经历变化,变化的目标是什么?是为了不变。

我希望有越来越多的日子、生活、人生不再有过去这么多年里这么巨大的变化。我觉得我们这几代人是故乡在远去、故居在消失的几代人。你看去年突然回老家的时候,从楼上往下一看,不远处,我虽然没有故居,但是我打小出生的那个地方拆了,正拆到一半,我就拉着我夫人过去,我说:“给我照几张相。”

照了几张相,也成了今年《朗读者》开篇的那张照片。幸亏照了,为什么?因为那个已经拆了的房子里头,我父亲在那个房子里去世,我爷爷在那个房子里去世,我姥姥在那个房子里去世,我姑姑在那出嫁,我和我哥哥在那考上大学。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朗读者白岩松谈故乡 在拆除的老屋前合影留存


我永远忘不了的是考上大学的那一天,1985年,去学校看分,看完分之后知道自己是一个高分,没问题了,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骑着自行车往家狂奔,结果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因为是平房,隔老远就看到了我妈妈、我姥姥她们好几个人在门口等着呢,我就急奔着过去,假装镇定的说,考上了,广播学院,没问题,多少多少分,他们高兴坏了。

接着我第二句话就是,“给我20块钱呗。”因为那个时候只有取得了重大的功绩才能要点钱,因为要出去玩。要钱的目的是我要离开家乡去远点的地方旅游一次。

所以,谈论故乡,我觉得第一个概念是距离,而为什么要谈论故乡?故乡为什么在我们所有人的心目当中如此重要?一句话,因为故乡是每个人世界最初的样子。这就是当我住的那个房子拆掉了之后我要去照一张照片,我会一直留着它的一个原因。

整个世界在我的生命历程当中,如果像一个画幅慢慢一点一点去打开的时候,最初的这个样子是我在这一间房子里头知道的。我是从这间房子里头懵懵懂懂直至清晰的感受到了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故乡怎么可能轻易地就会抹去,就不重视,那不可能,是每一个人生命历程当中世界最初的样子,所以这就是故乡。

第二,故乡是声音、是味道,是一种综合的记忆。你看,前几天,上个礼拜,我们去上海,一如既往,我到了上海一定会去有一家点心店去吃一个早午餐。其实这个点心店不是别的,秋冬天、春天卖鲜肉汤团还有荠菜馄钝,还有面,夏天的时候就是凉馄钝和凉面。

去的时候多了它居然成了我对上海的某种思念所在,但是对于上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在吃饭的过程中不止一次的看到,60多岁的女儿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估计已经90岁左右的母亲到那点两碗馄钝,娘俩吃完走了。我就觉得,这家店应该一直开下去。它就是这个普通上海人,这一对60多岁的女儿和90多岁的母亲,可能是她们小时候的记忆。这个店一直在,这回去一看翻新了,还有继续在的这种可能。

为什么要一直在?以前我自己也不是太懂。直到北京前门有一家卤煮的小店要拆了,因为要整治,城市要现代化。然后,食客们提前一个礼拜就开始排队去跟它告别。北京台也在拍新闻,媒体报纸也都在登,但是最准确的表达,来自于有一天北京新闻当中一个北京老大爷的定义。

当时正在他排队,镜头朝向他,采访他,问老大爷为什么要排队?老大爷说:“这是我打小就吃的味道,我吃,再吃一碗,留着它。”但是接着老爷子开始发感慨,“现在孩子越走越多,越走越远,将来回家的时候这些店都找不着了,他拿什么找到家?”

当时我看到老爷子这一段同期声的时候眼泪差点下来,接下来马上就明白了,中国的英文名字叫China,这就很正常,接下来不断的在拆,但是拆来拆去究竟拆走了什么?拆走了孩子们长大后回家的那条路。

还有你中断了他的记忆,让所有人的家没有负载了,地图消失了。故乡不就由于味道、声音等很多复杂生活习惯、方式共同构成一种记忆吗?它在,你回望就是完整,它不在了,我们就一瞬间不也就成了丧家之犬吗?

