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中國新文學的壯麗日出——魯迅《補天》和郭沫若《鳳凰涅槃》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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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元宝:中国新文学的壮丽日出——鲁迅《补天》和郭沫若《凤凰涅槃》对读 | 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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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讀魯迅”專欄之二

中國新文學的壯麗日出

——魯迅《補天》和郭沫若《鳳凰涅槃》對讀

郜元寶

文學作品更多描寫人類群體及其文化的誕生

我們在文學作品中,有時確實能看到作家們描寫個體生命的孕育與誕生。但文學描寫這一生命現象,難度很大,因為個體生命在孕育誕生的階段還只是極幼稚極不確定的雛形,無法看到它將來更豐富的展開。降生為人的起初,都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團,除了哇哇哭兩聲,既不會笑,也不會說話,連眼睛都睜不開。因此很多情況下,與其說文學作品描寫了生命的孕育與誕生,不如說是描寫了孕育和誕生小生命的父母們的一段生命經歷,比如當代作家鐵凝的短篇小說《孕婦和牛》。

魯迅的《補天》,沒有專門描寫具體某個人的誕生,但它寫到人類群體及其文化的誕生,意義更重大。人類群體的生命及其文化形態也有一個孕育、誕生、更新、再造的過程。這個過程很漫長,內容也更加豐富多彩,關乎我們每個人的存在,可以激發我們每個人對自己的生命展開嚴肅的思考。

《補天》的創作與編集過程

《補天》完成於1922年11月,原來的題目叫《不周山》,最初收入1923年出版的魯迅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吶喊》,是《吶喊》最後一篇壓卷之作。但1930年《吶喊》第十三次印刷時,魯迅把《不周山》單獨抽了出來,直到六年之後,也就是1936年底,才由他本人編入他在後來的十三年裡陸續完成的歷史小說集《故事新編》,是《故事新編》打頭第一篇,題目也由《不周山》改為《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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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說只是改了題目,正文並無變動,但魯迅在《故事新編·序言》中花了大半篇幅,反覆論到他當初創作《不周山》,後來又改名《補天》並且加以重新編輯的經過,足見他對這篇小說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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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的《故事新編》,收錄1922年至1935年間所作歷史小說8篇,魯迅用素色的封面統領全本書,風格嚴肅鄭重。

從《不周山》到《補天》的這種版本變動,意味著《補天》既屬於魯迅“五四”時期的創作,也關聯著他晚年的思想。換句話說,從《補天》起初的創作到最後編定,跨越二十年代初至三十年代末這十多年的時間,有一個長期思考的過程。

簡單地說,《補天》是魯迅對女媧摶土造人、煉石補天的神話傳說進行的一次極富個性的改寫。造人和補天的神話傳說,出現比較晚,內容也很簡單。關於女媧造人,宋代編輯的大型類書《太平御覽》引漢代應劭《風俗通義》說:“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絙人也。”四十幾個字,概括了流傳到漢代的一則神話傳說。

關於補天,也是漢代才編輯成書的《淮南子·天文訓》說:“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這也就只有寥寥四十幾個字,內容同樣很簡單。

不僅造人、補天這兩則神話傳說的內容很簡單,後世也並沒有太把它們當真。這大概與“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思想傳統有關,所以根據這兩則神話傳說改編的作品很少,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出色的。這就是中外學術界普遍承認的中國上古神話傳說不發達的現象。

但是到了魯迅這裡,局面有了改觀。上述《風俗通義》《淮南子》短短八十幾個字的內容,竟然被魯迅敷衍成將近六千字的一篇場面宏偉、設想奇詭、故事發展跌宕起伏、細節豐富飽滿的短篇小說。

造人的起初與後來

《補天》一開頭寫體魄健壯、精力充沛的巨神女媧不知怎麼突然從夢中驚醒。女媧醒來之後,覺得“從來沒有這樣無聊過”,就毫無目的、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的形象來摶土造人。當她看到遠遠近近都佈滿了她雙手所造的“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之後,就很詫異,也很喜歡,於是“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著伊的事業”,一刻也不停息地進行著造人的工作。她看到這些小人們不僅會彼此說話,還會衝著她發出笑聲,就不僅驚詫,喜歡,稱他們為“可愛的寶貝”,自己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來”。

