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山里有个看林人，叫老黑，和一条黑狗生活在深山老林里。
我们那里的人把黄龙山叫北山，北山连绵起伏，隔开了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北山丛林密布，地广人稀，有时候走几十里也见不到一座村子；即使见了村子，也只有两三户人家。这里与世隔绝，自给自足，吃的是自家种的蔬菜粮食，穿的是自家织的土布。我在县城工作的时候，几乎每逢几个月，就骑着自行车去北山，那时候已经到了上世纪90年代，而我在一户人家的门框边看到新春对联写的是：“翻身全靠共产党，幸福全靠毛 ”。还有一次，我看到对面山崖上有几个人喊着号子，抬着门扇，门扇上帮着吱吱叫唤的猪，他们沿着悬崖一寸一寸向下挪动，每一步都极为小心，每一步都危机四伏，他们住在山上，要把喂肥的猪带到山下的集市上去卖……
因为北山是这个样子，所以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就想办法出来，那时候没有出门打工的热潮，想要走出北山，只有一条路：男的到山外当上门女婿，女的出嫁到山外。
我们村就有一个上门女婿，他的名字叫崇明。
下面的故事就是崇明讲的：
老黑和黑狗在北山相依为命，好多年来寸步不离。
有一天晚上，老黑刚刚睡下，听到外面黑狗狂吠。老黑觉得声音不对，就爬在窗户上观看，看到月光满地，树影婆娑，远处的断墙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老黑披衣下床，解开狗绳，手拿铁叉，想去看看。黑狗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突然，老黑的头发根根竖起，他看到断墙后露出了一只什么动物的尾巴，正在搅动着地上的枯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而在断墙的上方，露出了两个尖尖的耳朵。尽管只看到尾巴和耳朵，但老黑判断出这是一只大型动物。老黑赶紧将洋洋得意的黑狗唤回，然后关紧房门，爬在窗台上观看。
时间不久，那只给黑狗设置圈套的动物走出来了，它懒洋洋地迈动着脚步，身上布满了黄色的细碎斑点，躲在窗台后的老黑张大了嘴巴：那是一只豹子。
北山来了豹子，让老黑震惊不已，此后的巡山，他变得异常警觉。
一个月后，老黑背着猎枪，带着黑狗，开始了又一次巡山。
那天午后，远处响起了隐隐的雷声，头顶上的乌云越来越密，老黑想着房屋外还晾晒着被子，就决定抄近路回家。
走到了一处悬崖旁，老黑听到风中送来了什么动物微弱的叫声，黑狗也开始吠叫起来。我跑到了悬崖下，看到有只小猫一样的小动物，蜷缩一团，耷拉着毛茸茸的脑袋，显得有气无力。
老黑把它抓在掌心一看，这才看到是只狼崽子。
老黑熟悉林中各种动物的特性，他知道这么小的狼崽子，是不会爬出狼窝的。而它现在出了狼窝，一定是母狼出了事。
老黑放开了黑狗。
黑狗嗅嗅狼崽子，就开始向远方跑去。老黑把狼崽子揣在口袋里，紧追不舍。
黑狗跑出了几里地，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吠叫。老黑向树上看看，没有看到什么异常；又向树身上看看，突然惊得坐在地上。
树上有几排深深的爪印，每一个爪印都像铁筢扎进树身。老黑知道，这些爪印是豹子留下来的，豹子把吃剩的母狼藏在了歪脖子柳树上。
天色越来越暗，头顶上响过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就跟着落下来。老黑不敢久留，带着黑狗匆忙离开了此后，小狼崽和黑狗生活在一起。
刚开始，它们相处融洽，黑狗走到哪里，小狼崽就跟到哪里，夜晚睡觉的时候，小狼崽就窝在黑狗的怀里。可是，随着小狼崽慢慢长大了，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有一天，小狼崽和黑狗争抢一块肉，小狼崽抢不过黑狗，突然跳起来在黑狗脸上抓了一把，抓出了几条血痕。黑狗恼羞成怒，将小狼崽压在身下，用牙齿咬。小狼崽身上伤痕累累，但一声不吭，在黑狗身上挠抓。
老黑看到这种情景，就赶紧出手制止了。他扶起浑身淌血的小狼崽，小狼崽摇摇晃晃地站着，看起来随时都要倒下去，但却发出稚嫩的咆哮声，眼睛里发出不屈不挠的阴鸷的光。
老黑把小狼崽关起来，隔绝了和黑狗的来往。
半个月后，这一场冲突风平浪静，小狼崽的身体也恢复了，老黑才把小狼崽放出来。
小狼崽和黑狗又重新生活在一起，和好如初，好像以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段时间，山外的媒婆托人捎来话，要给老黑介绍一个老婆。老黑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与世隔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的语言退化了，见人只会嘿嘿笑着，而且他年岁也大了，又长得特别黑，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黑得像焦炭一样。但是，他是吃着国家商品粮的正式工，每月有工资拿。
那时候姑娘们的择偶标准是：一工二干三教员，宁死不嫁庄稼汉。又黑又老的老黑，是山外那些庄稼汉无法相比的。
黄龙山林场是老黑的工作地点，他的家在山外的白水县史官村。
老黑给黑狗和狼崽准备好了几天的吃食，就下山回家相亲了。