很多年前采访香港的特首曾荫权,当时他刚当选不久,跟我讲起了香港的事情,他没有用很多大词,没有说什么我爱香港怎么怎么地。他就讲,香港,当时在香港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他说:“后来我跟我夫人在美国留学,有一天半夜我突然把我夫人摇醒,说我愿意出100美金去买一碗香港的云吞面。”

说完了,他沉静了半天,我也沉静了半天。据说节目播出的时候,当这一段话刚一说完,说半夜在美国把夫人摇醒,我想用100美金去买一碗香港家门口的那碗云吞面时,时任国家副主席的曾庆红电话打给了曾荫权,感动的不得了,说这就是爱国,这就是爱香港,这是一个最深的情怀。

这是大人物的故事,其实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这个故事,比这个故事更早的是我的一个同事,写在我们内部的刊物里。出国拍摄二十来天,好不容易回国了,结果这个哥们下了飞机,打上车,拉上行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到他最认的牛肉面的面馆,他是西北人,他回北京,因为他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北京。

打车直奔这家牛肉面的面馆,点了两碗,疯狂吃完一碗,接下来慢条斯理的吃了半碗,然后抹抹嘴,再打车真正回家。他那篇文章最后有一句话,“原来爱国首先就是爱你家门口的那碗牛肉面”。

味道是不是故乡?很多人会说,现在没有过去的好吃了等等,NO,我一直否认这一点,我觉得局部有一定的比例是对的,食材发生了变化,但是我们多少有些夸张了,我们现在做的好多东西可能不亚于你妈做的东西,但是没办法,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妈妈、姥姥、奶奶做的那些饭是你对这个世界最初味道的记忆,怎么可能不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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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味道


另外对于我们这一两代人来说还有一个东西,什么东西最好吃?饿的时候吃的东西最好吃,没有饿过你不可能体验到真正的美味。

前些天,敬一丹给我讲了一句话,我印象极深,有的时候美味和奢侈品是需要某种稀缺才能够制造出来,就像故乡需要距离一样。她问水均益的姑娘,叫水亦诗,“水衣诗见过布票吗?”没想到水亦诗小姑娘那个时候给阿姨的回答是这样,“阿姨,我没见过布票,我连布都没见过,我只见过衣服。”

我觉得改革开放四十年,我听到的最棒的一句表达或者几句表达之一,这是其中的一句。“阿姨,我没见过布票,我连布都没见过,我只见过衣服。”

您想想,现在90后、00后的孩子哪见过布?哪见过裁布、做衣服的流程,他上来见到的就是衣服。那吃的东西同样是这个道理,味道里头有最深的乡愁,那也是因为来自于那是你世界最初的味道。

我经常反问一句话,我说:“不管是台湾的谁在弄一边一国,在弄两国论,在弄台独,您让他天天吃牛排试试,您让他彻底把这个胃变成不是中国胃,他可以搞很多很多的去中国化,但是味道是最根深蒂固的。”

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说,世界各国经济发展水平各有各样的不同,痛快了不同的地方。比如说美国人痛快着嘴,因为人家强调自由,什么都可以说。中国人痛快的胃,在味道里头有中国人最深的对故乡的记忆,而且陪伴你到很多的地方。

坦白的说,温州人这一点恐怕感受特别深,谁没有几个海外的亲戚。温州人到哪餐饮也跟着到哪,那个味道也跟着到哪,所以味道是非常重要的故乡。

我一直相信,不管互联网如何发展,中国文化里最与时俱进、不断更新、永远保有生命力的载体是饮食,不可能再有一个文化的载体超过饮食对于中国文化来说常吃常新、永远更新,而且永远传承,你不用担心,那是因为我们好这一口。

接下来是声音,声音也非常重要。我们过去古诗里头打小就开始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shuai或者cui,这两个音都有,据说在课本不同年级里头还标了不同的音,我觉得这点不好,赶紧把它俩统一,到底是念shuai还是cui,但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乡音。

所以我为什么在写歌词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长大回家,又有几天可以不用说普通话。”自动切换,一旦回到家里头,很快大家就切换成的家里的声音,你就觉得到家了,声音是一个地图、是一个地标、是一种符号。

