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記---陳興旺
王不幫在龍底江河坡挖土，一個七八歲的瘦男娃到河邊玩水，脫了褲子慢慢向河外走去。七月的太陽火辣辣的，戴著棕絲竹鬥蓬的王不幫喘著熱氣，舉起鋤頭挖著硬邦邦的土。剛才瘦男娃從坡坎跑下來，經過他身邊，叫了一聲：“大公，你在挖土。”
王不幫沒有答應，好像沒聽見一樣。大約過一分鐘，他才慢拖拖地說：“你一個人跑到河邊幹啥？落下水了誰救你？”
瘦男娃早就跑遠了，沒聽見他的話。王不幫仍低頭挖土，當他舉起鋤頭用力挖下去，噹的一聲響，鋤頭挖到堅硬的石頭，震得他手直髮麻。汗珠鑽進他的眼睛，他撈起圍腰布擦了幾下。荒土兩三丈遠的地方有一株抱大的柳樹，他走到樹下歇涼，然後捲起葉子菸抽。當他朝河邊望去，瘦男娃不見了，他朝四面八方看了一下，仍不見人影。著急站起來喊：“小軍，小軍，你在哪兒？”
河對岸沒有人，他快速跑到河邊，瘦男娃的髒褲子在河邊，離水邊兩三尺。他忽然想到莫非小軍掉進河裡了，小軍不會鳧水，是旱鴨子。隨後他又高興起來，淹死了好，王再福斷子絕孫了，活該他遭報應。
王不幫兩天前還和王再福打了一架，兩家的坡土一條邊界，王再福挖過了邊界，佔到王不幫的地，王不幫說了兩句，王再福立馬惱火道:“老子挖過界了怎麼樣？你再說，老子一鋤敲死你！你兒子害死我大妹，老子該整死你全家！挖你一點土就談屁話，真的捱打。”
王不幫在寨上抬不起頭，因兒子幹了傷天害理遺臭萬年的事，使他遭受村人的指責和辱罵，沒人願意和他說話，到他家玩耍。鄰居有事也不願請他幫忙，情願花錢請外人幫忙。王不幫覺得寨人躲避他，他也不主動去別人家玩，知道人們不歡迎他。漸漸地變得少言寡語，說話吞吞吐吐，別人叫他半天也不答應。
“我望你打呀！打死也不還手，我替兒子贖罪。”王不幫陰萎萎站著，膽戰地望著凶神惡煞的王再福。
王再福一拳杵在王不幫胸部，王不幫倒退了幾步，差點摔倒。
“你給老子滾開，別踩髒了老子的土！”
王不幫站定，撿起鋤頭。王再福以為他拿鋤頭打他，奔過來按倒王不幫，掄拳狠打王不幫。王不幫不還手，讓他發洩仇恨。
回到家中，劉芬看到老公鼻青臉腫，問他什麼原因，他說走路不看地摔下坎傷的。劉芬罵他窩囊廢，摔死好了。
兩家人同一寨子，屋上坎下，相隔不到十米。以前兩家關係和睦，劉芬劉芳是同堂姐妹，劉芬還是劉芳的媒婆。自從發生了那種令人傷心的事，兩家隔三差五吵架角力。
王不幫想起兒子王劍被判了十八年徒刑，都是王再福造成的。當年王不幫的兒子王劍十八歲，在龍水溝碾房玩耍。王再福的大女兒金平在碾房溝洗衣服。全平姑娘十四歲，長得十分好看。金平蹲在溝邊專心致志的洗衣，褲子破了一條縫，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王劍看得心猿意馬熱血沸騰，頓生歹念。碾房裡沒有別人，王劍膽大包天，把金平強行拖進碾房，撕爛衣褲，禍害了。
金平哭著跑回家，告訴父母，王再福馬上到公安局報案。公安局來人把王劍抓去關起來。王不幫是生產隊隊長，找王再福商量，不要告他兒子強姦罪，給兩百斤穀子私了此事。生產隊很多社員也勸說王再福算了，不要把醜事鬧得滿城風雨，路人皆知。
金平的未婚夫父母聽說兒媳婦被人玷汙，要求退婚。金平傷心欲絕，半夜悄悄一人溜到烏江河邊，跳河自盡了。七八天後屍體發脹浮出水面，公安局聽說受害人死了，決定判王劍十八年徒刑。
