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的魔障与人生的执着

本文原题《读红的魔障与人生的执着——从白先勇解说秦可卿托梦与秦钟还魂谈起》。作者芦淳,苏州工业园区第二高级中学语文教师、苏州工业园区教科研新秀。

读红的魔障与人生的执着

作者

芦淳

白先勇先生在细说红楼梦时对程乙本多加推崇,对多处庚辰本文字颇有微词。但是他在《细说红楼梦》的序言里却明明认为红楼梦的版本极多,应该参照起来看,不应有失偏颇。由此可见,一个人是很难走出自己的魔障的,即便他知道他自己被魔障住了。就让我们再入魔一次。

第十三回开头,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时,王熙凤听了秦可卿的“心愿”后,程本作“心胸不快”、而庚辰本作“心胸大快”,白先勇先生“一口咬定”,不快比大快好,因为作为喜欢这个世界、喜欢眼前繁华与热闹的王熙凤,一定不会听了此话高兴,所以这里的大快若是解释成不高兴、不痛快自然是没有问题,一个正在这世界上燃烧着的红红火火的人,听了这样的话自然会不高兴,更进一步讲,这种不高兴是扫了兴。情绪低落,把她的兴头给压伏下去了。让她稳稳站着的现实开始变得抖抖动动起来。王熙凤是想要荣华保持得更长久,能保持一点是一点,她是个有强力意志的人,位于“历史”之上,他是不被无意识的流搅动的人,在红楼梦中是一个“超人”。人世在她眼里是个调治的对象,无不在她手里转着,像这样的人,听到终究是保不住的话,怎能高兴的起来呢?不快自然是正常的反应。

读红的魔障与人生的执着

但是,大快如果解释成畅快也未必就是错的。

首先,因为秦可卿是自己人,她不会归罪于秦可卿。

第二,下面四个字是十分敬畏,十分敬畏之后是忙问道,忙问到的第一句话是“这话虑的极是”。听了秦可卿的话心胸大快,畅快淋漓,如露入心、醍醐灌顶,心生敬畏也是比较自然的。

第三,王熙凤对秦可卿的话并非不懂。秦可卿说的并不是什么大道理,只不过是常理而已。甲戌侧批:非阿凤不明,该古今名利场中患失之同意也。

只是懂,却不悟。所以心生不快从情绪上讲,十分敬畏从思虑上来也是说得通的。但不能就否定心胸大快。

懂得简单、领悟却难,我们哪个人不是一边看着别人生命的无常,一边继续拼命抓住自己生活的稻草呢,因为那是别人的生活。我们看看自己的生活,有多少狼狈,又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放下、刚说完了不又去抓了吗?

甄士隐这样颇有慧根的人,他身在幸福之中,也不会走出自己幸福的圈子。这与围城恰好是相反,在城里的人想出来,在城外的人想进去。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接下来,王熙凤问她怎么样才能永保无虞?

读红的魔障与人生的执着

秦可卿就是来提醒她终究是不可保全,她却这样问。

秦可卿回答:婶娘好痴也!痴迷不悟,非独凤姐。

秦可卿在劝她之前就说,不过是“两句俗话”而已,如何连你这么个脂粉堆里的英雄也不明白?她自然就是料定了王熙凤明白、但并不可能解悟,因此只是劝她把长远的事打算好。后文王熙凤到底有没有按照秦可卿的话去做,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再提,这时候我们只有说大概应该是没有做吧。

没有谁是不了解自己的。许多时候只是我们不愿意承认罢了。王熙凤是个特别贪婪的人。但是、王熙凤的贪利究竟是不是只为了自己的私欲,还是兼有为了贾府未来打算的考量,应该是兼有的。 从王熙凤让刘姥姥给大姐取名字一事可以断定,王熙凤对于富贵不养人还是有清醒的认识的,从第五十五回她对探春理家的反应来看,她非常清楚贾家的逐渐入不敷出的现状,更明白自己平日里的做派招致了怨恨,所以我们更加不能说王熙凤听到秦可卿的心愿的反应是“大快”就是错了。

同样,对于庚辰本秦钟被判官放回来的情结,白先勇先生更加不感冒,认为秦钟回来劝慰宝玉立志于荣达不像是秦钟说的,挂念着父亲留下来的三四千银子也不是秦钟的个性。但是秦钟的性格并不具体,他是宝玉的一个影子,是贾宝玉俗体的一个缩影。如果曹雪芹只把他塑造成一个和宝玉一样不喜欢读书的人,就错了。贾宝玉必须在秦钟身上看见自己,等秦钟死了,贾宝玉也看见了悔悟的自己,可能走向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只可惜的是,没有人是贾宝玉的人生榜样,他没有做到秦钟提醒他的。

