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院60年|韓啟德院士:醫學是有溫度的

三院60年|韩启德院士:医学是有温度的

三院60年|韩启德院士:医学是有温度的

講者 | 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全國政協原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 韓啟德

醫學是具有靈魂的,醫學也是具有溫度的,它能夠點亮人生、照亮人生,溫暖人間。

醫生的態度也是可以治病的

我10歲的時候得了猩紅熱,兩週後繼發嚴重的風溼性關節炎和心包炎,住進一家小的私立醫院,昏迷3天后救了過來,除了最嚴重的時候用過幾天青黴素以外,沒有其他任何治療。護士們都很喜歡我,一有空就輪著來給我講故事。60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張病床,那間病房,窗外的那幾棵大松樹,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來自父母和家庭以外的溫情。護士們長什麼樣我很快就忘記了,但她們卻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一片柔軟的地方,留下了一種特別的美,一種愛的美麗。哦,醫學是有溫度的!

後來,我學了醫。1962年我考進上海第一學院醫學系,學制6年,可惜學完三年基礎課還沒有來得及進醫院,就去參加了一年“四清運動”,回來後又遇到了文革,失去了所有學習臨床醫學的時間。僅在1968年初獲得過短短兩週的所謂“復課鬧革命”的機會。

記得當時中山醫學大內科副主任僅用四節課的時間給我們講完了內科學總論,接著就分組去門診實習了,目的是學習物理診斷和物理檢查。就在那裡,我接診了從醫生涯的第一位病人。

那是一位16歲的農村女孩,主訴長期陣發性腹痛,我按課本里的要求,望、觸、叩、聽,從頭到腳做了全套的物理檢查,足足用了一個多小時,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由於沒有學過任何其他的課程,當然對診斷一頭霧水,就把病人領到了老師的跟前。老師問了幾句,問了下肚子,馬上就作出了腸道蛔蟲症的診斷,給病人開出了驅蛔靈的藥方。帶女孩來看病的老婆婆臨別的時候對我千恩萬謝說,“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醫生能為病人檢查得那麼仔細,那麼認真。這回孩子的命肯定能治好。”

50年過去了,當時那位老婆婆的笑臉和她真摯的謝意仍在留在我的心裡,使我懂得醫生的態度也是可以治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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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需要的不僅是醫術,還有安慰

1968年底,我被分配到陝西農村一個公社衛生院工作,當時病人問的最多的是兩個問題:大夫,我的病你治過嗎?大夫,我的病你能治好嗎?那時我的回答常常是“我沒有治過,你吃我的藥試試看”。結果,不少奔著上海醫生來的病人不再找我看病,而同事中有一位老醫生,僅僅在舊國民黨部隊當過幾天衛生員,常常告訴病人你有五級心臟雜音,注射葡萄糖加維生素C就能治好,他的周圍卻總是圍滿了病人。

慢慢的我懂得了,病人需要的不僅是醫術,還需要安慰和對醫生的信任。我不能騙人,但必須學會溝通,我漸漸學會了如何與病人說話。

與此同時,我拼命地工作和學習,只要有助於解除病人痛苦的事情,就竭盡全力去做。(當時我所在的)衛生院只有一間藥房,一間注射室和一間面積稍微大一點的門診室,遇到中毒性菌痢、新生兒腹炎,消化不良導致嚴重脫水等嚴重的患兒,我就讓出自己的床,幾天幾夜連續觀察治療;沒有抽吸泵,我就口對口把堵塞患兒呼吸道的濃痰吸出來;急性心力衰竭的病人需要快速毛地黃,我連續幾天騎車去病人家裡看著病人按時按量地服務毛地黃,用幾毛錢挽回生命;農民牙病多,等到來看醫生的時候往往到了只能拔牙的程度。我就買來牙鉗自學了麻醉技術給他們拔牙;農村皮膚衛生條件差,膿包瘡的病人特別多,久治不愈。我從民間覓來草方加上自治的外用藥,基本能做到藥到病除;碰到脫臼的病人,我給病人復位一分錢不花立竿見影;婦女產後乳汁不下,我看農婦多數是壯實的,多為肝氣瘀積所致,用中藥逍遙散和針灸加上心理疏導效果很好,求助者絡繹不斷。後來我到當地一家區級醫院學了兩個月的外科,建起手術室開展一些腹部和五官科的小手術。

總之,是病人的痛苦驅使我去努力做事,是病人促使我不斷地學習。說句實在話,也是在病人身上的實踐,讓我的臨床能力得到了不斷的提高,是病人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基層全科醫生。我學會了溝通,增長了本領,越來越得到農民朋友的信任。病治好了,他們感激我,病沒有治好,他們說韓先生都看了也就這樣了。我收治的病人死了,他們反過來安慰我,“大夫,看得了病救不了命”。

有時早上起床,會在宿舍窗臺上看到手絹裡包的幾個雞蛋或者幾個白麵饃饃,是老鄉們送我的,但沒有留名,僅僅想表達一下對我的敬意,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感到無比的幸福。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加純潔、更加珍貴的情感嗎?送人玫瑰手留餘香,為別人做好事能得到情感上的回報我很滿足。

久而久之,我心裡就形成了一個理念,為他人做好事,獲得人們的好口碑就是幸福的。我感嘆醫學是有溫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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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礎醫學同樣是有溫度的