王不幫心花怒放，狂笑幾聲，幸災樂禍地啍起歌聲。他想王再福兒子淹死了，兩夫婦悲痛欲絕，自殺的心都有。關緊是王再福斷了香火，絕了子孫。想到這些他更樂了，彷彿看到兩口子橫倒在地上聲嘶力竭的翻滾，淚流滿面…
河裡不停的冒起水泡，王不幫定神看了幾秒，腦海裡浮現小軍的身子，爬在水底大口大口吸水，一隻手伸進石縫扒不出來。另一手不停在水底卵石上抓刨，兩隻小腳亂蹬。小軍絕望的掙扎，吸水，肚子越來越脹。幾十秒後，水底不停地冒氣泡，王不幫罵道:“小雜種死掉了！王再福完蛋了！”
一個聲音怒吼:“王不幫，你見死不救，罪該萬死！”
“誰在吼老子？誰在罵老子！滾出來，老子就是不救，老子要讓王再福跳崖喝農藥，讓他家破人亡。他害老子兒坐牢，老子讓他全家亡！”
王不幫抬頭到處看，河邊沒人。他想老子撞鬼了，明明聽見有人說話，指責老子，卻看不見人影。身後站著一個人，他驚恐回頭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陽光倒立著。
“快下去救人，再不下去真晚了。”
他忽然被一股力量推了一把，朝水裡撲去。水底不深，他一米六的個子，水正在胸口。他站定雙腳，河水清澈透明，小軍伏在水底，像只娃娃魚。他吸了一口氣，潛入水底，用勁提起“娃娃魚”，丟在岸上…
他恍恍惚惚上岸了，忽然記不得剛才下水抓了一條“娃娃魚”丟上岸。他甚至看不見娃娃魚在那兒。
“爹，不要救他，快走，讓他死了算了。王再福害你兒子坐十八年牢，讓我們十八年難見一面。十八年後，我回家也許見不到你了，現在你五十多歲，也許等不到兒子回來就歸西了。十八年兒子回來四十歲，兒子是牢改犯，名聲敗壞，誰願嫁給我？王再福害我討不到媳婦，生不出兒子，你也沒有孫子。你也斷了香火，爹，不要救他，我求你不要救他。如果你救活他，兒子一輩子不認你，和你斷絕關係。假如你死了,兒子也不給你燒香燒紙。爹，你一定要替我報仇，替我整絕王再福全家。”
“王劍，王劍，我聽你的話，絕不救那小雜種！讓他死了餵魚。”
王不幫聽見兒子王劍說話，轉頭張望不見兒子蹤影。
“王不幫，你不救人，你有罪，我死了，做鬼都不放過你！”
王不幫彷彿聽到小軍說話，可看不見小軍在那兒。
“王大公，大公，快救我，我不想死！”
“爹，我求你，快救活小軍，我對不起王再福，害死了金平，我有罪，我該槍斃！可政府不判我死刑，讓我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你不救他，我恨你一輩子，一輩子不認你。我還要告你，把小軍推下水淹死，替我報仇。你就要坐牢，在牢里老死！爹，快下水救小軍，救小軍…”
王不幫耳畔響起兒子的說話聲。他走到水邊，澆水使勁洗臉，河水有點涼，王不幫頓時清醒。他把“娃娃魚”提起抖了抖，清水從魚口倒流下來。“娃娃魚”好像死了，沒有一絲氣息。他嘆了一聲，把“死魚”提到柳樹下。他坐下吸了一支葉子菸，肚子咕嚕響，抬頭看烈日，太陽當頂了，該回家吃飯。他不能再呆下去，必須回去告訴王再福來弄兒子。他看小軍臉無血色，眼睛緊閉，全身發白，摸小軍身體冷冰冰的。嘆了幾口氣:“王再福，我救不活你兒子，他死了，不要恨我。恨只恨你兒子命短，恨你命不好，該絕後。我本不該救你兒子上岸，我和你有深仇大恨，救不活你兒子，我問心無愧。”