到此為止,女媧對自己所造之人很滿意,也很喜愛。這就促使她更加快了造人的速度,以至於身體疲憊,腰痠背痛,精力不濟,情緒也變得焦躁起來,於是就不再用雙手摶著黃泥造人,而是隨手拉起一根從山頂一直長到天邊的長長的紫藤,在泥水裡不停地擺動濺起無數小塊泥土,落在地面,就又跟先前創造的那些小人們一樣了,“只是大半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這是女媧沒有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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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媧更沒有料到,就在她所造之人當中,很快就出來兩個彼此爭鬥的帝王,就是傳說中炎帝的後代共工和黃帝的孫子顓頊。爭鬥的結果,共工敗而顓頊勝。失敗的共工“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小說寫原來的世界因為共工、顓頊這麼一鬧,就一片混亂,“仰面是歪斜開裂的天,低頭是齷齪破爛的地,毫沒有一些可以賞心悅目的東西了”。女媧摶土造人,本來已疲憊不堪,這時又不得不用盡最後的氣力來煉石補天。好不容易才將天給勉強地補了起來,女媧也就力竭身亡了。

《補天》主題的三個方面

以上是《補天》的故事梗概。前面說過,《補天》是魯迅對上古神話傳說的改寫,改寫後的《補天》就不再是神話傳說,而成了寄託作者思想的寓言故事,其中有幾點特別值得我們思考。

首先魯迅告訴我們,女媧造人並無什麼目的,只是精力瀰漫,不做點什麼就“無聊”,“覺得有什麼不足,又覺得有什麼太多了”,於是就抱著遊戲的心態,隨手造出了人類。

這點很重要。原來女媧造人並無什麼特殊意圖,她對被造的人類也並無什麼明確指令。女媧給予被造者充分的自由。她讓被造者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但這樣一來,人類作為被造者也就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了。

女媧煉石補天,跟摶土造人一樣,也不是特別要為人類做點什麼,更不是為共工、顓頊的爭霸帶來的後果承擔責任,只是她自己願意、自己高興這麼做而已。天是補起來了,但人類必須面對自己所造成和所遭遇的一切。如果再鬧得天崩地裂,就不會有人來收拾殘局了,因為有力量補天的女媧已經死去,她既不會命令人類做什麼、怎樣做,也不會為人類行為的後果負任何責任。人類從誕生之日開始,就必須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獨自探索人生的方向,而不能指望創造者來幫助自己。實際上人類的創造者女媧並非全知全能,她沒有料到會造出那樣的人類,沒有料到她所造的人類會弄出那麼多的花樣。她唯一的命令是對海上的烏龜下達的,但頑皮的烏龜們有沒有遵從她的命令,這到了小說結尾還仍然是個疑問。

這就是“五四”時期典型的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思想。人是怎麼來的並不重要。也許有個叫女媧的大神起初創造了人,但人跟這個創造者無關。人的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創造人的神已經死了,她在創造的時候就並非全知全能,所以只有人才是宇宙的中心。

其次女媧造人,並非施恩於人,祈求回報,而完全是自己願意、自己高興的生命力衝動的結果,好比男女相愛,自然就有了孩子,並非像現在有些人所說,夫妻雙方要有目的有計劃地“造人”“造小孩”。那樣造出之後,必然要將小孩看作私有財產,對他們寄予厚望,提出種種要求,做出種種安排,讓他們的生命成為父母生命的附庸。魯迅在“五四”時期有篇文章叫《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猛烈抨擊過這種父母本位的倫理觀念。女媧造了人,卻並不據為己有。父母在生理的意義上可說是造了小孩,但孩子的生命是獨立的,父母不能據為己有,孩子也不能一生一世依賴父母。

