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四十:煙土疑蹤

第二天天剛亮,何棲雲就又被敲門聲弄醒了。他不用睜眼也知道,肯定是那個新上任的秧子房掌櫃鯰魚頭又來找他討主意了。他抻了個懶腰,三下五除二將褂子往身上一披,趿著鞋去給鯰魚頭開門。門外果真便是鯰魚頭那張討好而略顯焦躁的面孔,他一見面就急吼吼地問:“老弟,想出來啥沒有?”何棲雲昨晚上思索了一會兒,並試著用皇極生象術推了一下,覺得還有些思路,他認為這裡面先天和後天指的是兩次出發時走行的路徑,而中間的本初則意味著兩次的出發點完全相同。但這裡的前和後並非如羅經定位那樣精準到某山某向某分金,只是按照習慣的一種說法,所以最後才會加上一個不動之處,這就是要找變中的不變。他對鯰魚頭道:“我覺得可以一試。”鯰魚頭大喜道:“我就知道老弟準成!來來來,我帶你去見大掌櫃。”何棲雲道:“你等我把臉洗了的,這臉上還有眵目糊呢。”鯰魚頭搓搓手:“只是要快些,我在外面等著老弟。”

何棲雲用銅盆去缸裡舀了點水,雙手蘸水在臉上抹了一把,又用乾布擦了擦,便跟著鯰魚頭來找鎮八方,不料鎮八方此時卻不在房中,輪值的土匪說,大掌櫃一早到後山去了。鯰魚頭道:“那我們就去後山。”

二人來到後山,老遠就看到了半山腰那個高大的身影,他一動不動地揹著手立在那裡,腰桿挺得筆直,像是一棵巍巍古松,這架勢除了鎮八方還能有誰?而他面前卻是一處新起的墳塋,何棲雲看那墳塋的位置和封土的高度,便知道里面葬的一定是崔大力。鎮八方一大早就過來,顯然是緬懷老兄弟來了。鯰魚頭和何棲雲見到這副情景,都覺不便上去打擾。兩人索性立在山腳下,靜等鎮八方下山。鎮八方在墳前靜默地站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迴轉身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何棲雲竟然在他眼角旁看到了淚痕。鎮八方在山上顯然也看到了他們,他向下面招招手,示意兩人爬上來。

何棲雲跟在鯰魚頭屁股後頭爬上了山腰,鎮八方開口問鯰魚頭人審得怎麼樣了,鯰魚頭從何棲雲手中接過布條遞了上去:“這是從古月月身上發現的,這小娘們狡猾得很,將這東西挽進了袖口,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後來她手下有一個人說了實話,我們這才知道有這玩意。”鎮八方展開布條看了兩眼,鷹隼似的目光落在了鯰魚頭臉上:“這上面說的啥意思?”鯰魚頭道:“這我也不擅長,讓何兄弟來吧。”說著在何棲雲身後推了一把。何棲雲只好將自己的想法和大掌櫃說了一遍,鎮八方道:“嗯,言之有理。我看你也別耽擱了,一會兒就押著那小子去狼林山找海青。董承金和你熟,我就讓海字棚的弟兄配合你,找著了我記你一功!”何棲雲道:“謝大掌櫃!”鎮八方道:“走,回聚義廳,這會兒綹子裡估計都起了。”

鎮八方到了聚義廳,在他那張虎皮椅上坐定,便有崽子上來問大掌櫃今天吃啥。鎮八方道:“來兩個發麵饅頭,再來一碟子醃蘿蔔就成。”他又轉向何棲雲和鯰魚頭:“趕上飯頓了,就和我一起吃吧。你們吃啥?”兩人相互看了看,說吃啥都行。鎮八方笑笑,又衝下面喊道:“再加四個饅頭,有餅的話來兩張。”不一會兒後灶上有人端來了饅頭和大餅。那大餅是用大鐵鍋烙的,剛剛出鍋兩面焦黃,表皮還冒著熱氣。鎮八方將大餅往何棲雲和鯰魚頭面前一推:“特意給你們做的,都嚐嚐。”