王不幫扛著鋤頭走回家，一路上他心亂如麻，心神不寧，走路無精打采。他自言自語:“我該不該回去通知王再福，小軍落水淹死了，我下水救上岸，施救晚了，小軍死了。不，我不能告訴他，萬一他豬八戒過河，倒打一鈀，誣陷我害死小軍，我還得坐牢。他和我仇深似海，肯定不信我救他兒子，整個生產隊社員也不會相信我。我不能惹火燒身，冤枉坐牢。不能告訴王再福，讓他去尋找小軍，反正小軍活不過來了。
王不幫回到家，老婆劉芬責備道:“怎麼現在才回來吃飯，大太陽熱得要命，早點回來吃飯，休息會兒，下午再去挖。”
王不幫心不在焉地吃飯，腦海裡呈現小軍的屍體擺在楊柳樹下，到底甦醒沒有？有沒有人看見他在河坡挖土，下河救人。他希望有人看見他救人，好為他作證。他想告訴劉芬，話到嘴邊不敢講。他胡亂吃過飯，大口大口喝茶，然後接二連三抽葉子菸。他默默地嘆息，仰躺在竹椅上忐忑不安，心神不定，閉上眼晴，小軍的屍體彷彿在眼前白慘慘的，王再福兩夫妻呼天喚地，哭得死去活來。然後，兩口子撲向他，王再福卡住他脖子，婦人抓住他下根子撕扯…
堂屋裡不熱，王不幫滿頭汗水，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劉芬坐在他旁邊，手搖竹扇，看他臉色異常。奇怪地問:“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滿臉汗水”
“我沒事，睡會兒就好了。”
王不幫故作鎮靜，裝作無事閉目養神。眼前忽現小軍站著喊:“為什麼，為什麼不叫我爹媽來看我，為什麼要救我上岸，我在水底睡覺多涼快。現在太陽曬著我，我快熱死了，渴得要命。快告訴我爹媽，揹我回家。”
王不幫驚恐萬狀，張開眼晴喊:“劉芬，劉芬，快去通知王再福，他小軍在龍水溝口淹死了，快去喊他！”
劉芬嚇了一跳，叫道:“你中邪了，亂叫什麼？"
“我在河坡挖土，小軍一人下河洗澡淹死了，我不敢救他。”王不幫急如熱鍋螞蟻。
“哈哈，淹死小雜種好，淹死小私兒活該。王再福終於斷子絕孫了，他害王劍坐牢十八年，天地不容，老天替我們報仇，替我們懲罰，我高興，王再福遭報應了。”
“狗日婆娘，快去！快去告訴王再福。"他吼道。
“不去，不能去，王不幫，我去說了，人家不感謝你，反而栽誣你，推小雜種下河。再說，沒人證明你，誰信你？大家知道我們兩家有仇，人家說你報復他家斷子絕孫，一定報官抓你，判你十年二十年，你會冤枉慘死在牢中。”
昨天下午，劉芬養的幾隻大母雞鑽進王再福木房坎下自留菜地啄菜葉，被劉芳看見。她撿石頭搗嚇跑了雞。半會兒，幾隻大母雞又竄進菜地。劉芳又氣又罵，進屋拿農藥拌米飯灑在菜地。劉芳罵道:“那家扒喪雞，跑到我家菜地吃菜，我灑藥了，鬧死了別找我。”
母雞們見有飯吃，飛撲過去搶吃，一會兒吃光了。劉芳撿起石子搗，立馬跑了。劉芬在灶房煮豬草，聽到劉芳罵聲，立刻出屋站在山頭使喚，飛跑回院壩。劉芬進屋拿剩飯，丟給雞吃。當她端著飯碗出來，眼晴呆了，五隻下蛋母雞口吐白沫死了。全家人的零用錢沒了，劉芬抹淚哭叫起來。
王不幫站起走出堂屋，劉芬扯住他;“你不要去，你發瘋了，人家下死手整你，你還行善積德，自討苦吃。”
“放開！狗日婆娘。老子良心過不去，老子去找王再福，告訴他小軍淹死了。就是他反告老子害死小軍，老子也認倒黴！”
劉芬不鬆手，王不幫使勁推開劉芬，劉芬仰倒在石頭地上又哭又喊。王不幫風一般跑到王再福門口，“王再福，再福，小軍落到河裡了，在龍水溝口，快去，等下漲水沖走了。”