第三,女媧所造之人並不完美。起初她覺得被她造出來的人類頗為有趣,但很快就發現不對頭,那些小人們漸漸有了自己的文化,不僅懂得用樹葉遮住私處,還發展出自以為是的一整套複雜的說法。比如在政治上,共工一方和顓頊一方就編造出各種理論,美化自己,攻擊對方,動輒發動戰爭,弄得屍橫遍野。他們都相信自己道德高尚,足以為天下立法,竟然批評裸體的女媧“失德篾禮敗度,禽獸行,國有常刑,惟禁!”另外魯迅還嘲笑了那些吃藥修道、妄圖成仙的人,其中有道士,也有秦始皇和漢武帝。當然魯迅諷刺最厲害的還是人類的虛偽與詭詐,比如他們本來要攻擊女媧,可一旦佔領了女媧的屍體,在那上面安營紮寨,就很快轉變口風,自稱“女媧氏之腸”,不許別人利益均沾了。

這些不完美,甚至根本性的邪惡,和女媧起初的創造有關:女媧用紫藤打出來的小人就比較粗劣,“大半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問題是人類不能因此責怪女媧,這種責怪毫無用處,死去的女媧不會為人類的不完美負責。要讓人性的不完美變得完美,只能依靠人類自己的努力。

以上這三點,就是《補天》主要的思想寄託。

魯迅寫《補天》41歲,距他青年時提出“立人”的學說過了15年。《補天》完成後不久,1925年他又正式提出“改造國民性”的主張。所以我們看魯迅創造新文化、再造新文明和新人類的思想,可謂一以貫之。他注意到新文化有許多雜質,並非毫無瑕疵。強調這一點,並不意味著魯迅的衰老與倒退,倒正是他成熟健康的標誌。只有成熟健康的人,才不怕看到自身的不成熟不健康,才敢於並有能力進行更加美好的再創造,迎接更加成熟而健康的新文化與新人類的誕生。這就正如小說《狂人日記》抨擊“吃人的人”,乃是為不再吃人的新人類的誕生做好準備。

而描寫新人類群體的誕生,以及誕生之後的新人類群體一開始就不得不面對的一些根本問題,正是《補天》的主題。

魯迅從《吶喊》抽出《不周山》的原因

魯迅在《吶喊》出到第二版時,抽出《補天》,後來編入歷史小說集《故事新編》。《吶喊》都是寫現實生活,《故事新編》則全部取材於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將《補天》從《吶喊》抽出,放進《故事新編》,可謂各從其類,得其所哉。

但魯迅這樣做,也是藉此回答多年前成仿吾對《吶喊》和《補天》的批評。《吶喊》出版不久,“創造社”首席批評家成仿吾寫了篇《的評論》,認為魯迅小說都是“淺薄”“庸俗”的“自然主義”,只有《不周山》(《補天》的原名),儘管也有不能令人滿意之處,整體上卻是一部“傑作”。單憑這部“傑作”,魯迅便可以進入“純文藝的宮廷”。對這樣的批評,魯迅當然不買賬,他故意將《不周山》從《吶喊》抽出,就是要給成仿吾當頭一棒。

其實成仿吾這樣評論《吶喊》和《不周山》,是有背景的。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創造社同仁那時候的藝術興趣都是如此。成仿吾批評魯迅,很可能暗中參照了創造社主將郭沫若早在1920年就創作出來的《鳳凰涅槃》。《鳳凰涅槃》和《補天》,一個高亢、誇張,一個低沉、冷峻,風格差別很大,但有一個共同點,都寫到人類的誕生與再造,都有宏大而崇高的意境,都代表了“五四”時期元氣淋漓的精神境界。如果成仿吾暗中以《鳳凰涅槃》為標準來衡量《不周山》,那麼他的批評貌似偏激,其實還是頗有眼光的。