連載四十:煙土疑蹤


何棲雲聞到那香氣早已按捺不住,所以伸手便抄起一張,果然這餅吃起來香脆可口,比那棒子麵窩頭可好吃得多了。他狼吞虎嚥地吃著,眨眼間一張餅已有大半進了肚。鎮八方見他吃得急,忍不住放下饅頭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何棲雲覺得不好意思,剛想收斂一下就聽門口傳號的土匪來報:“大掌櫃的,圈子裡的劉舉人來見您。”鎮八方奇怪地道:“我和他素無來往,他來幹什麼?”傳號的土匪道:“他沒說,只是說想請您賞個面。”鎮八方沉吟片刻,問道:“他是和誰來的?”土匪道:“就他一個人,小的已經驗過了,他身上沒帶柺子。”

鎮八方知道這劉舉人是渾水縣裡的士紳,家境十分殷實,他自幼喜讀詩書,十六歲那年連過縣試、府試、院試,從童生一躍而成為秀才,二十三歲時鄉試中舉,成為那個時代的人上人。要不是光緒爺廢了科舉,他說不定能中個進士,到翰林院混個位置哩。不過清朝滅亡之後,他也並不太順,先後給幾位道臺做過幕僚,但都與主官意思不合,所以也不受親待。後來他年老多病,索性回家含飴弄孫,不問世事。像這樣一位老學究,居然在這麼個大早跑到土匪綹子來,也著實令人驚詫。不過鎮八方知道他一介書生也沒啥危險,所以對他倒也不特別排斥,因此只想了想便說道:“讓他進來吧。”

半餉劉舉人隨著傳號的土匪進了聚義廳,何棲雲見他約有六十多歲年紀,頭髮已經花白了一大半。雖然清朝已經滅亡了十六年,可他卻仍在頭上紮了個金錢鼠尾辮,拖在腦後像是一條豬尾巴。他身上穿著湖藍色的長袍,倒也不嫌悶熱。他見到鎮八方後躬身行禮,口中說道:“老朽未經允可就登臨山門,冒昧攪擾了。”鎮八方受吳緒昌的影響,對讀書人印象還不差,他客氣道:“老先生不必多禮,圈子離這兒也不近,今天到這裡來可是有什麼見教?”劉舉人道:“老朽也是受人所託,要求大掌櫃幫忙找一個人。”鎮八方心內打了個突,知道他必定是受古老闆所託前來說項,但他假裝糊塗,哈哈地笑了兩聲:“老先生您搞錯了吧,我們這裡可全是沒人睬的粗人,和您可搭不上瓜葛。”

劉舉人道:“大掌櫃還沒聽完怎麼知道是什麼人呢?老朽要找的這個人是縣城古老闆的女兒,聽說在貴寶地走失,特地過來找尋一下。”鎮八方惦記著在崔大力墳前將古月月大卸八塊祭奠老兄弟,所以矢口否認有此事:“那您可說差了。人家古老闆是大名鼎鼎的有錢人,省上、道上都有關係,我們是啥,都是耍渾水錢的,可不敢和他攀上關係。至於他家的千金大小姐,我們更是從來沒見過。”劉舉人怫然不悅:“大掌櫃您也是堂堂七尺男兒,說話應該一言九鼎,怎麼能信口雌黃呢?古老闆已經派人打聽確實了,搶走他們東西的,殺害大排隊的,都是同一批人!”