其实更不要说简单的乡音,我们今年在《新闻周刊》里头采访了一个老外,这个老外为北京建了一个声音博物馆。声音也是故乡的一部分。他把老北京的鸽哨、叫卖的声音等等很多都收集起来做成了一个声音博物馆。我想知道温州的声音博物馆应该有哪些东西构成?当然有一个著名的段子就与温州的乡音有关。

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大家很清楚,乐了,说我们的条件不具备,发密码电报的时候容易被对方破译,直接找俩温州人在一头一尾用温州话直接说。越南人破译不了,咱们都听不懂,所以基本上就是密码。你看,这不就是温州乡音所具有的独特的地标标识作用吗?其实不仅如此,声音的因素包含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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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8日五个猴来到大草原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返回故乡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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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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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中国”总编导陈晓卿与儿子陈乐,走在大草原上。朱朝晖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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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丫陶醉于额尔古纳根河


2005年我去台湾,当时邓丽君还从来没有在中央电视台上出现过,我们那次去了之后,第一次去邓丽君的墓地拍摄,结果发现,我们是背着身向那走的时候没感觉,但是走到墓地一回头,不一样了,她的塑像正好望着海峡和大陆。

她是河北人,当然估计不能直接看到河北,但是可以看到温州、福建这一带。在她的墓地上不断循环的放着几首歌,都是她唱的歌。有全世界各地的华人到她的墓地上给她留言,用千纸鹤等等,挂在两边的树上。

我当时的第一感受就是,邓丽君的歌已经成了所有华人的乡愁。当初只是流行歌,现在你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听到邓丽君的歌,马上你华人的意识、你的乡愁感应运而生。

这就是声音的一种力量,而且声音具有非常强的故乡性,那就是你记忆的故乡。比如说您今年60岁或者70岁或者80岁,不同的旋律响起迅速的让你回想到你不同的年龄与这个音乐捆绑在一起的人生记忆。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邓丽君墓地与钢琴。李辉 摄 (1)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邓丽君墓地与钢琴。李辉 摄 (2)


我受过刺激,2012年的时候在伦敦,因为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音乐表演,因为英国人认为,当日不落帝国成为历史,英国用流行音乐和摇滚乐重新变成另一个日不落帝国,披头士征服美国,英国的流行音乐打遍全世界。

虽然香港等等陆续都回去了,它越来越多的殖民地都独立了,但是英国的流行音乐重新又到达了很多地方。所以它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是特别强调它的流行音乐性。

因此我们在做开幕式解说之前请到了它的音乐顾问,聊天的时候聊熟了,他没想到我对流行音乐、对英国的摇滚乐这么熟,因此聊着聊着后来就很开心了。很开心之后就狠狠的挤兑了我一句,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音乐其实比你们新闻更真实的记录历史?”我非常认同他的看法。新闻虽然说好了,有的时候说叫历史的草稿,或者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但是世界各国新闻却时常在某些时段里头并不真实的记录历史。

有一次跟莫言聊天,我问:“你这魔幻现实主义是哪里来的?是马尔克斯、卡夫卡还是这个、那个?”莫言说有一次发烧,在高密农村家里头,农村那个时候的装修没有什么刷漆,立邦、多乐士,没有,咱们可能岁数大一点的人都知道,以前旧报纸把墙糊满了,天棚上也糊满了,他说:“我烧得迷迷糊糊的,看那个报纸上都是亩产几万斤,魔幻现实主义啊!”

你说新闻是一直真实的记录历史吗?但是音乐却真实的记录记忆。只要你不同年龄听过的音乐隔多少年再放起来,你迅速地就回到那个时光,它从来不装假。因此,故乡是由声音、味道、你的性格、生活方式等等共同构成,一个地方一种性格。

这一块可以坦白一下,关于温州我还真请教过,好多年前在《浙江日报》,已经忘了是谁,和他的老总吃饭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公认的问题,为什么是温州人?是哪些性格决定了温州人异军突起?勤奋?很多地方都勤奋?湖南人不勤奋?其实东北人也勤奋。

结果那个老总有一句话说的好,他说:“我们也在研究这个问题。我的一个感受就是,温州一带的人是少有的富裕起来之后依然勤奋的人。”区别拉开了。富裕之后还能勤奋就不多了,勤奋很多,富裕之后依然勤奋不多。我们有多少温州的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照样吃盒饭、吃方便面、帮着员工搬东西、还在外头打拼,这是一个土地给人们的某种性格,这不一样。