《鳳凰涅槃》在主題上接著《補天》往下寫

《鳳凰涅槃》內容很簡單,不用多介紹。需要稍加解釋的是《鳳凰涅槃》前面的兩小段散文性的說明,交代“鳳凰涅槃”這個說法的來歷和寓意:

“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克司’(phoenix),滿五百歲後,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

按此鳥即中國所謂鳳凰。雄為鳳,雌為凰。《孔演圖》雲:‘鳳凰火精,生丹穴’。《廣雅》雲:‘鳳凰——雄鳴曰即即,雌鳴曰足足。’”

中國古代稱阿拉伯地區為“天房國”,因為那裡有著名的“天房”,即聖地麥加的聖殿“克爾白”。後人以訛傳訛,把“天房國”叫成“天方國”。阿拉伯文學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也將錯就錯,譯成《天方夜譚》。但阿拉伯傳說中的不死鳥“菲尼克司”並非中國人所說的鳳凰。郭沫若將“菲尼克司”五百年集香木自焚而“更生”(即復活)的傳說,嫁接到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神鳥鳳凰,是“五四”時期典型的做法,即採用外國文化來改造中國固有文化,以促使中國文化的更新與再造。我們要看《鳳凰涅槃》中心寓意在於鳳凰的浴火重生,不必太計較郭沫若將阿拉伯的“菲尼克司”比附為中國的鳳凰,是否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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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涅槃》借“菲尼克司”五百年集香木自焚並從死裡復活的傳說來謳歌新生命、新文明、新宇宙的重生與再造,同時也看到鳳凰之外其他“群鳥”種種的醜態,所以《鳳凰涅槃》跟《補天》一樣,也有其現實主義冷靜清醒的一面。“群鳥”以為鳳與凰積木自焚,並無意義,只是自尋死路。它們以為機會來了,一個個躍躍欲試,想取而代之。比如巖鷹,要趁機作“空界的霸王”。孔雀,要別人欣賞它們“花翎上的威光”。鴟鴞(貓頭鷹),聞到了它們最愛的腐鼠的味道,家鴿以為,沒有鳳凰,它們就可以享受“馴良百姓的安康”了。而鸚鵡,趁機亮出了“雄辯家的主張”,而白鶴則要請大家從今往後看他們“高蹈派的徜徉”。

但所有這些“群鳥”的醜態,最後都淹沒在鳳凰涅槃的無邊光彩中。鳳凰在烈火中死而復生,“群鳥”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它們的洋洋得意,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

從這裡我們就可以看出《鳳凰涅槃》與《補天》的區別。《補天》既寫到女媧輝煌的創造,也讓我們真切地看到緊隨其後的破壞與毀滅,而這破壞和毀滅恰恰出自女媧所創造的人類之手,連女媧也看不懂,為什麼她創造出來的人類竟如此虛偽而殘忍,她甚至後悔創造了它們。所以《補天》真正的問題是在小說結束之處才真正開始,而《鳳凰涅槃》的結束也就是它所有故事的高潮,是甦醒、復活、更新的鳳與凰盡情的歌唱:

“翱翔!翱翔!

歡唱!歡唱!”,

“歡唱在歡唱!

歡唱在歡唱!只有歡唱!

只有歡唱!”

鳳與凰滿心喜悅地迎接嶄新美好的世界,滿心喜悅地擁抱自己的新生命。而《補天》結尾則是不知其醜陋的人類盡情享受殺戮的快感,並自以為是地建設虛偽可笑的“道德”。它們也在迎接新世界,但這個新世界埋伏太多危機。

魯迅所寫的是人類群體起初一次性的並不完美的被造與誕生,郭沫若寫的則是生命在起初並不完美的被造之後,由人類自己完成又一次的更新與再造。《鳳凰涅槃》雖然比《補天》早兩年寫成,卻彷彿是接著《補天》的故事往下講:起初被造的生命因為不完美,所以必須像鳳凰一樣浴火重生,再造一次,迎接生命的第二次誕生。