鎮八方見這老傢伙急了,有心逗弄逗弄他,他拿眼神制止了那幾個躍躍欲試的土匪,和顏悅色地道:“老先生,您也是鄉中耆宿,照理我應該給您幾分面子。可是我們確實沒看見什麼鼓老闆鑼老闆的閨女,您還是去別的地方打聽吧。”劉舉人道:“大掌櫃的,古老闆也說了,只要她女兒能找回來,他願意出兩千大洋!”鎮八方嘆了口氣,故作惋惜地道:“哎呀,我也很想掙這筆錢,可是我沒這福分啊!要不這樣,您先回去,我叫兄弟們留心著,等我們發現了人就去找您領賞!”劉舉人十分生氣,但又拿面前這老土匪沒辦法,只得拱拱手告辭。鎮八方高聲道:“送客!”傳號的土匪顛顛地過來,跟在劉舉人身後送他下山了。

鎮八方目送劉舉人的背影消失,笑著對鯰魚頭道:“瞧見了沒?古老闆請這麼頭爛蒜來作說客,還兩千塊大洋,就是給我兩萬塊我也不答應!”鯰魚頭擔心地道:“你說他們會不會情急了拼命啊?”鎮八方大笑道:“我就怕他們不來!現在日本人在各地咄咄逼人,省城的官跳子肯定走不了,就縣警備隊那點兒人槍,還想和我掰腕子!”他隨即下令了水巡風的各棚加強戒備,一有情況立時發號,接著又喚來了董承金:“這次你帶海字棚的弟兄隨何棲雲去狼林山找那四擔煙土,我估計姓古的不死心,多半也會派人綴著你們,要多做準備,我在綹子裡等著你們勝利凱旋!”這是董承金作為小頭目第一次獨立領受這樣的任務,他當即表態要圓滿完成,不辜負大掌櫃的信任。

為了給海字棚加強火力,鎮八方特地下令黃山屏將崔大力生前用的機槍轉交給海字棚使用,又給他們補了一批彈藥。董承金平時用慣了步槍,還是覺得漢陽造可靠些,便將機槍交給了棚裡一個叫關二愣子的老杆子。此人在綹子裡待的年頭很長,也特別善說,董承金一入綹子就和他打成一片,上次去找滅蒙鳥羽時給何棲雲和楊二狗講的故事一多半就來自此人。董承金派一個弟兄去找何棲雲,兩個弟兄去秧子房押解那個變節者,剩下的弟兄則在他的號令下站起了條子。

迎著晨曦的輝光,沐浴秋風的清涼,董承金精神飽滿,他面向隊伍站立,大聲道:“弟兄們!咱們海字棚自立杆以來,這是第一次下山幹活,大掌櫃的對咱們信任,咱們不能讓他老人家失望,不能塌了咱們戰東道的臺子!綹子裡啥規矩,相信各位也都知道,進有重賞,退有重刑!我在這裡再強調一遍,一切聽從指令,不得擅自行動!”眾土匪齊聲應道:“是!”董承金瞥見何棲雲帶著楊二狗過來,那兩個土匪也從秧子房中提出了叛徒,便下令眾人開拔。

董承金走在了隊伍最後,他一拉何棲雲,問道:“二狗子不是去了加字棚嗎?你咋給找過來了?”何棲雲一臉無奈:“半路上瞧見這小子了,他聽說我下山有任務,非得求我帶著他一起下山。我說這我管不著,你得去和你們棚炮頭說去。結果他還真跟棚炮頭說了,一會兒就顛顛過來了。”董承金一臉地不信,他問楊二狗:“你真去和你們錢頭說了?”楊二狗道:“昂,咋地,你還不信?我說我出去之後錢糧都歸海字棚發,他很痛快就答應了。”董承金一聽這話差點沒氣吐血,糧臺黃山屏曾經和他打過招呼,說每個棚現在發下去的錢糧都是一定的,要是發冒了就只好自己補。二狗子商量也沒有商量就硬擠進海字棚領餉錢,以董承金的性格又不能剋扣他人的,就只有從自己那份裡出了。但楊二狗和自己同生共死好幾回,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自己總不能把他往外攆,於是就只好答應下來。