比如说,我认识三个非常著名的温州人,一个是出版我书的出版社老总,叫金丽红,今年快70岁了,毫无任何退休的迹象。还有一个是希望工程的创办人徐永光,见到他永远跟打了鸡血一样为中国的慈善事业依然在奔波。还有一个是我们的老台长陈汉元,拍了《话说长江》。

我所认识的温州人都有一个特点,创新,永远激情澎湃,而且取得成就之后依然跟以前一模一样,继续不断的向前跑,跑,不是走。

你会觉得故乡还是不同的,会给你这块土地走出去的人某种味道的记忆、声音的记忆、性格的记忆、生活方式的记忆和习惯的记忆等等都不太一样。如果接下来要再说一个层次的话,再往深层次去走的话,故乡是人,这个时候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比如说发小,比如说长辈,比如说同学等等。

再过几天9月1日,我们已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我们有一个叫“开学了”的聚会,都是我中学的同学在北京的,我们每年9月1日左右都要聚会。现在我们就在紧锣密鼓的张罗,起码在那一两天的时间里头,我们这二十几个人就是草原、就是呼伦贝尔。

这是一起长大的、一起上中学的,最后你发现年岁越大,同学所负载的故乡记忆就越深,有些事不用你记了,同学替你记着。为什么现在同学聚会会如此之热?对于我的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来说现在聚会已经成为一种信仰。

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大学聚会现在发展到什么阶段,发展到了每年轮流申办的阶段。我们在青岛聚会、在大理聚会,去年是在浙江的舟山,因为我们其中一个同学申办成功,他在舟山。

今年在湖南,明年是毕业三十周年,回北京,2020年很可能回我们老家,很可能去呼伦贝尔。轮流申办,为什么轮流申办?我们班七十来人,我们班得出一个结论,即便每个人都申办成功的话,这辈子也有一半的人排不上了,所以你需要抓点紧。

人生中很多事情可以选择,有些事情不能。像你跟谁结婚可以选择,你跟谁同事甚至可以选择,请问,你故乡能选择吗?你同学能选择吗?我觉得对于不能选择的就应该抱有一种这是最好的安排。

李辉大哥从湖北考上复旦大学,孤身前往,他哪知道他们班同学四面八方都是谁,不由他决定,是由招生办决定。但是回望过去,你只能说:“这是最好的安排。”

他们班有那么多特棒的人,我看他的书里头写到的那么多特棒的人。持相反的看法就会变成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不喜欢那个人。我觉得到了一定的年岁就学会了对喜欢的人真喜欢,对不喜欢的人没必要不喜欢。要学会跟不能成为朋友的人很好的相处,因为那是最好的安排,那是你故乡的一部分。

你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当你到达一定的年岁你就会明白那是你故乡的一部分,你相当大比例的记忆都在这些同学当中,他们陪伴你一路走来,所以我觉得珍惜就够了。

这里我想格外说说老人,也格外要说说李辉大哥。有几个人都有发过这样的感慨,而且都是老人,一个是黄永玉老先生说过,年轻人总是错过老人。还有木心先生说过,一个年轻人想要拥有突飞猛进的某种成长,要么谈一次或成功或失败的恋爱,要么就是跟一个智慧的老人谈过天。

我们现在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机会?在老人的身上其实拥有我们生命的某种故乡,它是流动的故乡。我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看过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包括来的路上看的也都是与以前的人有关的东西。在他们言谈举止、生活方式里有过去那个时代、过去那群人,哪怕你没有经历过,很多的记录都在那里。

琦君的文章里头有43篇写到当初的温州,写到当初的瓯海,很多生活习俗可能没了,在现在的温州没了,但在她的文字里还有。

我们有一次去日本,论坛,开完会之后去旁边的一个上海菜馆吃饭。结果我们同行的有一个上海人,那家老板一出来说话,我们这个同行的上海人懵了,现在是东方网还是什么网的老总,说:“我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地道的上海话了。”

