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山岛康美村古“字纸炉” 说起

元宵节后,春意盎然。

是日,我们文促会一行四人相邀到康美村“采风”,村老人协会老人为我们带路,我们先后参观了林日瑞纪念堂、林氏宗祠、林氏家庙、林太师庙等。

在前往林日瑞故居的路上,我们惊奇发现路边有一座早年“字纸炉”,炉高约3.5米,质朴浑厚,分上下三层,顶部葫芦状物压顶,六边小飞檐翘角,前有倒字纸进口,后有掏灰烬出口。魁星爷神像立于上层炉内,案前置有水果等供品祭拜,边放两个打火机方便人们上香使用。用手触摸字纸炉外壁,尚有余温。直觉告诉我,这里香火挺旺盛的。抬头一望,字纸炉正上方端端正正地贴着“魁星拱秀”四字大红横披,看得出,这是过年时村民贴上的。在铜陵地区刻意寻觅不至的字纸炉,竟然在康美村邂逅了。多年观察告诉我,这可能是东山仅存的乃至全省各地已不多见的古字纸炉,实属难得,不禁喜出望外。


从东山岛康美村古“字纸炉” 说起



店仔头边村老人见我是外村人,又把字纸炉前前后后看个够,便围拢过来告诉我:“字纸炉约建于清末民初年间,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它是为村里‘榕斋’‘竹斋’两间私塾学堂配套而建的。塾师教导学童,文字是仓颉造的,孔圣人教诲我们有字的废纸不能扔弃在地上,更不能踩踏,要拿到字纸炉焚烧。时至今日,我们全村老老少少都遵守这一老规矩,每年腊月送神前夕,村民都会把家里没用且带字的东西拿到字纸炉焚烧。”

“字纸炉在店仔头(地名)村道边,村道是早时古港、钱岗等村村民前往城关(今铜陵镇)必经之道。上世纪大跃进时期,村道拓宽,字纸炉变成占道,是拆掉字纸炉还是多拆掉周边的民房?为了保护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我们的村民选择了后者,字纸炉才得以保存下来。每月初一、十五或时年八节,村民都会前往上香祭拜。”

“在那无政府主义年代,村里突然来了一帮人,手拿铁槌洋镐,声称字纸炉是四旧产物,必须破除,说着抡起大锤便砸,村民闻讯赶来,才制止了这一恶作剧,但字纸炉已被砸的面目全非。十年动乱结束,村民们有钱的捐钱没钱的捐工,使字纸炉在废墟中按原样得以重建。”

“字纸炉、二间私塾学堂已成为老华侨、去台人员、在外工作游子的乡愁寄托,每次返梓省亲,他们都会在此伫立良久,寻找当年当学生的记忆。”

康美村村民历来注重教育,崇尚文化,敬畏文字。一个小小字纸炉,却蕴含着康美村浓厚的文化底蕴,演绎着村民为保护文化遗存的执着和情怀,也折射出东山老一辈人“敬惜字纸”的优良传统文化善行。

然而,当今社会人们看重的是“纸字”(人民币)而不是字纸,这虽无可非议,但也不能把带字的废纸任意丢弃,或与垃圾等脏东西混在一起。在一些宾舘、大排档、家庭、电梯间等把印有“欢迎光临”“欢迎惠顾”“出入平安”“星期□”等带文字踏垫,任人踩踏;有的商场开业,把文字广告做在地板上;主干道的公车停靠站路面上,用黄漆写上“公交车站”字样,如此胯下受辱,糟踏文字,亵渎圣贤,是传统文化一大堕落,令人唏嘘。

文字是圣贤的心血,是文化的基本载体,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敬惜文字的儒家传统美德。东山虽地处海隅,却文风炽盛,历来就有敬惜字纸的良俗,康美村店仔头的字纸炉,就是最好的诠释。早时,“敬字十律”是私塾先生必须向塾童启蒙的必修课之一,其内容大意如下:

1、有字的废纸不可随意丢弃和践踏,要将其收集起来,焚烧成灰,“字灰”要送到海边经海水漂流;

2、文字不能写在地面上任人跨越;

3、严禁用字纸当厕纸;

4、如厕后,必须净手,方能翻阅书籍和写字;

5、不得把文字或书籍放置潮湿处,要避免受潮霉烂;

6、不能带文字或书籍入厕,更不能如厕时翻阅书籍或看报纸;

7、夫妻同寝后,必须洁身净手,方可读书写字;

8、不可用字纸当鞋垫和坐垫;

9、不能用字纸包装东西或擦拭物品污垢;