眾人出了山門後,前面的關二愣子回頭問董承金該往哪條道走。董承金道:“抄個近路,直接過去吧。”他的意思關二愣子明白,就是選馬鹿崗這條路,難怪他一開始沒要求騎馬。大家頂著初升的紅光子,向著馬鹿崗的方向行進。因為天高氣爽,視野十分良好,目力所及之處都沒發現啥異常。眾人順順當當地走過了平地,開始向山上爬。何棲雲不時從身後取出羅經查看一下方位,董承金見他表情無甚變化,知道現在一切如常,便也放下了心。

過了兩道崗梁之後便是前天夜裡的伏擊地點了。丁福林率領眾人設伏,己方並沒損失一兵一卒,死的全是古老闆的人,所以當時丁福林也沒管他們,但今天土匪們過來一看,山路上空空蕩蕩,除了零星的匕首、包袱皮、衣服殘片等物件外,死屍一個也無,看樣子都被人運走了。董承金盯著地上車前草的肥大葉片說道:“早上的露水有被蹭掉的痕跡,看樣子對頭並未走遠,大家小心!”眾人聽他這麼一說,無不心中惕惕,但又走了半個多時辰,眼看再翻過一個山頭就出了馬鹿崗,也沒見到半個人影。

這時走在後頭的董承金忽然看到對面樹叢之中有一片灰色的衣角晃了一下,他立刻大吼:“趴下!”幾乎與此同時,對面槍支就響了。這一輪彈雨射得又急又密,顯然敵人早已有所準備。海字棚的弟兄們反應都不慢,董承金話一出口他們已紛紛撲倒,只是那個古老闆手下的俘虜因為手腳之上都有鐵械反應慢了半拍,旁邊的何棲雲趴下之後才覺不妥,主動伸手去拽他,,然而這時對面一顆子彈不偏不倚正中他心口,他哼也不哼一聲直接倒地。何棲雲拿手一探,這人連氣都沒有了。楊二狗低叫道:“糟了,沒這人帶路我們還怎麼找?”何棲雲被頭頂嗖嗖飛過的子彈壓得抬不起頭:“等出去了再說吧!”

董承金悄悄爬到關二愣子身邊,示意他暫時不要聲張,同時一指旁邊的一個小土包。關二愣子會意,接著灌木的掩護攜帶機槍爬到了那個小土包背後。因為董承金沒下令,所以土匪這面沒有還擊。大家都屏氣凝神地伏在原地,樹林中只能聽到對面射來子彈的聲響,彷彿這群土匪壓根就不存在一樣。片時子彈稍歇,樹叢中傳來人走動的聲音,有人罵罵咧咧地向他們伏身的地方走近,顯然對方認為他們這群人已經全部斃命了。他們越走越近,甚至連彼此交談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大家都不由握緊了手中的槍。因為這次任務重要,何棲雲總算也分到了一把掌心雷防身,不再是赤手空拳了。他將槍把緊緊抵在手心,以抗拒內心湧來的緊張感。

等對頭終於進了有效射擊範圍,董承金才從地上一抬頭,大吼一聲:“打!”剎那土匪們的各種槍支都開了火,叮叮咣咣地響成了一片。董承金選擇抵近射擊是有道理的,這個時候山上林木茂盛,既遮擋視線又阻礙技術動作,若是正常射擊效果肯定大打折扣,但現在距離已經到了如此之近,那結果自然有所不同。關二愣子端起機槍向前方橫掃:“他奶奶的,今天送你們去佛祖那裡報到!”對面那群人壓根沒料到土匪還會有這種強效武器,猝不及防之下已有四五人中彈倒地。他們眼見土匪們兵強馬壯,並非一般的綹子可比,因此不敢再戰,狼狽地向後退去。董承金繼續指揮土匪遠程壓制,直到他們都退出了視野才歇手。