王再福看見仇人站在堂屋門口，怒容滿面:“你胡說什麼，小軍落水了。”
王再福老婆劉芳張口大喊:“小軍，小軍，你在哪兒？小軍。”
王不幫說:“不信算了，咱家有仇，你絕不相信。"
劉芳哭哭泣注跑遍整個寨子，高聲大喊不見兒子出現，眾人也沒看見小軍。王再福慌了，頓感大事不妙，急速向龍底江龍水溝口跑去。男女老幼聽說小軍落水下落不明，邁開大步奔向河邊。
王再福脫光衣褲在河裡又踩又喊，不見小軍，潛入水中找，依然不見。不一會兒，村裡來了幾十男人潛入水底搜找小軍的屍體。
龍底江兩岸站了許多人，人們焦急不安地盯著河面。龍底江水嘩嘩流淌，好像在哭叫，好像在狂笑。一陣風颳過，柳樹枝葉滿天飄墜，有的掉在河裡，有的落在人的身上。一朵烏雲閃過。
太陽更毒辣了，強烈的陽光斜照到柳樹下小軍身上，小軍奇蹟般復活過來。小軍睜眼看到河邊很多人，看見父親在河裡洗澡，站起來高喊;“爹，爹，我在這兒，我在這兒睡覺。”
王再福轉悲為笑，急速爬上岸，忘了穿褲子，光著身子跑向兒子。圍觀的群眾張口結舌。劉芳飛跑到柳樹下，抱著兒子痛哭。王再福怒吼道:“小雜種，你是不是落水了，誰救你上岸的？”
“我沒落水，我在這兒睡覺困著了。"小軍怕打，撒謊說。
王再福抓住兒子手臂，另一手拍打兒子屁股。小軍大哭，始終不承認下河洗澡。大夥虛驚一場，罵罵咧咧回家。
王再福手抄柳梢使勁摻打兒子的屁股，小軍哭喊著奔跑。兩口子怒氣衝衝，追趕著兒子。
王不幫在家裡被老婆罵得狗血淋頭，指責他不該救仇人的兒子。王不幫此時也後悔，救了仇人的兒子，居然得不到王再福兩夫妻一句感謝的話。
小軍被王再福一頓惡打，罰他跪在地上，厲聲問道:“小雜種，你是不是王不幫推下河的，你一個人跑到河邊幹啥？老實說，不說實話，老子打死你！”
“爹，爹，我錯了，再不敢下河了。”
“是不是王不幫推你下水的，說實話。”
“我自己下水的，我看見水裡有魚就下去了。”
“誰拉你上來的？說實話，河邊還有那個人看見你下水。”
“我不知道，我沒看見那個，只看見王大公在挖土，我喊他沒答應。”
“你不要逼打兒子了，回來就好，不管哪個救的，就是王不幫救的也不要去感謝他。他兒子害死金平了，我也不會說他好。”
“王劍雜種害死金平，己經判刑坐牢，我雖然恨他，但王不幫不恨我們。今天救了小軍，我應該感謝他。小雜種，起來，去給王不幫說聲謝謝。”
“不要去，小軍。”
“快給我起來！”
劉芳攔住小軍，王再福生氣推開老婆，拖著兒子走到王不幫家。劉芬還在罵王不幫，看見王再福兩父子站在門外。
“快滾！來我家幹什麼？”劉芬怒氣說道。
“小軍，跪下，對王大公說聲謝謝。”
小軍立馬跪在王不幫面前，委屈地說:“大公，謝謝你拉我上岸。”
“快起來，小軍，我消受不起，你們走，我沒有救你。”
“大叔，我謝謝你救小軍，我不該恨你，打你。”王再福說。
“算了，王再福，你倆爺子走吧！謝不謝沒關係，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金平。”
“大叔，不說了，金平已經死了，今天你救他小軍，我真心謝謝你。”
從此以後，王不幫和王再福碰面，王再福總是先打招，叫一聲大叔。王不幫總是慢吞吞地答應，家裡有好吃的，悄悄拿給小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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