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舊書往事:一份超越買賣與生死的書單

今天是世界讀書日,北京是一座有著讀書傳統的古城。上世紀上半葉,北京城裡的文人雅士們常去舊書攤,他們與書鋪的老闆或者店員熟識後,形成了一種極為特殊的關係,流傳著很多佳話。

袁家方先生是民國北京一家舊書店老闆的後人,他講述了自己父親開舊書店時的許多細節以及老北京舊書行業中,店員與顧客之間超越金錢,甚至超越生與死的不平凡故事。

老北京旧书往事:一份超越买卖与生死的书单

講述者:袁家方,74歲,京城老字號研究專家。

舊書店老闆資助“落難”大學生

年過古稀的袁家方,對閱讀與寫作依然充滿熱情。如今他著作等身,是研究北京商文化以及老字號的專家。袁家方每天上午睡覺,下午埋頭苦讀,或奮筆疾書,一直忙到次日凌晨。這份對書的喜愛,源於小時候——他父親曾開有一家舊書店。

他父親袁俊是1912年生人,13歲在琉璃廠書店學徒,出師後,在東安市場擺書攤,專賣外文書籍。在東城區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撰的《王府井》一書裡,提到東安市場的外文書攤,創辦最早的有3家,袁俊的書店就是其中之一。

老北京旧书往事:一份超越买卖与生死的书单

袁家方家中收藏的部分舊書

不久,他父親在西單商場開辦了自己的書店。“當時西單有五個商場,書業都在第二商場,我家的書店叫大眾書社,同樣也是專營外文書,面積80至100平方米。”

抗日戰爭臨近勝利,袁俊敏銳地感覺到戰後,北京城裡大學會復課,他就收集了很多醫學類的教材。果不其然,當時,很多人都在找醫學類教材,而整個北京城就他這裡最齊全,由此掙得了“第一桶金”。

袁家方說,儘管他父親不懂外文,但是隻要顧客來問某本外文書,他就能像賣中文書籍的店員一樣,立刻指出那本書在哪裡。不懂外文,為何能做到這樣?原來,袁俊非常用心,在顧客買書時,他會打聽書的譯名和內容。他也向顧客學習,不斷翻檢書籍,積少成多,他便懂得了多國文字和不同門類的外文書籍知識。

當時,他父親會根據一些顧客的特點,做一些不同的處理。比如有些書,有可能是某位常來的顧客需要的書,他就不擺在外面,然後寫信問那位顧客哪天來看看,如果沒有時間來,他就會派人給送過去。

袁家方的父親曾經歷過一件非同尋常的事。那是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有一位大學生經常到書店裡看書,父親見他好學,有時會讓他把書帶回去看,看完再拿過來。一天,這個學生來書店找他父親,悄悄對他父親說:“我要去延安。”他父親立即安排那學生到安全地點,給他買了火車票,還給了他一些盤纏。

1949年,那位學生穿著軍裝,特意到書店裡找他父親。學生說,他現在是葉劍英軍調小組的一員。雖然曾經救助過這位學生,但此次見面後,兩人再沒有了聯繫。袁俊幫助過好幾位類似情況的學生。

上世紀五十年代,不少大學生來他家書店看書,他們一站就是一天。袁家方對此印象頗深:“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這些大學生掏出一個火燒,一邊吃一邊看。那會兒火燒3分錢一個,比燒餅還便宜兩分錢。”每逢這時,父親也會讓袁家方沏上茶,給大學生送過去。有時,還會請他們一起吃午飯。當時不少書店會讓學生把書拿走,看完了再送回來。袁家方說,“早年間,舊書店的老闆,雖然自己也要養家餬口,但對於讀書人,特別是家境貧寒的讀書人,他們還是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幫助。”

袁家方多年的書友兼“球友”、北京城歷史及文化著名學者朱祖希,對於當時的苦日子,深有體會。朱祖希是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的學生,1955年,朱祖希考入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當時他每個月只有12.5元的助學金加2元的生活補助,北京城裡大大小小的舊書攤,成為他最愛去的地方。那會兒,他一般是坐公交車到西直門,然後再去逛城裡的舊書攤,從中關村或者北大西門坐公交車到西直門,坐車要1毛5,而從海淀黃莊坐車只要1毛錢,為了省下這五分錢,朱祖希每次都是走到海淀黃莊去坐車。

一份書單跨越四十年

袁家方說,出於對知識的尊重,北京城裡的舊書店與主顧之間,形成了一種超越金錢的默契,“這種默契的基礎就是信任。”