董承金從草叢中探出頭來,對土匪們說道:“對頭已經退了。過去兩個人看看地上的人都是哪一撥的。”有兩個土匪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捱到近前,用腳踢了踢屍體,確認他們死得透了又去他們身上掏摸一番。不過很奇怪的是,這些人身上乾淨得很,什麼零碎都沒帶,連塊乾糧都找不到。但看他們的穿著,卻和古老闆的大排隊如出一轍。其中一人喊道:“頭兒,好像是古家的人。”董承金走過來蹲在地上,將他們挨個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楊二狗好奇地湊上前來,問道:“發現什麼了沒有?”董承金道:“這幾個人很像大排隊,不過他們出來也不是半天就能回去的,可為什麼什麼都沒有呢?”楊二狗無意撩起其中一人的褲腿,發現那人小腿皮膚粗糙,上邊還有很多道輕微的條狀傷痕。這一下被董承金看出了破綻,他低聲道:“不對,這不是大排隊!”

楊二狗訝然道:“為什麼?”旁邊的關二愣子代表董承金回答道:“大排隊整天在圈子裡養尊處優,吃得飽睡得香,腿上不可能有這些特徵。只有常年在山上趟的,因為草木剮蹭才會出現這樣的傷疤。”楊二狗又將其他幾人的褲腿一一卷起,一看果然如此。董承金說:“看來這是同道了。姓古的閨女還在我們手裡攥著,以他的做事風格怎麼也不會在這時就襲擊我們,這時有人聽到風聲假扮大排隊,妄圖挑起我們與大排隊的再次爭鬥,你們看一看這裡面有你們認識的杆子嗎?”海字棚的弟兄都搖搖頭,這幾人即便是同道中人,也是籍籍無名之輩,可沒人和他們朝過相。不過大家心裡也都有數,在東邊道現在敢跟戰東道叫板的除了雲中龍也沒旁人。董承金不再繼續提這茬,他問何棲雲:“那個帶路的睡了,你有把握找到地方嗎?”何棲雲道:“不好說,我過去試試吧。”董承金點點頭,率領眾人再次上了路。

狼林山是長白龍脈的一個分支,整體呈東南走向,恰與龍脈的大方向互成犄角之勢。因為它位於偏遠苦寒之地,四周人煙稀少,就是樵夫和獵戶都很少到這裡,所以這附近原始森林很多,基本保持了滿清時的封山狀態。不過山林之中還是有幾條旅商和馬幫踩出的小路,這使得要在其中通行也並不為難。何棲雲倒是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所以他只能憑藉那人說的隻言片語和這裡的地形一一比對來判斷所走行的地方是否正確。

此時天已近午,東邊道雖說海拔較高,但秋老虎的威力仍不可小覷。董承金看弟兄們一個個汗流浹背,便下令道:“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一會,喝口水吃點東西。關二愣子,你安排了水哨。”關二愣子帶著兩個弟兄到附近了水,其他人則都找個樹蔭坐下來,放鬆一下腿腳。楊二狗剛剛坐定,準備脫下鞋磕磕其中的砂石,頭頂上卻落下來一隻蜘蛛,蜘蛛發覺楊二狗是個活物,急忙快速地挪動爪子從他脖子上向衣服裡爬去。楊二狗覺得麻癢,叫道:“九江八,快把蜘蛛彈下去!”何棲雲笑著過來將蜘蛛從他衣領上扒拉下來:“你呀,就是事多!”說話的工夫他卻愣住了:“咦,二狗子,你左肩上什麼時候多了塊胎記?”

