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文章異於人品
我特別喜歡光風霽月的人,而我識人甚少,對於人性的認識大多還來自書本。
中學時,會不自覺將文章等同人。認為人格一如文品,或如清風朗月,或比汨汨泉流,高山仰止,總會不自覺地生出一種敬畏。
那時,讀不到詩文背後的複雜,察覺不到文過飾非的可能,只是一廂情願地把文學美等同於所有,“美即正義”。
而慢慢地,我開始想去了解作者,瞭解詩文的產生。在此過程中,作者的故事展開了,必然地,沒有按著我臆想的劇本和情節。
友人也會與我談及詩文背後種種: 徐志摩,詩風飄逸俊秀,深情款款,卻對張幼儀視若旁騖。既然不愛,何故要娶,何故為了愛情與自由去誤了另一個無辜的女人。李白,在仗劍走天涯的同時,可曾想過他的妻子,成就著他萬古詩情的另一默默無聞,芳華漸去秋水望斷的憑欄人。他為路人留下“霸陵傷別”的詩行,卻沒為妻兒留下隻言片語,周作人與兄的是是非非... ...這是人的另一面,即使聲名遠播,也不盡能事事周全。
當然,回到他們所處的時代的語境,我們可以找到因由:五四時期的“自由沸騰”,註定會把人燙傷;封建時期的男權氛圍,對女性的關照很難細緻入微;自古家事從難斷……
我提這些並不是要求全責備,苛求人格的完美。布封說“風格即人”,而我認為文學風格也只是人的一個側面。真誠的作家力求“表裡必符”,可“文不逮意”的困擾,古今無異,所以,文如其人倒不如說文見其人。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負見古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這是元好問詩論絕句中的一首,說的是魏晉詩人潘岳(安仁)。據說他文辭流於華美,要旨意在高雅,而做人卻與此迥然千里,逢迎取巧,渴望依附權貴。《晉書·潘岳傳》記載:“嶽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他可對權臣車馬過後揚起的塵土,下拜。
後來,這件事有不小的爭議,紀曉嵐就說“不必皆確”。孔稚圭則完全相反:“誘我松桂,欺我雲壑……抗塵容而走俗狀”。潘岳本人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潘楊之好”的美談可見情篤。鍾嶸《詩品》將其列為上品,“《翰林》嘆其翩翩然徒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嗀”,文章更華美綺蘼,且看《閒居賦》:
爰定我居,築室穿池,長楊映沼,芳枳樹樆,遊鱗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藹,靈果參差 ... ...
梅杏鬱棣之屬,繁榮藻麗之飾,華實照爛,言所不能極也 ... ...
於是凜秋暑退,熙春寒往,微風新晴,六合清朗... ...
拙政園之名也得於文中“拙者之為政也”一句。他最後說,人生安樂,退求自省。不管他當時為何“拜路塵”,但我們不能僅憑一件事情就認為他虛偽,或者只看文辭就認定他高情千古。但我相信能夠出此語的人,定是才學之流。只是面對現實的打壓,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或轉向反面,或鬱鬱寡歡,或“斯人獨憔悴”。
於藝術,我們可以力求完美,於別人,我們則不能去苛求一種始終如一的“高潔”。這並不等於要求的降低,只是我們更願意去關照底線之內,對錯是非之外的人性它面,這不就其中一種藝術旨要的追求嗎!
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之中,對安娜無以評判,而將它交予讀者;陸川導演在《南京!南京!》設置了“角川”這樣一個反思的角色,這並非作者有意要為“壞”留下肆虐的餘地和空隙,只想讓 “美和善”的光伸向那些容易被忽略寒冷極地。
作為旁觀者,我們都難以避免管窺蠡測,如何跳出文章,跳出固有自己,去觀世界萬千,探生命未知,這才是重點。文可反映人性,可文並不等同與作者,他們也是滄海一慄,於生活於創作難免顧此失彼。從這個層面講“風格是一種缺陷”。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說:
狷急之人作風,不能盡變為澄澹,豪邁之人筆性,不能盡變為嚴謹。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 ...所言之物,實而可徽,言之詞氣,虛而難拙。世人遂多顧此而忽彼耳... ...常有言出於至誠,而行牽於流俗,蓬隨風轉,沙與泥黑;執筆尚有夜氣,臨事遂失初心。
這種偏離,是藝術創作中的“不可控”。
02 不可因文恕人
那回到現實生活中,該如何看待這種“缺陷”,看待“心畫心聲總失真”呢?
世間,不存在沒有瑕疵的人。志定神移,是人的常態,我們能夠體諒,可以理解那些不得已的“偽飾”。但各行各業都免不了良莠不齊,當一些娛樂甚至媚俗的作品湧向大眾時,我們不能將其看成以上說的文學,更要警惕被其誤導。
且說詩文,有時是作者的傾訴和感嘆,以抒胸中塊壘;有時,也只是一種想引起關注的手段,他們所展現的只是也只是世界的一面。何況,不是所有的作者都能正其身,再做其文。在這個魚目混雜的世界,詩文也是一樣。我們說被其欺,不如說,不求甚解,被矇蔽而擅自欺。
而智者也總會透過文章表象,窺探本質!要看到背後的粗礪,甚至不堪,需要慧眼。詩文,繪畫,音樂……這一邊是甜美的紫葡萄,另一邊可以是名利,也可以是高尚。“辭為膚葉,志實骨髓”。不是所有文章皆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作者難免困囿於一些侷限。況且,沒有一種智慧可將“真理”盡攬。
文采卓絕之人,即使他寫作之時是真誠的,心向高遠的,而誰能夠保證這就是不變的事實,一如既往,一片冰心。
黃侃說:“猶謂之採浮華而棄忠信也,焉得謂文勝之世士有誇言,質勝之時人皆篤論哉?”與自我與真理相背離的文章,細細讀來,總能分辨。讀文還要看當下時興,要看作者有意誇飾和迴避的部分。我們試圖窺其真相,也只是想更好了解這個世界,瞭解這個世界可能作用於自身的一些負面力量,而能夠多一些準備。
從自身的角度講,人為其人,要多一份對自己的要求,對一份對自己的苛責,這是我對美德的界定。因體諒和寬容而對紕漏不以為意,這不對。如果沒有這個要求,自身無疑是在倒退的。於創作者,我們要求精進,於鑑賞者,要求審慎。
不論詩文的世界多令人陶醉,也可以接受它的缺憾和失之偏頗,可是不能認為或者讓別人慣性地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假象也是事實的一種,我們卻不可因文恕人。這是體諒之餘的另一份要求。
如遇“巧言令色”,可以質疑,但不要抱怨或否定。因為這不是藝術的問題,若果它有機可乘,那自身也有不擅辨識之嫌。不要說真情難留,如果套路能深人心,如果人心被套路佔據,那是人的愚昧和損失。
所有的藝術形式,最終還是要回歸於人,迴歸於自身。我們要敬畏,卻不可盡信。書裡書外,能探知其中差異,或好或壞,甄別珠玉,得其環中,感知生命更細微的脈動和溫柔,這是共同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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