原来这对夫妇二十多年就离开上海到了东京开这个馆子,回上海的时候不多,因此在这两口子的身上留了二十年前老上海的那些语言,而这二十年来上海不断的被外来各种语言去改变,此时此刻的上海话跟二十多年前的上海话已经不一样了。

这一点我不知道温州话跟三十年前的温州话是不是还完全一样,还是被这三十年整个改革开放里里外外走过来的东西改造了很多。结果,我们意识不到,但是对于这个上海人来说一耳朵就听出来,这么标准、地道的上海话好久没听到了。

而那两口子之所以还保留着是因为距离,没有被这个时代不断的再去洗牌,给它进行一种改变。所以,你在很多老人的身上有我们很多生命的原乡和故乡。另外,在他们的叙述、在他们的写作、在他们的回忆当中会替我们保留下原来的很多东西。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白岩松为《白说》签名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白岩松与琦君讲坛主办人周吉敏合影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参观造纸厂遗址 (1)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参观造纸厂遗址 (2)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李、白在瀑布前合影


在十九大上的报告里头有12个字我非常喜欢,好多人可能不会太在意,这12个字是谈到文化的时候说到,叫“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很少在党的报告里头有这么漂亮的文字,而且非常简练和准确。

我觉得如果今天我们在谈论故乡的时候也可以把这12个字存档,“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别忘了,谈到故乡的时候不仅仅是吃什么、听到了什么,还有地理的距离、我的故居还在不在等等,去听听老人在说什么,去把很多有价值的老人的声音留下来。

就像今天中午在跟他们吃饭,我虽然没插话,但听他们说琦君先生2001年回到,也是唯一的一次1949年走了之后回到家乡。“影像是不是都记录下来了?”说记录下来,现在在哪等等。其实我们现在身边还会有很多有价值的老人,如何把他们的声音、把他们的东西记载下来。

今天上飞机的时候还跟辉哥说,我说,我最近这几年看书的时候经常看到你,不仅仅是因为看辉哥的书,而是看各种各样写各种老人的书,下意识就有人写,李辉老师那天帮我联系到了谁,一起来的有李辉,我经常看到他,就是因为他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头服务于中国的文化老人,而且留存中国文化老人的各种印记,组稿,去帮助他们生活中的细节等等。因此,我觉得李辉大哥所做的这件事不仅仅是他的一个事业所在和爱好所在、工作所在,更重要的是替我们在文字当中留下了某种故乡,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有机会的时候不要错过老人。

我在做东西联大研究生课程的时候,其中都有一次作业是做什么?去,回去把你们家到你爷爷奶奶的上一辈、姥姥、姥爷的上一辈一直到你爸妈、到你这个小家谱给我画出来,给我画一个家族地理。

结果我发现,能够写清楚爸爸妈妈名字的毫无疑问,都能,写清楚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个人名字的就开始变得很难了,等到再往上写几乎不可能了,而你要去问他,爷爷是从哪条路走过来走到这的?爷爷的上一辈他们在哪?奶奶的上一辈在哪?他们怎么相遇的?大部分都不知道。

所以这个作业走的时候他们都懵里懵懂的,写这个玩意有什么意思?但是回来的时候,在讲这堂作业和汇报这堂作业的时候有小一半的人会热泪盈眶,根本不知道自己看似简单的一个家族走过了这么遥远和艰辛的道路,可他才仅仅三代。

所以号称悠久历史的民族,每一个小家族连自己不长的一段路程都无法复原,我们怎么可能复原那么长的历史呢?所以这一些年来慢慢正在发生改变。

比如说温州自己也在去思考,我的经济打出了温州的牌子,现在觉得我缺一条腿,这条腿就是文化,如何在文化上去建立,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最后一点,文化才是真正的故乡。浅层次的故乡是地理的,再深一点的故乡是记忆的、是味道的、是综合的,再深一点,故乡是人,而最本质的,故乡是文化。

我去德国莱比锡的时候,一个东部德国的城市,很骄傲,我们一提到德国的时候就会想到柏林、慕尼黑,但是莱比锡的人非常骄傲。它的街道上经常能看到很多金属的标识指引你走向巴赫、走向门德尔松、走向瓦格纳。瓦格纳是在这出生的,巴赫大部分伟大的创作都是在莱比锡的时候创作的。