眾人聽他一說都紛紛過來瞧新鮮。楊二狗的上衣被扒開半邊,大家看到他左肩之上果然有一塊黑色的圓斑,而且是長在皮膚裡的,看上去的確很像胎記。楊二狗翻翻眼皮:“我哪裡知道?上次去二道灣鑽地縫,回來的時候就發現有。”何棲雲心知有異,問他道:“那你有什麼特殊感覺沒有?”楊二狗道:“能有啥特殊感覺?呆在那裡不痛不癢的,我也懶得管他。就是有時候做著做著事,這個地方會突然熱一下,然後我腦子裡就斷片了,也不知道剛才在幹些什麼,但能感覺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圖形,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

何棲雲聽了之後更覺詫異:“你都見過啥樣的圖形?”楊二狗拿樹枝在地上邊畫邊說:“可多啦,你好好瞧著。”何棲雲定睛一看,見有的是幾個大小圓圈套在一起,外面又零亂地添了幾道直線,還有的是一些三角和正方形,看起來像是立體的。他也不明所以,但直覺告訴他這些圖形肯定表達了一些含義。他知道楊二狗雖然別無所長,但對空間的識辨超於常人,取滅蒙鳥羽那次就全靠了他的天賦大家才從圈子裡死裡逃生。他將衣服給楊二狗拉好,對他道:“你好好記著這些,沒準哪天能用得上。”楊二狗少有被人重視的時候,因此拍拍胸口:“放心,我都記著呢。”前面董承金這時吆喝起來:“都歇夠了吧?咱們繼續走!”

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山路變得更加崎嶇難行。何棲雲遊目四望,忽然發現前面有一棵高大的黃菠蘿樹上被人砍掉了一塊樹皮,露出了內裡的黃色木質,看印痕非常之新,應該就是這兩日砍上去的。他叫道:“就是這裡了!”眾人聽到後都圍攏過來,有人以為這地下藏著東西,急急忙忙就向地下刨,被何棲雲叫住了:“這只是他們的一個記號,東西還在林子裡。”他說著取出木質羅經,站在樹邊調整好了方位。他知道古月月他們那天到達這裡時,時辰與現在應該差不多,所以他才估計出他們是在這裡的東北方向藏了東西,但東北方向只是一個大略說法,究竟具體在哪裡他卻不清楚了,所以他沉吟片刻,對董承金道:“咱們先順著艮方走吧。”董承金不喜多話,只點點頭,應了一個字:“好!”就帶頭走進了樹林。

這片林子常年無人經過,到處都長滿了樹齡百來年的參天古木,腳下卻是叢生的野草和經年累積下來的落葉,踩上去軟乎乎的。因為這些古木太過相似,所以董承金每走幾步就用砍刀在樹上斜砍一刀,以防繞進去出不來。其他人則跟在他後面,一邊走一邊四處打量,想從這些古木之中找到煙土可能隱藏的地點,但無奈林木茂密,這些樹粗看起來各有特點,但細節卻都是大有雷同,而且就連何棲雲也不確定,古月月那幫人是否在地表做過標記。

這找尋東西是個苦差事,有人看到何棲雲帶著大夥兒大兜圈子,忍不住出聲抱怨道:“到這麼個鬼地方來,也沒見著個點子,九江八你是怎麼帶路的?”何棲雲聽了這番話心中很不是滋味,可那人資歷很老,他也不便出言頂撞,幸而董承金為他解了圍:“那姓古的一家子都屬狐狸的,這煙土又不是家裡用的尋常物件,他們肯定得藏個隱蔽地方,再說一人藏物十人難尋,這筆賬也不能算到九江八一個人頭上。”董承金是棚炮頭,他的話那老杆子也不能不聽,這才避免了一番爭吵。

眾人又往前走了一段,人人都無精打采,就在大家都走得快絕望的時候,他們看到一棵老榆樹下襬了兩堆石塊,都是大小石塊相錯疊在一起,肯定不會是動物乾的。董承金扭過頭問何棲雲:“九江八,你來瞧瞧,這是不是埋東西的地方?”何棲雲想了想,說道:“這很可能是他們標記的出發地點,而他們真正的埋藏地點在一個不動之處上。”董承金自然又問道:“那哪裡才是不動之處呢?”何棲雲也沒完全搞清,他說道:“布條上只有兩條路徑的走法,卻沒說怎麼找不動之處啊!”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楊二狗卻叫道:“哎,我肩上那塊記又熱了一下,我現在能感覺到一個圖形!”何棲雲道:“快把它畫下來!”楊二狗依言拿起一根小木棍,閉著眼在地上緩緩地畫著。片刻之後他停了下來,何棲雲見地上畫著兩個曲尺一樣的圖形,這兩個圖形的一端還疊在一起,他砍了片刻,忽而一下子跳了起來,額頭被一根樹杈狠狠地颳了一下,登時鮮血長流,可他卻渾然未覺,口中只顧嚷著:“我懂了!”

