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先知之門之一——紀念海子誕辰五十五週年

朱大可:先知之門之一——紀念海子誕辰五十五週年

亞洲的燈籠,亞洲苦難的燈籠

亞洲寶石的燈籠

──駱一禾

一、世界的午夜

由於海德格爾的“世界之夜”(海德格爾:《詩、語言、思》,彭富春譯,文化藝術出版社一九九年版)的隱喻,對人類生存圖景的陳述已經變得異常悲痛。從一個日常生活的經驗躍起,它企及著人類存在的全部特點。這樣的景色話語,向著所有的種族的時間無限敞開。

“從‘三位一體’(赫拉克勒斯、狄奧尼修斯和基督)遠離了世界,世界之時的夜晚已趨向其夜半。世界之夜瀰漫著黑暗。”以上簡單的言說包含著歷史和現存的雙重消息。它反對了福音,把人逼入絕望主義的哲學深淵。

那麼,理解這種言說的內在機制,就變得異常重要起來。“三位一體”時代,也許還應包括查拉圖士特拉、佛陀和老子的東方三位一體,正是價值大爆炸的時刻。從上古文明的天真中心,悲壯意識、拯救宗教和啟蒙哲學,兇猛、激烈、突如其來、不可阻遏地爆炸了,由此產生著至今仍支配我們的所有的巨大精神元素。這爆炸發生於公元前六百──五百年之間,它把世界有力地推向宇宙的黑暗邊緣,而爆炸後的外推拉出了歷史現時間。我們生活於這次爆炸的遙遠後果之中,也就是飄浮在它的碎片之間,面朝爆炸的明亮中心,而身已難以置信地隱入黑暗。我們迅疾退行,置身於碎片。或者說,我們自身就是巨大碎片的細小碎片。

這已經先驗地規定了人的趨暗本性和對於中心爆炸之鄉的永恆緬懷。在向著世界邊緣的飛行之中,人不斷遠離光亮和深入黑暗,尖利的呼嘯、驚慌的心情、死亡的景象,不可逆轉的方向,所有這些事端觸發了海德格爾的詩意言說。不僅如此。

“諸神之夜何其黑暗啊!”海子如是說。“午夜,我重是黑暗,重是萬象。”駱一禾如是說。

“重是黑暗”,這“重”乃是“多重”與“復疊”。黑暗被黑暗所復疊,這情形可通過三種時間序列加以驗證。我們所在的時間場所,是以下三個午夜的互相疊加:種族大衰退的午夜;世紀尾聲的午夜;第二千紀行將殘盡的午夜。這也就是種族生命週期,世界百年週期和世界千年週期在此刻的匯合。三種時間之暗,復疊於一個短暫的十年1989──一1999。

罕見的三重午夜,超出了海德格爾所目擊到的深度,它降臨在這裡,向我們喊出夜的無限深淵、夜的無限時間。目擊者說,我置於暗所,故我是一個暗者。這是從思辨的角度來接納黑暗,並承認一種午夜居民的身份。目擊者,那些曾經彼此交談過黑暗的人們,藉此開闢更犀利的目擊事業。

在由時間復疊起來的黑暗之中,暗作為它的本性大量湧現著,以宣稱明的不在場,這就是暴力之暗、惡行之暗、迷津之暗和謊語之暗在世界之夜的集合,它們構成了海子與駱一禾的誕生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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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之暗,指稱著海德格爾以來的世界的諸多殘酷性。大規模的政治屠殺、針對心靈的意識形態清洗、對個人精神信念的壟斷、以及對於弱者的普遍壓迫,這還僅僅是國際殘酷生活的一部份。更隱蔽的暴力,散落於日常的後現代關係之中,也就是隱匿於商業和金融的秘密戰爭裡。殘酷性,就是人被迫捲入一種徹底佚脫人文主義關懷的生存。