改革開放後有了讀研究生的機會,我選擇了基礎醫學,從此,進入唯物論醫學的天地,開始時從事病理心理研究還比較重視整體,1985年去美國進修了以後,改為分子藥理學研究,更加傾斜在還原論和機械唯物論上,不過潛心其中我更加體會到科學的求真求實和批判精神,領略到科學的精微縝密和神奇的力量,享受到研究微觀世界生命世界的美妙和魅力。

科學是人類探索未知本能的體現,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果實。尤其工業革命以來,已經成為直接造福人類的重要途徑,基於我參與的α1腎上腺素受體亞型成果,發明了新藥坦索羅辛,給很多前列腺肥大病人的治療帶來更好的效果。在神經肽Y和β3腎上腺素受體剛剛發現的時候,我們就做過它們的基礎研究,後來居然都與肥胖掛上了鉤,有可能在未來用於糖尿病和肥胖的治療。

20多年的實驗室研究,使我對醫學的科學屬性有了更深的瞭解,也體會到基礎醫學不同於其他純科學研究,甚至有異於一般的生命科學研究。它雖然不像臨床工作那樣面對活生生的人,但它直接關係到人類的健康和疾病,它同樣是有溫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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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的任務只是保護生命正常的過程

2002年底,我當選九三學社中央主席,後來相繼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全國政協擔任領導人15年。在此期間,我有幸在更高層面和以更廣闊的視野觀察和體驗醫學。當非典和新型流感襲來時,我不僅看到病魔的兇險還看到對整個社會的嚴重威脅,也看到我國醫務界白衣展示的英雄本色,看到了在黨中央的領導下重建傳染病的防控體系,迅速達到世界先進水平。我到過很多老少邊窮地方,看到因病致貧、因病返貧令人心碎的情景,看到我國的醫療資源分佈極不平衡的狀態,我有機會親自參與我國醫藥衛生體制的改革,到很多地方調查研究,發現難點、痛點、尋找關鍵環節,為改革出謀劃策。這些年來的經歷使我對醫學的社會屬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還對人類醫學發展的根本方向問題有了一些思考。

一個多世紀以來,現代技術和醫學的結合使醫學發展插上了翅膀,人類的壽命大大延長,眾多曾經肆虐奪命的傳染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不少嚴重的疾病得以明確的診斷和有效治療。但是與此同時,技術至上的觀念不斷地蔓延,醫學發展的目標和方向開始錯亂,醫學的重點放在了救治生命最後階段的病人,而不是為多數人的健康和減少病痛服務。醫學的邊界也開始模糊,被賦於過度的使命,常常把危險因素當做疾病來治療,人們過度相信技術,而常常忘記病人心理上的苦楚以及對醫者關愛的期盼。

慢病確實已經成為人類健康的主要威脅,當今人們對慢病的根本性質和成因缺乏正確的認識。人類的進化是以數十萬年來計的,從古猿人進化到智人,經歷了200多萬年,脊柱仍然沒有完全適應獨立行走,十幾萬年前智人的腦容量已經達到了1400毫升,7萬年前智人經歷了認知革命,而到今天人類的腦容量並沒有進一步增加。而另一方面,智人從狩獵採擷文明到捕獵文明花了6萬年,從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花了1萬年,而從工業社會到信息社會的興起只用了幾百年的時間。生活方式在短時期裡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人類的遺傳變異和進化是遠遠跟不上的,慢病由此而生。對此,人類除了坦然接受以外,重要的是盡力改善生活方式,而不應該把主要的責任賦予醫藥。

人類自有文明就有醫術,東西方分別從《黃帝內經》和希波克拉底開創醫學以來,醫學從來都是回應他人痛苦的努力,閃爍著人性的光芒。今天,醫學大大發展了,但人類對自身的認識與對宇宙的認識一樣,都還只是冰山一角,切切不可枉自振盪,以為醫學可以解決(所有)健康問題。我們醫者能做的仍然是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三院60年|韩启德院士:医学是有温度的

生命是有限的,每個人從出生、成長、壯年、衰老、死亡的過程是不可逆轉的。醫學的任務只是保護正常的過程,我們不能把衰老當做疾病,不能把追求長生不老作為醫學的目標,不能給生命無望的邊緣增加無謂的痛苦,不能不考驗醫學的效率和社會的公平公正。總之,我們時時不可忘記醫學是有溫度的。

一個人生命的鑄成需要無數生命的資源補充滋潤和潤化,一個醫者的合格與成手需要知識與實踐的支撐,也要與周圍人群不斷地溝通、互通,建立起共同面對疾病的醫道。

我感謝生命中的很多偶遇,這些偶遇讓我悟到醫道中的基本道理。60多年前照看我的護士、50年前感謝我的那位農民老婆婆、40多年前我在農村遇到的許多病人,大概都已經離開人世了,但是他們給我留下的記憶已經變成我的對醫學溫度的體驗和理解,醫學,首先是仁學,醫道,首先是溫度。

今年我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除了繼續關心我國醫藥衛生事業,為改革建言獻策以外,我將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醫學史的研究和醫學人文建設上。離開臨床工作已經40年了,回到北醫三院,我的臨床知識基本歸零,但我會像當年到陝西農村的時候一樣,從頭開始、虛心向醫生和護士學習,我確定的工作目標是努力使北醫三院成為我國敘事醫學的發源地和領頭羊,為我國醫學人文建設做出一點點實實在在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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