待何棲雲稍稍平復下激動的心情,董承金才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何棲雲激動地指著地上那個比較小的曲尺形說道:“這個形狀對應著布條上說的前行百步和左轉百步,那末端的這個地方距離出發點距離肯定是固定的。先生曾和我說過勾股弦之間的關係,勾三股四弦五,現在勾和股都是一百步,那弦長一百四十一步有奇。”他又指著下面那個較大的曲尺形說道:“和剛才的情況類似,這裡說的是後天的那兩個二百步,這樣走完四百步之後距離出發點的位置是二百八十二步有奇,恰好是之前的距離的二倍。而我們最後要找的不動之處肯定在這前後兩個位置的連線上。現在這兩個位置都是變化的,所以從數理上說,最終要找的這個點和出發點連線必定中分前和後兩個方向,所以不動之處應該是三等分剛才前後位置的連線。”

何棲雲是用中國傳統的《黃帝九章算法細草》配合皇極生象術推出這些結果,其實他不知道,這些都可以用西方的歐幾里得幾何學解決,並且計算上還要簡便一些,而楊二狗畫出的圖形本質上就是這種幾何學的直觀描述。雖然何棲雲說得明白,但土匪們可多是文盲,就算有認得字的,也僅限於“大、小、人、個”等簡單的字,要他們理解這麼複雜的計算簡直比登天都難。董承金直言了當地道:“九江八,你就說咋辦吧!”

何棲雲叫楊二狗站在石堆前,對他說道:“你就捋著這條直線往前走,中途遇到樹啥的也不要拐彎,走一百步停下來向左拐,再走一百步停下來別動。”楊二狗依言數著步子向前去了。何棲雲又叫來另一個土匪,用羅經測了一下位置,叫他沿另一個方向穿行兩百步,然後再向右拐行兩百步。這兩人都邁步走了之後,何棲雲本人也飛奔過去,待他們立住腳步之時,何棲雲從楊二狗走到那名土匪那裡,他默默數了一下步數,一共是二百又七步。二百零七除以三得六十九,則最終的位置應該距離楊二狗六十九步。

何棲雲走到那裡,見那個位置上有一棵枯朽的老樹,仍然立著並未倒塌。他用指節輕叩樹幹,裡面發出了空洞的回聲,這裡面一定有貨!何棲雲大喜過望,招呼了一聲:“在這裡了!”眾土匪都圍攏了過來,董承金用手撐住樹幹輕輕搖晃了兩下,發現樹幹下端竟然是可以活動的,他略一用力,那樹冠竟然向旁栽倒,現出了下面一個油布蓋好的鼓堆來。原來古月月他們不知從哪裡移來一棵空心死樹擺在了這裡,卻將煙土藏在了下面。楊二狗道:“這下總算找著東西啦!”他得意忘形之下,伸手便要去掀油紙,不料手背一疼,卻是被董承金拿槍托給敲了一下。董承金厲喝道:“這下面有機關,不要亂動!”

