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徐渭(1521-1593)

徐渭之狂

徐渭的“狂”是兩種不同內質的體現。一種是才子的狂,一種是瘋子的狂。

才子一般都會有些狂,如詩人李白。杜甫寫過一首《近無李白消息》的詩: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我意猶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一個“殺”字令人不寒而慄,反襯了李白的才,也昭示了才子們因才而狂的悲劇命運。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徐渭《山澗盪舟圖》 27×34釐米

徐渭在《四聲猿》裡激賞、自比的“擊鼓罵曹”的才子禰衡,史稱他“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這和徐渭“恃才傲物,不拘禮法,憤世嫉俗,孤僻偏執”的性格多麼相像。據說他有才而屢試不中的因素之一,是他答卷時恃才逞氣的結果;他在胡府做幕僚時也因不拘小節和傲視權貴的倨狂,而引起官場某些人的“畏而怨”。

狂,是才氣膨脹的結果,是成就感難以抑制的發洩。徐渭詩書畫皆精,特別是他的文學成就更是卓爾不群,寫有《四聲猿》劇本,令當時著名戲劇家湯顯祖擊賞不已:“四聲猿乃詞壇飛將,輒為演唱數通,安得生致文長,令自拔其舌。”但他的這些成就再高,在當時也只限於他所在的小圈子,博得幾個知音欣賞而已。這隻能讓他聊得慰藉,根本不能平復他奔赴主流價值體系的激盪心情。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徐渭《羲之籠鵝圖》立軸

徐渭不僅有抱負,而且抱負很大,他是要做濟世安邦的棟樑之才的;在儒家的道統裡如他被喝彩的這些文藝才能,在中華文林裡只能算株奇花異草而已,這怎能讓他甘心?所以徐渭是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繪畫等技藝上“積極修行”的,雖然他“最終”的價值還是體現在繪畫上的開拓性,而成全他這番作為的,恰又是他的這種天縱之才和特異個性。

另一種狂,是他在胡宗憲案之後,害怕受牽連,精神極度緊張導致崩潰,採取斧擊、穿釘、碎腎等手段自殺,“九死而九生”。這是一種狂疾,日後受刺激又多次復發,並因此誤殺繼妻,釀成更大的人生悲劇。這種狂與思想、性格有很大的關係,但主要是一種生理上的病態。這種病態反映在藝術中,也就不同一般。在這點上,他與後來的荷蘭畫家凡·高有相似之處。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徐渭書法立軸 紙本 138×60釐米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朱耷之狂

朱耷的“狂”也分兩種,一種是文人的狂,另一種是佯狂。

狂,是文人特色性標誌之一;狂,也是文人自信的表現。自信,使中國文人具有抗爭的勇氣,也是中國文人在時代大環境中,保持精神獨立的根本。所以歷來有“寧為狂狷不為鄉愿”之說。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朱耷《古梅圖》軸 紙本 96×55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魯迅對魏晉時期文人的狂狷,如嵇康阮籍等人的行為,不僅持寬容的態度,甚至讚賞和欣賞,認為是一種“人”個性意識的發現。同樣作為真性情的流露,朱耷的狂一方面類同於魏晉文人的“返歸自然”,另一方面卻是不得已而為之。朱耷的現實遭際已不僅僅是徐渭似的仕途受挫,家破人亡,而是伴隨自己王朝覆滅的一切價值和權利的“粉碎虛空”;徐渭似的金剛怒目,憤世嫉俗已遠遠不能使他躲過生死浩劫。

面對政治黑暗、戰爭離亂、社會不公、生老病死,歷史上的哲人有時會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理性地直面慘淡的人生。如我們熟悉的典故,發生在戰國時代的莊子“鼓盆而歌”,妻子死了,不泣而歌。這在常人看,似很荒唐;但在莊子看來,人總是要死的,死是迴歸自然。這是智者對悲痛沉重和死亡的超越方式。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朱耷《蘆雁圖》軸 紙本 墨筆 221.5×114.2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魏晉亂世,這種故事很多,《世說新語》裡有類似的故事:建安七子之一的大文人王粲死了,很多人來弔唁。王粲生前喜歡聽驢叫,他被安葬完畢,魏文帝曹丕親自到墳前祭奠。曹丕對墓前同來弔唁的人說:“王粲生前喜歡聽驢叫,我們大家都來學一聲驢叫,為他送行。”於是,依次每人都學了一聲驢叫,帶頭的卻是皇帝。曹丕不愧是大文人,真本色,一反常情,頓露真性。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朱耷《手札》冊 紙本 7開1跋 24.6×15.1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這些“笑在嘴角,悲在心尖”,堪稱“黑色幽默”的故事,在朱耷的現實人生裡,不斷上演。在西方“黑色幽默”又稱“絞刑架下的幽默”,據說得名於一個死刑犯,他在臨刑前仍看著絞架從容地說:“你這玩意兒結實嗎?”面對慘痛人生,朱耷正是依憑老莊哲學精神的傳承沾溉,使他能夠以大智慧,一次次地化解困境,絕境,僥倖活命。較典型的事例有:

其一,在臨川為清廷服務的文人胡亦堂的堂上,忽大笑,忽大哭。一日傍晚,突然撕裂自己的僧衣投入火中焚燒,獨自走回南昌,於鬧市手舞足蹈,癲態百出——朱耷出家,本是覆巢之下的無奈之舉,為“覓一個自在場頭”,靜心修行,他曾有詩云“棲隱新奉山,一切塵事冥”。可漸漸發現那裡依然有各種紛爭,隨著師父的圓寂,內心的掙扎又激盪開來,對自我,對存在價值的追問,讓他下決心還俗。由人間——世外——人間,如此戲劇般的輪轉,現實畢竟不是舞臺,談何容易啊。只有讓一個正常人變成瘋子,用這種方式朱耷遂“脫殼”“逃禪”。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朱耷《秋林獨釣圖》軸 紙本 墨筆 197.5×57.3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其二,還俗後,對人不交一言,遇有人要說話,便以“啞”字示人——據說朱耷的父親喑啞,而他本人卻是“善詼諧,喜談論,娓娓不倦,嘗傾倒四座”的人。父不能言已是悲哀,為避禍(他的好友北蘭寺主持澹雪,就因出言不慎,被官府殺害),自己善談會論卻要裝聾作啞,這是何等悲哀,荒謬。

其三,有武人強逼他去府上畫畫,幾日不讓回,他便在大堂之上拉屎撒尿,弄得武人無可奈何,不得不放他走——這是秀才和兵的對峙,也是精玉和粗石的對壘。一個“金枝玉葉”要用這種方式方擺脫莽夫的糾纏,何等無奈悲哀。

徐渭與朱耷:“狂”的不同之處

朱耷《行楷書》軸紙本 行楷 151.5×57.5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其四,自號“驢”——56歲以後,朱耷如此稱呼自己,有時在畫上就籤一“驢”。是自虐,自嘲,還是反諷?亦或是赤子之心的袒露?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儒家講“內斂”,道家講“超越”。可實際操作起來又是多麼的艱難,這其實是人格、意志、信念和智慧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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