相亲也简单，只要见面看上了，就准备结婚。那时候，农村姑娘长得再漂亮，见到吃商品粮的都低人一等。这场相亲，不是姑娘相老黑，而是老黑相姑娘。老黑看上姑娘了，这门亲事就成了。
老黑看上了姑娘，媒人和姑娘家担心夜长梦多，干脆很快就让结婚了。
短短几天时间，老黑完成了从光棍汉到有妇之夫的完美转变。
结婚第三天，老黑又回到黄龙山林场，他放下不下黑狗和小狼崽。在感情上，他已经把黑狗和小狼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他感觉它们比自己的家人还亲。
可是，他一回到居住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房屋前的空地上，荒草倒伏，几根锨把粗的树木折断了，地上一滩滩血迹，黑狗满身是伤，倒在地上，牙齿都被雪染红了；小狼崽也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老黑把黑狗抱在怀里，黑狗的尸体已经僵硬。老黑又把狼崽抱在怀里，狼崽还有微弱的气息。老黑把狼崽抱进房间里，把炼乳泡好，灌进狼崽的嘴巴里。老黑惊讶地发现，狼崽居然流下了泪水。
性情刚烈的狼居然也会流下眼泪，老黑以前闻所未闻，他感到惊讶不已。
和黑狗与狼崽子打斗的，是那只豹子。老黑看到地上留下的花瓣爪印，感到不寒而栗。那只豹子一步能够跨出两三丈，估计它至少也有牛犊那么大。
看护森林开不开狗，林业局把一只白狗派给了老黑。
白狗自小是从林业局大院长大的，所以身上带着一种倨傲的神色，从它来到林场开始，就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付老黑与狼崽。巡山的时候，老黑带着它，它总是懒洋洋地跟在后面，一副极不情愿的神情。老黑训斥它几句，它对着老黑吠叫，嘴里发出威胁声。还有一次，在半路上，他和老黑闹意见，居然自己沿着原路返回了，把老黑一个人丢在了半山腰。
白狗把老黑不放在眼里，对狼崽更不会多瞧一眼。它在狼崽面前走过去，高视阔步，趾高气扬，把自己当成了权贵。老黑煮好的肉汤，白狗总是抢先去吃，它吃饱了，才把几根啃不动的骨头留给狼崽。
老黑知道这样下去，会耽搁工作的，他决定好好训练白狗，让白狗成为一名称职的护林员。
一天，老黑把白狗的缰绳绑短了，然后拿着柳条抽打它。白狗的表现超出了老黑的预料，它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嗷嗷的讨饶声，看起来非常可怜。老黑心有不忍，就丢掉了柳条，白狗向着老黑摇尾巴，满脸都是谄媚的神色。
白狗很狡猾，它能够看懂眉高眼低，也会察言观色。此后，它在老黑的面前变得极为温顺听话。
又有一天，老黑下山，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突然听到小屋方向发出异样的声响，它跑过去一看，看到白狗和狼崽厮打，狼崽一口咬断了白狗的尾巴，白狗瑟缩在墙角，发出痛苦的哀鸣声。狼崽比白狗小了很多，可它步步紧逼，异常凶悍。
老黑看到这里，赶紧上去喝止了狼崽。
此后，白狗像个太监一样，在老黑和狼崽的面前都无精打采，窗外一有风吹草动，白狗就吓得呜呜哀鸣，寻找墙角躲藏。
这样的一条狗，显然不适合做看林狗，老黑开始寻找新的狗来代替。
山下有户人家，养了一条黄狗，黄狗身躯高大，食量惊人，更奇怪的是，这条黄狗耳朵竖起，身材高大，威风凛凛。这种狗在当时的西北农村很少见，它的名字叫牧羊犬。
牧羊犬要吃肉，而这户人家养不起，打听到老黑到处找一只看林狗，就提出用黄狗换白狗。看林狗过去在林业局有户口，每月定量供应饮食。
老黑一看到黄狗，就喜欢上了。他不但答应用白狗换黄狗，还给了那户人家200斤包谷。黄龙山土地辽阔，老黑种了几亩庄稼，粮食多得吃不完。有一次，老黑外出，回来的时候，看到黄狗和狼崽发生了冲突。黄狗站在当院里，咬牙切齿，嘴巴里发出威胁的咆哮。狼崽蜷缩在墙角，用舌头舔舐着流血的伤口，眼光里充满了阴冷的仇恨。
黄狗正当盛年，高大威猛，威风凛凛，它的低吼声让人感到恐惧和心悸。狼崽比黄狗小了两圈，它是一个还没有成熟的少年狼。然而，力气还没有长足的狼崽性格倔强，它敢于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和黄狗硬碰硬，它敢于和黄狗展开面对面的撕咬。它是一匹狼，它的天性里就不知道服输。
老黑害怕它们再次发生冲突，就将他们关在不同的木栅栏里，中间用锨把粗的木材隔开。然而，纵然这样，它们也常常隔着木栅栏厮打，不是你抓破了我的鼻子，，就是我撕烂了你的嘴角。
每当他们打架的时候，黄狗发出愤怒的咆哮声，而狼崽一声不吭。每当夜半的时候，黄狗酣然入睡，而狼崽却像它的祖辈父辈一样，对着惨淡的月亮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嚎，然后拼命用它还没有成熟的身体撞击木栅栏。
老黑明白，狼是喂不熟的，即使这只狼崽自小在林场长大，但它的骨子里仍然是一只狼，它仍然想要冲出木栅栏，在大自然里飞奔。狼和狗不一样，狗是能够圈养的，而狼的野性无法驯服。
人类能够驯服所有的动物，包括丛林之王狮子和百兽之王老虎，让狮子和老虎表演节目，但是，人类一直无法驯服狼。狼高贵的天性让任何人也无法驯服它。
那年秋天，妻子扶着大肚子来到了林场，她需要静养，而狼夜半嚎叫，让妻子感到恐惧。山下的算命先生说，让怀孕的妻子天天听狼叫，生出来的孩子也会像狼一样不会说话，只会嚎叫。
老黑只好把狼放回到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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