楊二狗這才注意到這油紙上有一個不規則形狀的鼓起,董承金找來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挑去油紙,大家看到黑乎乎的煙土上面居然有一個自制的簡易夾子,夾子中間的鐵柱上纏著幾圈細鐵絲,兩端則是兩排鋒利的鋼齒,中間有一細線相連,董承金拿木棍扒拉了那細線一下,夾子立刻跳起並緊緊咬住木棍。雖然這夾子做工簡陋,但威力著實不小,鋼齒雙向咬入木棍足有半寸來深。可以想見,如果楊二狗冒冒失失地伸手去拿,至少也是一條胳膊不保。楊二狗在旁吐吐舌頭不做聲了。

董承金抓起一把煙土驗看了一下成色,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對大夥兒說道:“沒錯,是和昨天歸庫的同一批。”他又大致估量了一下煙土的分量:“嗯,四擔煙土都在這裡了。現在咱們分開來,每個人都背一點,回去之後再核對一下。”何棲雲心中隱隱覺得不妥,萬一有人趁機私藏起來怎麼辦?這時卻見董承金從背上取下漢陽造,他對眾人道:“我這柺子是六斤五兩沉(注:當時一斤為十六兩),可以用柺子稱出分量。”他找來一根硬木棍,先叉開拇指和中指在上面比了比,找出木棍的中點,然後在此拴上一根細繩。接著他將柺子綁在木棍的一端,又用油紙包了一包煙土拴在另一端。他用手提著細繩,卻見柺子那端下沉,明顯是煙土分量不夠,再添了半把兩端才恰好平衡。董承金連續稱了三次,將三包遞給同一個土匪讓他背在背上:“這是十九斤的煙土。”就這樣他如法炮製,最後每個人都分到了差不多重量的煙土。董承金將槍從木棍上解下來,重新揹回背上,對大夥道:“走吧!”

因為背上背的分量不輕,所以大家回去比來的時候走得慢多了,還沒等回到馬鹿崗天已經全黑了。董承金知道這四擔煙土價格不菲,自己這一行人千辛萬苦地折騰一天,若是出點什麼差錯責任可就大了,所以他對大傢伙說:“各位兄弟再辛苦一下,趁晚上天涼好趕路,到了四面梁再歇著,回去之後大掌櫃人人有賞!”關二愣子也道:“大夥兒都聽棚炮頭的,腳丫子都倒騰得快點!”海字棚的兄弟多數還是通情達理的,有兩三個刺頭本待嚷嚷著要休息,但聽關二愣子如此說法,他們礙於資歷遠不及關二愣子,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一路上的辛苦不必細說,不過好歹捱到了四面梁。鎮八方本來早已睡下,聽到通報後披件衣服就出來了,還將分管財物的糧臺黃山屏也折騰起來,黃山屏在一旁忙著督導崽子們稱量煙土重量,造冊入庫,董承金則向鎮八方彙報起了這一路的見聞,重點說了土匪假扮大排隊攔截的事。鎮八方邊聽邊連連點頭,董承金從他臉上也看不出喜怒。他彙報完之後,鎮八方突然問道:“你覺得姓古的這次會低頭服軟還是繼續硬抗?”董承金也摸不清他到底怎麼想的,只好小心翼翼地道:“這傢伙成天倒賣軍火,路子很野,但他不可能不顧及他閨女的性命……”鎮八方冷冷地道:“他顧不顧忌都沒有用了,你們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將她賞賜給了弟兄們,大家都嚐了嚐鮮,也算我個人對兄弟們的一點補償。她的頭蹄五臟被我拿去祭奠炮頭了。”

董承金沒想到鎮八方說到做到,為了報復古老闆居然不惜打破他自己三令五申的規矩,而他手段的殘忍更讓董承金無語,董承金喃喃道:“這也太快了。”鎮八方道:“這快什麼?反正鯰魚頭也審不出什麼來,一個她一個那男的,留著都浪費糧食,簡直就是造糞的機器,不如殺了乾淨。不過古老闆還不知道這事兒,我打算再好好利用一下。”董承金對此也無法再置褒貶,鎮八方一向乾綱獨斷,他不過是一個剛剛提上來的棚炮頭,哪輪得到上來提意見?於是只好諾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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