多年前,袁家方去拜訪中國書店的顧問郭繼森老先生。“郭老先生一見面就問我,‘你是老幾?過去我常去你們家。’”在交談中,他得知了郭繼森與歷史學者洪業的一段故事。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燕京大學老師洪業,常去中國書店買書,漸漸就和郭繼森熟識了。郭繼森後來常給洪業送書,兩人建立起了良好的友誼。這交情還擴展到洪先生的學生,如著名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1941年冬,燕大被日軍封閉,洪業也被捕入獄。郭繼森不僅冒著生命危險去監獄探望洪業,而且還給洪業帶信,甚至還幫洪業把信帶出來。可見兩人關係之密切。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期,洪業去美國講學,臨走前,洪業請郭繼森購買一批古籍。沒想到的是這一別,就是幾十年杳無音信。上世紀七十年代,中美恢復邦交後,洪先生派了一位學生到北京,尋訪當年的老友,當然包括郭繼森。與那位學生寒暄三兩句後,郭繼森在一個抽屜底下的牛皮紙中抽出了幾頁紙,這正是當年的書單。郭繼森告訴那個學生:“洪先生去美國之前,委託我買的書,一直保存到現在,一本不落。請你轉告先生。”經過40年風風雨雨,無法想象郭繼森老先生是如何把這批古書完好無損地保護下來的。

不久,洪先生從美國回到北京。老哥倆見面,洪業把一個大信封交給郭繼森,說:“我在北京的房子送給你吧,這是全部的手續。咱們年紀都大了,我此次回美國,不知道以後還能否回來(1980年洪業在美國去世),留個念想。”

袁家方聽了郭老的講述,趕緊問:“那您現在住的是洪先生的故居?”郭老搖搖頭:“當天下午,我就把它上交了。”見袁家方不解,郭老淡淡地說道:“非賣書所得,情義領了就是。”

袁家方說,這就是當年北京舊書店裡那些店員們對於舊書這行的獨特理解。袁家方告訴記者,如今燈市口中國書店還有幾位老店員,還有當年的做派。“與你見兩三次面,他就能記住你,你一去,他老遠就點頭衝你樂。”

前幾年,習慣了在網上購書的袁家方,又去了一趟燈市口的中國書店,那些老店員見他來,遠遠的就用很低的聲音說:“來了啊?”“這個聲音很講究,既要讓你聽見,又不能驚擾其他人。”

舊書堆裡寶藏多

老北京旧书往事:一份超越买卖与生死的书单

袁家方珍藏的《舊都文物略》

對於袁家方來說,父親留給他最大的財產在精神層面。 年少的時候,父親的一次“特殊訓練”,讓袁家方印象深刻。那是一個三九天,天寒地凍,父親讓袁家方在書攤邊上,要求站得筆管條直,不管多冷,兩手都不許揣兜裡。一天下來,袁家方的腳和手被凍傷了,“三年後凍瘡才痊癒。”從那個時候起,袁家方也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臥如弓”。

他父親不懂外文,卻把外文書店開得有聲有色,離不開“用心”二字,這也深深影響了袁家方。袁家方戲稱自己讀書做學問是“愛抬槓”,總要問“是真的嗎”或者“為什麼”,不懂或者有疑惑的地方,一定要想辦法弄明白。如今,袁家方正在撰寫關於北京會館方面的文章,憑著愛鑽研的勁,他發掘出很多人並不關注的細節。

不過,父親還是給他留下了一份“傳家寶”:那就是一本民國二十四年出版的《舊都文物略》,這是他父親的至愛,父親去世前,專門留給袁家方,並對他說“這本書你有用。”袁家方也對這本書珍愛有加,給它做了專門的布書衣。他開玩笑說,“這本書平時秘不示人。”2000年,北京古籍出版社重新出版了這套古籍,他毫不猶豫又買了一本,用於平時查閱。

父親對他影響最大的,還是對書的熱愛。袁家方自己常逛舊書攤,碰見喜歡的書,就會買下。袁家方最為“自豪”的一本書,是著名書法家大康先生選輯的一本字帖:《金文書法精華》。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袁家方花11元買的。讓他頗有意外的是,如今,這本薄薄的字帖,在網上居然賣到了四五百元。

從學生時代就愛逛舊書店的朱祖希,同樣在舊書堆裡發現了很多寶藏。他在燈市口的一家舊書店,淘到了一本《天人合一觀念與華夏文化傳統》,這本書對他論述古都北京規劃的文化淵源有很大的啟示。他最後成書的《營國匠意》(2008年該書榮獲國家圖書館第四屆文津圖書獎)就與此有很大關係。

兩位多年的老友,在瀰漫著書香的午後,追昔撫今,不無感慨。正如袁家方所說,“北京城應該多關注舊書市場,舊書是書籍寶庫中的重要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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