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对《郡斋读书志》的接受与批评

​文摘:宋代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是我国现存第一部解题式私家书目,它收书丰富,体例完备,学术性强,具有极高的目录学价值,对后世目录著作产生了重大影响。《郡斋读书志》之后,存于今天的有解题的图书目录,最著名的就是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元初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经籍考》及清代编的《四库全书总目》,而这三部著名书目都与《郡斋读书志》有关。其中《四库全书总目》在体例、分类及提要方面受其启发与影响最大,当然,《四库全书总目》也有对《郡斋读书志》的批评与指摘。

关键词:郡斋读书志;四库全书总目;批评与接受

晁公武所编撰的《郡斋读书志》,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解题式私家目录,在我国目录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本文即通过考察《郡斋读书志》对《四库全书总目》的影响关系,进一步揭示《郡斋读书志》的目录学价值。



《郡斋读书志》有袁本与衢本之分,有学者从收书数量、序文、分类、归类、编排、书名、卷数、作者、解题九个方面对袁本和衢本进行了比较、分析,得出结论:“衢本优于袁本”[1] 。因此,本文的讨论即以衢本《郡斋读书志》为文本依据。

《郡斋读书志》所著录图书,袁本收书1459部。衢本著录是在袁本的基础上进行增删的,收书1468部[2] 。《郡斋读书志》所著录的图书基本包括了南宋以前我国古代的重要典籍文献,尤以搜罗唐、五代、北宋、南宋初年的书籍较为完备,既可补《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之缺,更为我们考察《郡斋读书志》已著录但今已不存之书提供了难得的参考。其著录图书尤以唐五代和北宋的典籍为多,据笔者统计,在《郡斋读书志》中,著录唐五代各类典籍有五百多部,分布在经、史、子、集各部,约占所有著录图书的三分之一强;著录宋代各类典籍四百多部,也占所有图书的三分之一。而且,这些文献至今大多已亡佚,通过《郡斋读书志》的解题能清楚地了解这些典籍的内容,也为研究唐五代北宋时期的图书、文化及学术事业提供了宝贵资料。如,北宋李淑曾根据自家藏书编成《邯郸图书志》十卷,惜此书早佚,但《郡斋读书志》解题提及此书有20余处,通过这些我们可以知道该书的大概内容:该书简称《邯郸书目》,又称《李氏书目》,它正文将家藏图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57类。又有《艺术志》、《道书志》、《书志》、《画志》等附于后,(《道书志》又分四类:经诰类、传录类、丹药类、符篆类)实际将图书分为八部。每书有较详细的解题,说明文献的作者、内容、体例、存佚等情况,可资后人借鉴者甚多。《隋书·经籍志》以来,明确见于著录,分类摆脱四分法的综合性书目,以《邯郸图书志》为最早。

《郡斋读书志》著录图书虽按四部分类,但四部之下所分45类,多有自己的创新。如《隋书·经籍志》附训诂之书于“论语类”末,并不合理,《郡斋读书志》改入“小学类”。《隋书·经籍志》与《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经部并有“谶纬类”,而《郡斋读书志》则顺应学术发展取消了谶纬类。《隋书·经籍志》及《崇文总目》无“经解类” ,以之附于“论语类”末,《郡斋读书志》则承《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别为一类,突出经学解释学的地位。此外,晁公武在史部设“史评类”,在集部设“文说类”也是《郡斋读书志》在分类上的发明,对后世书目多有影响。

《郡斋读书志》书前有总序,每部有大序,每类多有小序(按,《郡斋读书志》衢本分45类,其中25类有小序),说明分类的依据及学术渊源等。最值得关注的是《郡斋读书志》为每部书撰写解题,晁公武利用自己的学识考证作者,评论得失、剖析源流,考辨真伪,真正体现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录学思想。

总之,《郡斋读书志》在分类、序文方面既有对前人的继承,又有自己的创造发明,书目解题大都考订博洽,内容充实,极富参考价值,因此,受到后世学者的高度重视和称赞,南宋目录学家陈振孙首先指出:

(《郡斋读书志》)其序言,得南阳公书五十箧,合其家旧藏,得二万四千五百卷。其守荣州,日夕雠校,每终篇辄论其大指,时绍兴二十一年也。其所发明,有足观者[3] 。

不仅如此,《直斋书录解题》以下书目多祖述或取资于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如陈振孙不仅称《郡斋读书志》“其所发明,有足观者”,并且在他编《直斋书录解题》时即模仿《郡斋读书志》的体例。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正集》卷一“经籍会通一”据周密《齐东野语》记载:“近年惟直斋陈氏书最多,盖尝仕于莆,传录夹漈郑氏、方氏、林氏、吴氏旧书,至五万一千一百八十余卷,且仿《读书志》作解题,极其精详,近亦散失。”元初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经籍考》也参考引用甚至大量抄录了《郡斋读书志》的体例和内容。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十“集录一”载:

唐人集,见载籍可采据者,一曰《旧唐书·经籍志》,一曰《新唐书·艺文志》,一曰《宋史·艺文志》,一曰郑樵《通志·艺文略》,一曰尤氏《遂初堂书目》,一曰马端临《文献经籍考》,端临所引书又二:一曰晁公武《读书志》,一曰陈直斋《书录解题》,此数书者,唐人集目尽之矣。

《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文献通考》,提要也称:“《经籍考》卷帙虽繁,然但据晁、陈二家之目,参以诸家著录。”明言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是取自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据笔者统计,清代朱彝尊《经义考》中引用或提及《郡斋读书志》的地方即多达222条,清代乾隆年间官修《四库全书总目》,其受《郡斋读书志》影响与启发尤其明显。


据文献记载,《四库全书总目》的编撰即直接接受了《郡斋读书志》的体例。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论内阁著直省督抚学政购访遗书》记载:

着该督抚等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系某朝某人所著,书中要指何在,简明开载,具摺奏闻,候汇齐后,令廷臣检核,有堪备览者,再开单行知取进,庶几副在石渠,用储乙览,从此四库七略,益昭美备,称朕意焉[4] 。

这是撰写《四库提要》的初议。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安徽学政朱筠奏陈购访遗书及校核〈永乐大典〉意见摺》又云:

著录校雠,当并重也。前代校书之官,如汉之白虎观、天禄阁,集诸儒较论异同及杀青,唐宋集贤校理,官选其人。以是刘向、刘知几、曾巩等,并著专门之业。列代若《七略》、《集贤书目》、《崇文总目》,其书具有师法。臣请皇上诏下儒臣,分任校书之选,或依《七略》,或准四部,每一书上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首卷,并以进呈,恭候乙夜之披览。

乾隆三十八年二月初六《大学士刘统勋等奏议覆朱筠所陈采访遗书意见摺》也称:

查古人校定书籍,必缀以篇题,诠释大意。《汉书·艺文志》所称“条其篇目、撮其指意”者,所以伦次得失,使读者一览了然,实为校雠良法。但现今书籍,较之古昔日更繁多,况经钦奉明诏,访求著录者,自必更为精博。若如该学政所奏,每一书上必撮举大旨,叙于卷首,恐群书浩如渊海,难以一一概加题识。

查宋王尧臣等《崇文总目》,晁公武《读书志》,皆就所有之书,编次目录,另为一部,体裁最为简当。应即仿体例,俟各省所采书籍全行进呈时,请敕令廷臣详细校定,依经、史、子、集四部名目,分类汇列,另编目录一书,具载部分卷数、撰人姓名,垂示永久,用昭策府大成,自轶唐宋而更上矣。[5]

可见,《四库全书总目》编纂伊始就确定了它所依据的书目是《郡斋读书志》与《崇文总目》,因为它们都属解题目录,学术价值较高,但《崇文总目》在明代已经散亡而成残卷,他们所依据的主要还是《郡斋读书志》,据笔者考察,《四库全书总目》对《郡斋读书志》的接受与继承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类序方面。

《郡斋读书志》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每部均有大序,说明分类的依据及学术渊源。子部大序曰:

子之类凡十八:……序九流者,以为皆出于先王之官,咸有所长,及失其传,故各有弊,非道本然,特学者之故也,是以录之。至于医、卜、技、艺,亦先王之所不废,故附于九流之末。夫儒、墨、名、法,先王之教;医卜、技艺,先王之政,其相附近也固宜。昔刘歆既录神仙之书,而王俭又录释氏,今亦循之者,何哉? 自汉以后,九流浸微,隋、唐之间,又尚辞章,不复问义理之实,虽以儒自名者,亦不知何等为儒术矣,况其次者哉! 百家壅底,正途之弊既息,而神仙服食之说盛,释氏因果之教兴,杂然与儒者抗衡而意常先之。君子虽有取焉,而学之者不为其所误者鲜矣,则为患又甚于汉。盖彼八家,皆有补于时,而此二教,皆无意于世也。八家本出于圣人,有补于时,特学者失之,而庄、老犹足以亡晋,申、商犹足以灭秦,况二教无意于世,不自附于圣人,若学而又失之,则其祸将如何? 故存之以为世戒云。

晁公武首先介绍自己对子部书的分类,然后说明各个类别的内容以及设立这些类目的理由,尤其是对“神仙”与“释书”二类的设置作了详细解释,认为佛、道之书虽“无意于世”,但可以“存之以为世戒” 。再看《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大序:

二氏,外学也,故次以释家、道家终焉。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余皆杂学也。然儒家本六艺之支流,虽其间依草附木,不能免门户之私,而数大儒明道立言,炳然具在,要可与经史旁参。其余虽眞伪相杂,醇疵互见,然凡能自名一家者,必有一节之足以自立,即其不合于圣人者,存之亦可为鉴戒。“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在博收而愼取之尔。

四库馆臣也认为,佛、道之书,其主旨虽然与儒家正统思想相背离,但作为现实存在的东西,也可以保留下来供人们借鉴。这段论述显然是在晁公武的理论基础上阐发而成。

第二,在解题方面。

晁公武编《郡斋读书志》,最有价值的就是解题。他在前人基础上开创一种将各书、作者、内容、篇卷综合进行介绍的、新的、更为完善的解题形式。因此,解题成为最能体现《郡斋读书志》特色的部分。尽管《郡斋读书志》的解题大都比较简明,但内容却很丰富,对作者行事、成书背景、成书过程、著者宗旨、图书体例、内容特点、典章制度、掌故轶闻、图书真伪、历代著录、序跋、收藏、雠校、存佚等情况,均有记载考述,尤其是在作者的考订、文献的辨伪等方面,晁公武下了很大功夫,使《郡斋读书志》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解题中,不仅标明撰人朝代,而且在叙述作者生平事迹时特别注意标举明确的登第年代,全书共记载著者科举资料约180条,多半都有具体时间,如《郡斋读书志》卷十七“别集类上”著录《贾至集》十卷,解题云:“右唐贾至,幼几也。洛阳人。天宝十年,明经擢第。累官起居舍人、知制诰。…… ”有些作家登第时间甚至是现存文献的惟一记载,所以,后人研究唐五代作家,许多材料均取自《郡斋读书志》。如,《高适集》解题载:“右唐高适达夫也。渤海人。天宝八年,举有道科中第。”高适举有道科登第,《新唐书》本传也有记载,但其及第年份则不见于其他任何文献,周勋初先生撰《高适年谱》,正是依据《郡斋读书志》这条资料,考订清楚了高适登制科之年份及调封丘尉、送兵清夷军、去职回长安的时间[6] 。因此,《四库全书总目》的提要多取资于《郡斋读书志》。如,《四库全书总目·跨鳌集》提要:

宋李新撰。晁公武《读书志》曰:“李新,字元应,仙井人,早登进士第。刘泾尝荐于苏轼,命赋墨竹,口占一絶立就。元符末上书夺官,谪置遂州,流落终身。”今考集中《上李承旨书》称“某叨冒元佑第”,《吊安康郡君词序》称“解褐通籍,在元祐庚午”,与公武早登进士之说合。

四库馆臣对李新生平作出考证,证明晁公武“早登进士第”的断定是正确的。

在其它方面,四库馆臣也充分吸收了《郡斋读书志》解题中的内容,如,《四库全书总目·周易集解》提要:

其书《新唐书·艺文志》作十七卷,晁公武《读书志》曰:“今所有止十卷,而始末皆全,无所亡失,岂后人并之耶?”