10、不得用书籍当脚枕。

前辈们教导儿孙,孔子从不误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由文来,文由字生,只有敬惜文字才能得到福报,子孙日后方能贤达。彼时,全社会敬惜字纸成风,古城内外凡是读书人家,公司行号等都配置有“字纸篓”,用于收集废字纸;塾斋、学堂大多有配设字纸炉或字纸堀焚烧字纸。在街巷上,凡是成年人,只要看到有字纸被丢弃的,都会自觉把它捡起来,送到字纸炉焚烧,或就近塞进城石缝里,避免再次被踩踏。女人不慎踩踏到文字,要立即捡起来,拿到头顶上转几圏,以示忏悔,求孔子公“赦罪” ,再就近处置 。

为崇尚对文字的敬重,方便人们焚烧字纸需要,原古城内外有多次字纸炉分布在各个角落。如:司马懿祠边(原东安善堂堂长欧志元故居附近);泗州佛边(烧金纸、字纸两用);西门瓮城内;大庙头边(黄家墙边);“澳雅头”石门边等。那时,在这些字纸炉边,经常会看到三个衣衫褴褛的人在焚烧字纸,口中念念有词:“毋弃六书片纸;只因一字千金。”“字纸莫弃,一字千金啊!”用现在话说,他们是捡字纸烧字纸专业户。三人虽饱学经诗,却屡试不第,精神受刺激,不幸成了穷困潦倒的旧读书人。人们大多不知道他们真名实姓,只知道他们的绰号是:怣汉宗,神经溪,憨沛,其中“怣汉宗捡字纸”是老一辈人茶余饭后谈资的话题。

怣汉宗,姓孙名祖海,字汉宗(1896一1964),铜山古城衙顶孙开基祖孙有全(号九太)第十房十六世孙。垂髻之年,由舅父带往新加坡接受传统儒学启蒙教育,他遵崇孔孟之道,品学兼优。成人后,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一富家番婆仔(马来西亚籍女子)心仪其才貌双全,一见钟情。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一心扑在求取功名学业上,无心谈情说爱。他刻意回避其追求,越是冷落之,番婆仔更是穷追不舍,弄得他寝食不安,学业受挫,不得不返回乡梓继续求学。回国后,清廷已废除科举,不再开科取士。孙汉宗空有满腹经纶,失落感让他成天唉声叹气,郁闷不乐,而后精神恍恍惚惚,儍儍颠颠。当时,人们把孙汉宗的病因归咎于番婆“念唝(咒语)”,虽没科学依据,且有多起病例佐证(如:怣茂荣、大头大脸等),亦真亦假,姑且听之。

从东山岛康美村古“字纸炉” 说起


病后的孙汉宗变得情性孤癖,动作滞呆,精神恍惚。他每天走遍大街小巷、翻遍各处垃圾堆,凡是看到废字纸的,便捡起来放入口袋内。掌灯时分,才步履蹒跚地回家,这时他外衣的四个口袋都装满了各式各样字纸。从那时候起,凡是人们外衣口袋把东西装的鼓鼓的,坊间都将此状戏喻为“怣汉宗捡字纸” 。

孙家大院“磊砢山房”的后厢房,是怣汉宗棲身之地。昏黄煤油灯下,他把今天捡来的字纸进行清理,凡是潮湿的字纸都将其摊开晾干;有脏物粘着的,用旧毛笔逐张清扫,直至一尘不染为止,然后一捆捆迭好,到一定数量便拿到字纸炉焚烧。破瓷器上有文字的残片,他集中拿到海边深处倒掉。每年春节前夕,是怣汉宗最忙时节,每家每户都在“清尘”(整理卫生),从屋里打扫出来的大量垃圾,内不乏有字纸,在一次清扫字纸过程中,怣汉宗发现一张字纸是“土地契约”,内载明有田地数亩,这是一份含金量很高的文字契约,业主不慎将其同废纸一起倒掉,怣汉宗知道其价值份量,便按契约上填列的地址,找到土地所有权人,把地契归还给主人,主人报以的是一团“饭痞”(锅巴),权当酬谢。

原石斋中学校长孙文峰先生告诉笔者:“我们孙家大院的族人,历来就有敬惜字纸的优良传统。汉宗伯仅是其中一个,他虽神志恍恍惚惚,但对文字却非常敏感清醒,对敬惜字纸、捡字纸、烧字纸这件事,一点也不含糊。小时侯,他住的后房,我看到堆满了一叠叠的废字纸。”

“怣汉宗捡字纸”的年代虽离我们远去,但康美村店仔头字纸炉尚在冒青烟。它告诉我们,东山人自古以来就有敬惜文字的传统美德,它应该在我们这一代人继续发扬,代代相传。在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快速发展的今天,电子稿件替代了传统的纸和笔,字纸炉早已被人淡忘,但这不等于敬惜字纸已成过往,敬惜字纸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我们应学习先人遵循“敬字十律”之规则,以身示范,从我做起,唤醒和影响周遭的人,让敬惜字纸的传统观念得以延续。

民心向善,就是人间好时节。

图 | 黄辉全、刘汉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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