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词结构、韵律入手读懂《红楼梦》中的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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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词结构、韵律入手读懂《红楼梦》中的诗词

从诗词结构、韵律入手读懂《红楼梦》中的诗词

文/邹晓丽

从诗词结构、韵律入手读懂《红楼梦》中的诗词

从题目入手

凡是名家、大家,都十分重视命题。比如唐代诗圣杜甫,就极善于选择诗题。就以他的七言律诗《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来说,这十个字就深刻地揭示了他的思想感情。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兴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诗人在首联中,首先提出:以我的性格,在此锦江春水如海涛般汹涌磅礴、气象万千之际,该引起多少激越昂扬的思绪?应该写多么惊人的鸿篇巨制?多少惊人的绝唱佳句?但是承上启下的颔联,却沉痛地表述了老年的杜甫,诗兴已被坎坷的国事、家事磨得锋芒殆尽。当我们读到“老去诗兴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这欲哭无泪的颔联时,不能不联想起杜甫壮年时饱含悲愤和血泪写下的脍炙人口的名篇《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首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春天来了,沦陷的国都长安一片荒芜。身陷长安的杜甫,在安史之乱引起的时局动乱、国势衰败、人民受难这百感交集的悲愤中,看见复苏而欣欣向荣的春花,不禁为破碎衰败的国与生离死别的家涕泗滂沱;看见从南方回归故里的候鸟,不禁心惊魄动。是啊,“悲莫悲兮生别离”,与亲人的生离死别是最痛心疾首、刻骨铭心的恨事。在这“烽火连三月”的战乱中,平安家信真比万金还珍贵。“白首搔更短”,三十多岁的杜甫为什么未老而毛发先白?历史上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须发的传说给了我们答案。是啊,杜甫这根根银丝正是忧国忧民的“深愁”的结果!

但是,“老去”的杜甫,面对这壮年时引起他深沉、无涯、惊心动魄的悲愤,写出惊天地、泣鬼神“佳句”的“春来”“花”“鸟”,却只淡淡地说了“莫深愁”三字。这饱含血泪、苦痛、深愁大恨的三个字,正和后来宋代辛弃疾在《丑奴儿》中所抒发的心境是一样的。辛词是: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辞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所以“欲说还休”,是因为“识尽”(注意这个“尽”字)了“愁滋味”。而杜甫的“聊短述”(注意这个“聊”字,这里是“姑且”的意思),不也正是他“识尽”了人间艰辛的结果?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无声处听惊雷”!这“聊短述”三个字饱含了巨大的、压抑的、难言的隐痛,饱含了深不可测、撕人心肺的悲痛和愤怒!特别是这三个自我宽解的字出现在“江上水如海势”(春天冰雪消融,水势才会浩大如海涛)之后,又给我们多少启示(如,由江河横溢、万物复苏、充满生机的自然界的春天,想到国家、个人却处在万木凋零肃然的秋天,甚至是严酷无情的寒冬;又如炽热的爱国忧民之心,并没有因年老而稍减,而是更深、更沉重,以至达到无言的悲怆的极点等等),让我们不能不深深地思考。这十个字的题目,不正是给读者画龙点睛的提示吗?它的确是我们理解这首诗的钥匙。

精通诗词的曹雪芹,当然明白题目是全诗提纲挈领、画龙点睛之所在,明白题目和诗体的关系。在《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中借宝玉及众清客之口谈到题目和诗体的关系: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

曹雪芹正是这样实践的。就以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为例: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蒸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凤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我以为,《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在全书中有极重要的地位:是对“风刀霜剑”的具体写照;是一个信号;是全书进入悲剧高潮承先启后的转折。为何如此说?因为在此词之后,大观园中的女子一个接一个被封建社会摧残迫害而夭折:尤三姐、尤二姐、晴雯、司棋、迎春、元春、黛玉、鸳鸯、凤姐……《代别离》的“别离”是生离死别。难道这不是“风刀霜剑”摧残下花草(实喻女子)凋零的信号吗?这么多活泼年轻生命的夭折,这么多令人窒息的殷红的鲜血,不是说明全书已进入悲剧的高潮吗?不是说明《代别离》是信号、是转折点吗?下面就从题目入手来分析。