认为《郡斋》所云十卷是正确记载。

又如,《四库全书总目·儒言》提要云:

是书已编入《景迂生集》,然晁公武《读书志》已别著录,盖当时亦集外别行也。公武以是书为辨王安石学术、违僻而作。今观所论,大抵《新经义》及《字说》居多,而托始于安石之废《春秋》。公武所言良信。

景迂生即晁说之,是晁公武的叔父。晁公武对晁说之的学问十分崇拜,在《郡斋读书志》解题中有十多处文字或引用晁说之学说或称赞晁说之学问,对其思想和观点自然十分熟悉。所以,他的判断得到了四库馆臣的认可。

再如,《四库全书总目·击壤集》提要:

晁公武《读书志》云:“雍邃于《易》数,歌诗盖其余事,亦颇切理。”案:自班固作《咏史》诗,始兆论宗,东方朔作《诫子》诗,始涉理路。沿及北宋,鄙唐人之不知道,于是以论理为本,以修词为末,而诗格于是乎大变。此集其尤著者也。

四库馆臣引晁公武言证明邵雍的学术志趣不在诗歌创作。

再如,集部总集类《唐百家诗选》提要:

旧本题宋王安石编。安石有《周礼新义》,已著录。是书去取,绝不可解。自宋以来,疑之者不一,曲为解者亦不一。然大抵指为安石。惟晁公武《读书志》云:“ 《唐百家诗选》二十卷,皇朝宋敏求次道编。次道为三司判官,尝取其家所藏唐人一百八家诗,选择其佳者凡一千二百四十六首为一编。王介甫观之,因再有所去取,且题曰:‘欲观唐诗者,观此足矣。’世遂以为介甫所纂。”其说与诸家特异。案《读书志》作于南宋之初,去安石未远。又晁氏自元祐以来,旧家文献,绪论相承,其言当必有自。

关于《唐百家诗》的编者,一般认为是王安石,但晁公武却认为是宋敏求所编,四库馆臣以晁氏之说为是,但近人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却考证以为编者应是王安石。其实,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说“《读书志》作于南宋之初,去安石未远,又晁氏自元祐以来旧家文献绪论相承,其言当必有自”。晁公武的说法应该是比较可靠的。

据本人统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直接和间接采用《郡斋读书志》内容文字达300余条,有些甚至是全部照录,说明《郡斋读书志》的学术质量得到了清代学者的认可。

第三,在分类方面。

《郡斋读书志》的类目设置十分科学,它沿用了隋、唐以来的正统四部分类法,又参考《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等书目,形成了自己的分类。但在前人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如集部分为四类:楚词类、别集类、总集类、文说类。晁公武认为,楚词是“百代词章之祖” ,故应设立楚词一类,这是宋代官修书目《崇文总目》所没有的。这一点为《四库全书总目》所接受,集部首列“楚辞类”。文学理论著述的起源,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以追溯到曹魏时的《典论》,但我国现存第一部文学批评专著《文心雕龙》却是南朝文学家刘勰撰成,此后文史批评之风渐盛,批评著作也日益增多,至北宋时,这一趋向有增无减。但在《郡斋读书志》之前,因此类著述为数尚少,一些书目或把它们置于总集之末,或把它们混杂于别集之中。北宋开始,文史批评之风渐盛,批评著作也日益增多。有鉴于这一学术发展的趋势,《崇文总目》增设了文史类。“文史”之名,并没有准确反映这一类书的性质和特点,况且,文、史书本来应该分属史部、集部,不应只在集部。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在史部先设“史评类” ,著录《刘氏史通》、《史通析微》、《史记索隐》、《历代史赞论》、《唐书直笔》、《唐书新例须知》、《唐书音训》、《唐书音义》、《唐史要论》、《唐鉴》、《古史》、《两汉博闻》、《三刘汉书》、《东汉刊误》、《吕氏前汉论》、《晋书指掌》、《唐书辨证》、《五代史纂误》、《注唐纪》、《历代史辨志》、《西汉发挥》、《三国人物论》、《唐史评》等二十三部书,替史学批评文献找到了归宿,说明他对史学评论的重视。同时,又在集部设立了“文说类”,著录《文心雕龙》等九部文学批评方面的书籍,为文学评论著作找到了归宿。在我国古籍分类中,至《郡斋读书志》终于完成了对文学批评与史学批评著作的安置。《四库全书总目》史部的“史评类”及集部的“诗文评类”即继承了《郡斋读书志》开创的“史评类”与“文说类”。