所以那个市长跟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说:“你们这城市怎么定位?”他说:“有巴赫的城市还需要定位吗?这一句霸气的回答我永远忘不了。“有巴赫的城市还需要定位吗?”大致是这样的一个意思,我们当然是一个中心。可是我们的这种自信够吗?有用和无用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比如说同样在浙江诞生了《富春山居图》的富阳,以前叫富春山居,现在叫富阳了。这幅画很有意思,名字叫无用卷,因为画完了之后是送给了一个无用的法师,名字叫无用师,送给他,很寂寞,说明当时文人也很寂寞。

城中心依然是达官贵人活跃的地方,黄公望作为一个画家很寂寞的在山居,六七十岁开始画这幅画,一画好六七年,画完了也觉得无用,送给了无用的法师。

奇妙的是,小一千年过去,当初的达官贵人、财富显赫等等的一些东西全部烟消云散,这个城市最主打的东西是无用的文人送给无用师的以为无用的一幅画卷,成为这个城市最亮丽的一个名片。

我们今天的温州送给未来的八九百年后的名片是什么?是二十几年前的皮革?是什么?是设计世界各地被温州人占领的街道,因为它已经成为新的华人区了,但是在文化层面上的确有的时候要去思考。

我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带点编的色彩,但是它又是真实的。过一段时间不是冯骥才先生要来嘛,80年代,那个时候电视机紧俏、录像机紧俏,冯骥才先生收藏很多文人字画等等。结果有一天突然同事告诉他,“坏了,大冯,你们家被偷了!”脑袋“嗡”一下快炸了,这可惨了。结果回家一看,小偷只把他家的电视机和录像机抱走了,旁边很多好的字画等等一动没动。大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慨,“贼没文化,损失巨大。”

后来我跟大冯聊天,“真的吗?”我当然知道,我又编了很多内容,但是主体事实本身是真的。大冯非常感慨,说:“真该谢谢那小偷。”拿走了他以为最有用的东西,留下了大冯最担心和害怕丢弃的东西。这

就是今天我们看似无用的东西用途究竟在哪。我们未来真正的故乡是什么?这个是摆在此时所有中国人面前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对于未来的中国人来说我们最应该传承下去的故乡其实是不断根的文化。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2018年9月19日陪同冯骥才参观大佛寺


白岩松谈故乡,美食与乡音是永恒的乡愁记忆

冯骥才走进河西学院,为贾植芳陈列馆题词,将植、芳二字嵌入其中


这个我讲过很多次了,有一个作家小三十年前不得不离开中国,到了国外,岁数很大了,人生地不熟,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不知道要怎样安顿生命剩下的这段时光,我已经去国无法还乡。几个月的时间一个字写不下去,觉得被故乡抛离了。

直到某一天午后,走到附近的大学,国外的这所大学图书馆,沿着图书架走,都是不熟悉的文字,突然,看到了一整架中文书,《红楼梦》《西游记》《资治通鉴》《三国》一路排检下来。老先生在这个文章里写,就摸,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哗”就下来了,原来故乡在这。他说从那天下午他又恢复了镇定,故乡从来没有远离,就在这些中文字里。

后来诗人北岛用一句话把它概括了,“我唯一的行李是中文。”大家也知道此时台湾在去中国化,背后也是一种焦虑,不管你想台独或者弄其他的什么东西,他知道形式上改这个名字或者那个名字都去不了根,只要还过春节,只要还背唐诗宋词,只要打小还看《红楼》《西游》,是中国人跑不了。我觉得要有这个文化自信,文化不被割裂故乡就在。

我们未来的故乡在哪里?我觉得未来的故乡就在这些文化的传承里。可是如果目前重视文化,慢慢文化衰微了,未来我们孩子的故乡的确堪忧,或者说未来的孩子拿哪幅地图找到回家的路。所以,这也是琦君讲堂开启的最大意义,要为未来所有温州不管走到哪里的孩子们都能够永远去思考他们拿怎样的地图回家。

(本文为白岩松在琦君文化讲堂第一讲演讲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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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者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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