从诗词结构、韵律入手读懂《红楼梦》中的诗词

从诗词结构、韵律入手读懂《红楼梦》中的诗词

全词20句140个字中,有15个“秋”字贯穿始终。这就是词所反映的时代:“霜降”后秋花慘淡、秋草枯黄的深秋,就是对封建社会已行将崩溃的“末世”的写照。诗人反复吟咏以传达“秋”(风刀霜剑)的威压的沉重,读者感受到的是秋风、秋雨、秋夜中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窗”

有窗则有人。故词之写景是为写人。所写何人?黛玉是读《乐府杂稿》中《秋闺怨》《别离怨》“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的,因此,此为闺中女子。据考证,《乐府杂稿》及二《怨》都是曹雪芹虚拟的书名、篇名,目的仅为引出黛玉“有所感”而借题发挥。作者为什么又要把“闺”改为“窗”?那是因为并非所有女子都有闺房,晴雯、司棋等丫头就不可能有闺房,所以“窗”比“闺”有更广的涵盖面。“窗下人”囊括了一切女子。换句话说,“窗怨”比“闺怨”含有更广博深刻的时代内涵,更浓重的社会色彩。

“风雨”

一场秋雨-场寒,风助雨威。助“秋”为虐的急风寒雨是摧残花草的刽子手。“来何速”“谁家”“何处”把催命风雨来势之迅猛、扫荡范围之广(无一例外、无一幸免)刻画得淋漓尽致。“风雨”是“末世”中恶势力的化身。“不耐”风雨淫威的窗下人只有“梦”“破”后的“凄凉”,只有“愁”“恨”“泣”“泪”,只有生“离”死“别”。

“夕”

“夕”是“夜”的先声。“风雨”交加的黄昏之后是黑暗、寒冷、无尽无休的长夜。在这“连宵脉脉复飕飕”的摧残扼杀下,“萧条”“小院”中“竹”已“疏”(无人修剪),“窗”已“虚”(无人居住),一幅人去房空、荒凉、“死寂”、悲惨的画面。除了时有“滴沥”的秋雨声——风刀雨剑的余威肆虐横行外,已无任何生命。读到这催人泪下处,谁不深感压抑、窒息、透不过气来?但词人并未就此收笔,而是发出“不知风雨几时休?”这是痛苦无告、绝望的呼号和质问;这是无力自保、无路可走的绝望之问;是无可奈何的悲愤之问。除了眼泪,诗人没有任何生路。故黛玉的哭、黛玉的泪,是她惟一的反抗方式。

以上分析说明,只要我们从题目入手探賾烛幽,是可以抓住诗词精髓的。

卒章见志

“起承转合”的“合”就是点出主题,所以古典诗词中多“卒章见志”。把握诗词主题对理解全书至关重要。

如白居易的《秦中吟》、《新乐府》在卒章见志上是很突出的;又如楚辞的“乱曰”就是每首辞的总结。不仅文人创作多“卒章见志”,民间作品也有这个特点,如明代李开先《一笑散》: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

鹌鹑膝里寻豌豆,鹭鸶腿下劈精肉,

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我们知道,在明朝,人们称当官的为“老先生”。这首民歌在夸张地陈述了许多“无中觅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之后“卒章见志”点出主题——“亏老先生下手”。充分揭露了官府对百姓敲骨吸髓盘剥的残暴本性。

曹雪芹吸取文人及民间创作的精华,在“卒章见志”上运用得更加出色。前面我们在分析五首咏白海棠诗时,已有许多说明。下面我们再举一个例子:

《红楼梦》中有两处写“联句”。一是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一是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在芦雪庭联句中,虽然也有些隐喻末世的黑暗和末世惴惴之心的诗句,如“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枝柯怕动摇”,“僵卧谁相问,狂游客喜招”等,但其卒章之句点出的主题不过是卒句“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这毫无生命力的歌功颂德,所以更多的是侯门公子小姐堆砌词藻、消闲取乐的文字游戏,在书中的分量并不很重。而七十六回的凹晶馆史湘云、林黛玉中秋联句就不同了。其主题是卒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诗谶,连史湘云都说“冷月葬诗魂”是“太颓丧了些……过于凄清奇谲。”妙玉在说了“果然太悲凉了”和“过于颓败凄楚”之后,更画龙点睛:“此亦关人之气数。”预示林黛玉的悲剧命运。不仅如此,曹雪芹在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中,已透露贾府将败的信息。换句话说,已预示了封建“末世”大厦即将崩溃的命运,所以“悲寂寞”的联句中表现出“末世”中世事险恶、世态炎凉以及处于“末世”中彷徨、颓丧的心境,悲哀、凄凉的感情,这点,我们在“说玉”论及妙玉时已有阐述。特别应该提出的是,从此“联句的凄楚”之中,我们进一步体味到曹雪芹“无力补天”的“辛酸”。应该说,它在预示林黛玉悲惨命运的同时,也唱出了“末世”送葬的挽歌。因此虽此一句,在全书思想的表达上却有千钧重量。“联句”尚要“卒章见志”,况其他诗、词、文?自当不言而喻。

从诗律入手

诗律在曹雪芹手中不仅运用纯熟,而且出神入化,成为表达思想、塑造人物的手段。我们举一个例子就能得到证明:

就以古体诗为例。古体诗不讲平仄,重在用韵。我们就以《秋窗风雨夕》用韵为例。《秋窗风雨夕》既是乐府体,自然用的是古韵。全诗用韵共分五组,每四句一组,这也说明每四句在意义上为一气呵成的整体。

一组:韵脚“黄”“长”“凉”,阳韵。阳韵是昂扬的舒声,用于此,暗示花草入秋前(甚至包括初秋)曾经历过阳光明媚温暖的好时光。虽已涉深秋,尚有回光返照的一丝“生气”。这即曹雪芹所处乾隆时代在中国封建杜会发展史中的地位。

二组:韵脚“速”“续”“烛”,屋韵。屋,入声韵,古人称人声为“促声”,换句话说,声音由舒转促。促,一是催促,有助于写出风雨对生命的摧残;二是短促,表现对生命短促的惊惧、悲哀、痛惜。

三组:韵脚“檠”“情”“声”,耕韵,属阳声韵。从短促低噎的入声韵转为高昂的阳声韵,不仅使全诗声调抑扬起伏,而且使几句质问,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昂扬的声调极好地表达了悲愤激越之情及反抗精神。

四组:韵脚“力”,职韵;“急”“泣”缉韵。职韵、缉韵均为入声韵。以短促的诗律表现生命的短促,以压抑低噎的声调表达死亡前的沉重、压抑及泣不成声的哽噎。这促声一直贯穿到诗的结尾。

五组:韵脚“沥”,锡韵;“湿”,缉韵。均入声韵。表达了受压抑、摧残时的饮泣和无奈以及对生命短促、年轻生命被扼杀的痛惜、悲愤。全诗以压抑绝望的促声收尾,更说明在深“秋”(末世)“风雨”(恶势力)摧残下“花”“草”(女子)注定死亡夭折的悲剧命运。诗中的遣词、用韵和表情达意真是珠联璧合,相映生辉、韵味隽永。

看来,要真正读懂《红楼梦》中的诗、词、诗谜,不能不懂诗律。

(本章选自《咬文嚼字红楼真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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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晓丽,著名文字学家,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师从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学为主,也涉及音韵、语法、《红楼梦》以及文化学诸方面。出版专著《基础汉字形义释源》、《古汉语入门》、《咬文嚼字红楼真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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