“我的人民坐在水邊,只剩下淚水、恥辱和仇恨”(海子)。一種這樣的暗的經驗引發著人的惡性之暗。由於終極價值及其相關倫理體系的淪喪,人間道德面貌陰沉起來。在利益的末日再分配運動中,貪婪的心情和眼神篡改了人,賦予他們以難以想象的無恥性,這就是喪失了道德制約後的極度放縱,以便盡其可能地佔有權力和財富的有限實體。

在所有的黑暗事物中,惡行與暴力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相反,最不引人注目的是迷津之暗,因為它涉及的正是人對於生存黑暗的洞悉性本身。面對諸多的暗,人喪失了價值的視力而成為盲者。闊大的迷津,縱橫著本族傳統和異邦精神的無限道路,它利用迴旋、重複(對稱)、死巷、偽標、歧岔和陷阱,使所有置身其中的人迷亂,並且喪失了從中找出逾越線索的可能。從迷亂性中產生的最荒謬的景象是,迷者指著這線索聲稱:我找不到它!這與其說是一種愚妄,不如說是一種拒斥,也就是從迷津的立場出發重申人在其中的居住權利。

人的言說之暗支持了世界之夜的上述特性。言說者從真理陳述轉入龐大的國際謊語制度,以維繫那些搖搖欲墜的價值體系。謊語發言人說:我們擁有最合理的人間關係;我們在黑暗的外面和光明的裡面。這是所有謊語意識形態對人民陳述的核心母句。它們憑藉現代傳播技術壟斷一切公共話語空間,以改變人對世界之夜的各個領域的黑暗感受。

暗的種族湧流彙集成了令人震驚的深淵,以阻止自由之明、正義之明、澄識之明和真理之明的發生。這顯然是查拉圖士特拉古老教義的現代顯示:迷妄反對著澄明;腐敗反對著創造;暗反對著光;水反對著火。

針對由此產生的人的驚駭與痛楚,午夜遊戲運動要從取消生存的真實性方面取消世界之夜的根基。此外,還有一種更重大的遊戲話語,那就是日常生活的本文。在“玩”的哲學指令中,人構築了存在之玩的所有空間和規則。

這遊戲的規則不是別的,正是對午夜話語的某種嚴厲禁忌,它要求遊戲者終止任何有關存在的黑暗性的言說。它既不指涉光明,也不指涉黑暗。它僅僅被允許言及遊戲其歡愉。“存在之玩”企圖藉此取消痛苦,但它最後卻取消了人對世界之夜的基本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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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目擊與言說

越過黑暗的無限深度,海子和駱一禾目擊了構成世界之暗的諸多元素。海子說:“騎上訴說 咒語 和詩歌 一匹憂傷的馬 我騎上言語和眼睛”,這暗示了目擊與目擊後的反應。

目擊者的誕生,是午夜時分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使閉抑的存在獲得了敞開的契機,黑暗向眼睛、也就是向觀察者打開了它的本性:它的元素、結構、功能和歷史。目擊者的眼睛像馬匹那樣犀利而明快,徑直插入事物的內部,“騎上”,就是使尋常的目擊獲得馬的尖銳屬性。

這個隱喻揭發了午夜目擊者的異常地位。他必須擁有一種內在的智慧光線,以便在極度的黑暗中獲悉世界景象的各個細節。他既在暗中,又在暗外,既遭到目擊,又從事目擊;既是午夜的囚徒,又是它的征服者。在消解人的深淵裡,只有極少數人才能獲得如此非凡的能力,以便為未來的偉大學說開闢道路。

歷史上擠滿了無數緘默的目擊者,他們為暗的極端性所驚駭,而後開始永無止境的逃亡。這逃亡背棄著黑暗,也背棄著針對黑夜真相的言說。隱士文化就是這樣誕生的,它包含洞悉黑暗和自我拯救的智慧,卻拒絕公佈那些非人的發現。在一個集體受難的世界裡隱士所犯下的這一罪行,超出了黑暗對人的殘害。