《補天》寫人類生命起初的被造,《鳳凰涅槃》寫人類在被造之後,自己又不斷進行著生命的更新與再造。《鳳凰涅槃》“1920年1月20日初稿,1928年1月3日改削”,初稿發表於1920年底《時事新報·學燈》,但最後定稿是1928年1月3日。《鳳凰涅槃》初稿的完成比《補天》早兩年,然而在主題的邏輯關係上,可以說是接著《補天》往下寫。這兩部作品在中國新文學最初階段提供了兩個巨大的象徵,分別代表著生命誕生的兩種形態:起初的被造,和被造之後的更新與再造。

在上帝停工的第七天開始人的創造

說到《鳳凰涅槃》,就不能不說一說“創造社”所崇奉的“創造”這個理念。到底什麼是“創造社”的“創造”?請看他們的宣言怎麼說——

上帝,你如果真是這樣把世界創出

了,

至少你創造我們人類未免太粗濫了

罷?

——

上帝!我們是不甘於這樣缺陷充滿

的人生,

我們要重新創造我們的自我。

我們自我創造的工程

便從你貪懶好閒的第七天做起。

(郭沫若《創造週報》發刊詞)

原來,“創造社”所謂“創造”,就是不滿上帝創造的工程,他們號稱要在上帝休息的第七天開始人類自己的創造。這種創造,包括對客觀世界的改造,也包括對人類主觀的再造。鳳凰浴火重生,就包含了主客觀世界一同更新和再造的意思。

無獨有偶,魯迅小說《兔和貓》也說:“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麼,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這段話容易引起誤解。上文講《補天》時強調過,人類沒有必要,也不應該責備女媧。女媧是摶土造人、煉石補天的創造者,她的創造只是自己樂意,自己高興,在多餘的生命力驅使下完成的工程。上帝創造天地萬物,又按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類,然後在第七日歇了他的工作。女媧造人補天之後不僅歇了她的工作,更結束了她的生命。因此責備女媧是不應該,也是沒有用的。人若對世界、對自身有所不滿,就必須依靠人自己進行新的創造,迎接新的世界和新的人類的誕生。魯迅在雜文中就曾經呼籲中國青年行動起來,推翻人肉宴席一般的舊世界,創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燈下漫筆》)。這樣看來,《兔和貓》這篇小說所謂“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就是一個用“假使”開頭的比喻性的說法。魯迅實際上想要責備的並非“造物”,而是不完美的人自己。

因此在魯迅的思想中,合乎邏輯地包含著《鳳凰涅槃》的“創造”。魯迅與郭沫若的文學風格迥然有別,但心是相通的。他們都要憑藉人自己的力量,重新創造不完美的世界和不完美的人自身。他們把這不完美歸罪於“上帝”或“造物主”的粗製濫造或“貪懶好閒”,都只是一種比喻,意思是說,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缺陷不管來自怎樣一種強大的力量,人都可以不予承認,都可以重新來過。

如此肯定人的價值,相信人的力量,高舉人的旗幟,正是“五四”時代的最強音,在這一點上,魯迅和郭沫若可謂相印。1926年魯迅南下廣州,目的之一就是要跟“創造社”聯手,結成統一戰線。“創造社”的主將是郭沫若,跟“創造社”聯手,也就是要跟郭沫若聯手。可惜魯迅到廣州,郭沫若卻奔赴了“北伐戰爭”的前線。現代文壇“雙子星座”,正如郭沫若自己所說,終於“緣慳一面”,失之交臂。

但這個遺憾可以彌補:我們不妨把《鳳凰涅槃》和《補天》放在一起欣賞,那麼中國新文學如同日出一般磅礴壯麗的開篇,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新文學的主題是新人類的誕生,以及新人類誕生之後必須面對的處境與必須承擔的使命。這仍然是我們今天必須思考的處境和使命:生命的誕生是一次性的,生命的更新與再造卻永無止境。

2018年11月28日初稿

2019年4月13日改定

郜元寶,學者,現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魯迅六講》《漢語別史——中國新文學的語言問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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