白先勇先生自己也说,蒋玉涵代替宝玉完成了俗世的因缘。那么秦钟更是宝玉的俗身了,因此秦钟的魂魄一定要回来一次提醒贾宝玉,让他早一点领悟,因为每个人的魔障并不一样。警幻仙姑也不是叫贾宝玉早脱迷津吗?这个迷津不就是贾宝玉的女儿国的吗?难道警幻仙姑说这话也不符合她的性格,那仙姑的性格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秦可卿对于凤姐的贪婪(对于王熙凤放利的事情她十有八九是知道的)并没有劝阻,因为她知道她劝不了、因为她知道劝一个正当时的人是没有用的(而且,两个人的感情越深,越难劝动另一个人),就像我们给没经过事的孩子讲道理是没有用的,道理说了千万遍他们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们自己当中又有哪个人真的变成大人了呢?

中国文化对于懂事的要求太多了,要求我们做大人,实际上谁也做不了大人。阮籍写过一篇《大人先生传》。其中的大人先生是道家的称呼,但我们谁真的懂“道”呢?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贾宝玉的魔障就是他的女儿国。秦钟不劝他走出魔障,到仕途经济中来,难道还会相反吗?如果少了秦钟劝解贾宝玉的这一段,红楼梦也会失色不少。秦可卿劝王熙凤、秦钟劝贾宝玉几乎如出一辙。

读红的魔障与人生的执着

白先勇先生认定红楼梦的主题是盛衰无常的佛道思想,所以把临死之人说的话理解为一切皆空才“方便”。因为按照某种确定的思想例如佛道思想来理解红楼梦,就是等于把文本笼罩在佛道思想的魔障中。这已经脱离了佛教思想的最核心:不执著。也脱离了道家思想的核心:不拖泥带水。

文学作品在展开的过程中会不知不觉脱离作者的魔手,长出天使之翼。所以白先生对秦钟遗言的“顺当”理解就是死话空话,就是无话,岂能让他再回到尘世里来,把尘土搅得更浑呢。在这里,白先勇陷入了自己的魔障。

周汝昌的魔障是曹家的血泪和真实的脂砚斋、背后是他的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的心怀,于是红楼梦处处被湘云的红晕染。

刘心武的魔障是真实的秦可卿和现实的政治斗争、背后是他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的趣味。于是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斗争横插进红楼梦。

蒋勋的魔障是青春王国、背后是他作为美学家的生活美学理想,于是青春美好的华林之雾弥漫了红楼梦。

白先勇的魔障是佛道,背后是他末世贵族的心性发动他把自己和贾宝玉重影起来,于是他用贵族性的超脱眼光照射住红楼梦。整个《红楼梦》,都处在一种矛盾的张力之中:深情与忘情之间。并不像白先生所说那样是为了体现佛道思想。曹雪芹的佛道思想不合格,但不合格却出格,他对儒释道三种学说和人生的反思比所有的中国文学家都深刻,但却找不到其他的武器。对于红楼梦矛盾性的深刻理解首推夏志清先生,但是他不也是陷入了拿基督教概念理解中国佛道概念的魔障了吗?

我们说得破别人的魔障,但谁能说对红楼梦矛盾性的理解就是真理而不是魔障呢?不止阅读,对于人生,我们说得动自己,但是能说得动别人,就像秦可卿能说得动王熙凤吗?

秦可卿说不动王熙凤、秦钟说不动贾宝玉,是人之常情。心常不动,如磐石不转。

多少人说,等我写完了就搁笔、等我功成了再身退、等我再玩一会就回去。人生是大魔障,读书是小魔障。

言者必失,离于大道。然而非言又不能近道。只好言语一出,就把他烧成灰烬,等待一个火凤凰飞出,完成理解的轮回。人生也莫不是如此。我对于程本续书最后一回对贾宝玉在雪地里拜贾政的那一幕描写极为感动,竟然不亚于看黛玉焚稿:贾政认出宝玉问他可是宝玉,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宝玉的心,化用一句现代歌词来讲就是:

我舍不得,可是时间回不去了,爱你很值得,只是该停了,这红尘。我记得奋斗一生的浮士德在临终时终于说出了,你真美啊,请停一停。按约定,他的灵魂被魔鬼带走。而贾宝玉则走向了另一种存在。

那人已不是贾宝玉、但那不是贾宝玉吗?浮士德的灵魂被天使救走,带回上帝身边,而贾宝玉又回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

读红的魔障与人生的执着

我不知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愿不愿意再去人间。书的一开头,一僧一道告诉石头,这人世间乐极生悲、美中不足(程本没有这段,而白先勇却迷恋程本),他听了还是要去。但是,如果我们把红楼梦的故事原原本本一开始就告诉石头,他还会再去吗?

幻世当空,恩怨休怀。 舍悟离迷, 六尘不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