那些從讚美角度進入言說的目擊者,堅持著言說的權利,卻賦予世界之夜以燦爛的品質。他頌揚著他所目擊到的事物,除了說出謊語,他還要說出一種真正的擁戴心情,也就是對黑暗性的由衷熱愛和激情。而對暴力的血腥氣息、道德的腐敗氣息、迷津的狂亂氣息和言說的欺詐氣息,讚美者的話語響徹雲霄。

午夜的黑暗歌手的罪行就是這樣犯下的。對這個歷史群體的探查有助於理解古代先知所持的立場。他們蔑視緘默者,同時又堅持著對黑暗歌手的批判立場。從這兩種前提出發,他們雲遊四方,說出咄咄逼人的革命箴言。希伯萊先知的譜系樹上,怒放著阿摩司、何西阿、彌迦、以賽亞、耶利米和但以理的話語花朵,它們被供養在《舊約》的神學花園裡,為後世目擊者提供了不朽的樣本。

然而對海子和駱一禾而言,更鄰近而親切的先知是置身於猶太──基督世界邊緣的但丁、莎士比亞、彌爾頓、歌德。這些詩歌先知在上帝和人間、天堂與塵世、神性與凡品、聖樂和俗音之間,也就是從精神的兩個源泉獲得緬懷、批判、抨擊、呼籲、預言、警告、讚美、祈求和作出承諾的偉大權能,如果希伯萊先知是神的旨意信使,那麼上述歐洲詩人就是真正的話語英雄,憑藉人的內在智慧光線、神喻的啟示和說出真理的非凡勇氣,宣佈了對世界之夜的激烈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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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點使傳統中的先知受到現代解構主義者的嚴厲斥責。福柯的疑慮目光,投注到代神立言的歷史上,他籲請新知識分子放棄全知全能的立場,也就是放棄說出世界性真理的幻想,返回到個人沉思與反抗的有限區域。而海子及其兄弟置若罔聞。

毫無疑問,對先知傳統的重申,取決於種族的歷史現狀與要求,或者說,它是對母體深淵的召喚的一種響應。在記憶的沉重飛行裡,他們看見了屈原的佝僂身影。這個漢地的詩歌先知,追問午夜黑暗背後的事物,眼望天空,緬懷往昔的光榮。他的悲慟言說籠罩了海子與駱一禾的靈魂,為先知立場提供了一種尺度。

但是,與希伯萊先知相比,和屈原及其後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先知。他們的職能被限定於一個極其有限的範圍。除了疑慮、探查和對小型烏托邦的私下憧憬,他們並未喊出針對世界末日的終極判詞。這與其說是遠東先知的疏忽,不如說是先知性的殘缺。他們是一些亞先知或下級先知,維繫著一個古老種族瞭解未來命運的最低限度的需求。這最終導致了詩人先知在二十世紀的嚴重缺席,智慧與勇氣的雙重退化,使詩人的生長侷限於某種“抒情”的區域。

從這一等級中崛起了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和李金髮的尋常身影,其中有的還扮演了偽先知的角色,而這粗糙或可疑的言說,構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主要話語風景。只有《野草》的魯迅顯示了變亂時代的預言氣質。但這氣質是古老傳統的一次短暫閃現,它隨後就遭到龐大而單調的意識形態的吞噬。

二十世紀的精神動亂,使我們處於喪失自己的預言精神的危難之中。中國遊戲精神和後現代主義,從拒絕關懷未來的角度,深化了這一事端的後果。先知早已化為塵埃,只有他們的姓氏,滯留在歷史的遙遠景象裡,彷彿是一些與我們完全無關的事物。這正是世界之夜本性的尖銳呈示:未來沉浸於巨大的黑暗,它已喪失了預言光輝的照看和眷注。而更令人驚異的是,幾乎沒有什麼人對此發出不安的詢問。

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

上傳與管理: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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