此外,将佛、道文献并入子部,并使其独立成类的,是北宋官修书目《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则学习《崇文总目》,将道、佛著作各专设“神仙” 、“释书”二类于子部,《四库全书总目》在子部设“道家”、“释家”二类,应是直接继承《郡斋读书志》体例。

又晁公武在子部设艺术类,并在序中认为艺术类的图书也有“正己养心”之功用,所以,将射诀、画评、弈经、算术、博戏、投壶、相牛马等之类的书归为艺术类,而《四库全书总目》在子部设“杂艺术类”,无疑是受到晁公武这种思路的启发与影响。


《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别集类晁公溯《嵩山居士集》提要称:“晁氏自迥以来家传文学,几于人人有集,南渡后则公武兄弟知名。公武《郡斋读书志》世称该博,…… ”然而,由于晁公武身处两宋动乱之际,家中藏书又因靖康之乱大半遗失,《郡斋读书志》中也产生了一些缺失和讹误,如图书分类不当、解题考辨有误及对文献的内容价值评论失当等,因而,也遭到四库馆臣的批评。这种批评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四库全书总目》指出《郡斋读书志》分类上的错误。

如,《四库全书总目·建康实录》提要云:

《新唐书·志》载入杂史类,盖以所载非一代之事,又不立纪传之名,尙为近理。《郡斋读书志》载入实录类,已不免循名失实。马端临《经籍考》载入起居注类,则乖舛弥甚。至郑樵《艺文略》编年一类,本案代分编,乃以此书系诸刘宋之下,与《宋春秋》、《宋纪》并列,尤为纰缪。今考所载,惟吴为僭国,然《三国志》已列正史,故隶之于别史类焉。

四库馆臣批评《郡斋读书志》将《建康实录》载入实录类,晁公武对文献内容未作深入考察,仅仅按照书名做了简单分类,是有疏忽之处。

又如,《四库全书总目·法藏粹金录》提要云:

南宋初年,迥五世孙公武作《郡斋读书志》,乃附载迥《道院集》后,列之别集门中,殊为不类。殆二程以后,诸儒之辨渐明,公武既不敢削其祖宗之书,不著于录;又不肯列之释氏,贻论者口实;进退维谷,故姑以附载回护之。观其条下所列,仅叙迥仕履始末、行谊文章,而无一字及本书,其微意盖可见矣。然自阮孝绪《七录》以后,释氏之书,久已自为一类。历朝史志,著录并同,不必曲为推崇,亦不必巧为隐讳。今从陈振孙《书录解题》入之释氏类中,存其实也。

批评晁公武为回护其五世祖晁迥,将宣扬佛教的《法藏粹金录》入集部别集类,显然不妥。晁迥一生喜好佛典,撰写过多部佛教著作,《法藏粹金录》是其中有名的著作,按其内容和性质应该放入子部释家类。

其次,《四库全书总目》对《郡斋读书志》解题失误提出批评。

《郡斋读书志》解题常常对作者、文献内容、价值等有所考辨,大都十分详实精当,但也不免有失误之处,如,《四库全书总目·周易口诀义》提要称:

故《崇文总目》及晁氏《读书志》皆以为直抄注疏,以便讲习,故曰“口诀”。今详考之,实不尽然,……

晁公武仅以书名断定其书内容,显然不够谨慎。

又如,《避暑录话》提要:

案晁公武《读书志》载此书,作十五卷,与此本卷数多寡悬殊,疑今所行者非完帙。然《文献通考》已作二卷,毛晋《津逮秘书》跋云:“得宋刻迥异坊本,亦作二卷。”则宋代亦即此本。考诸书所引《避暑录话》亦具见此本之中,无一条之佚脱,知《读书志》为传写之谬矣。

四库学者批评《郡斋读书志》著录《避暑录话》卷数有误,当是晁公武校对不精所致。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著录有影写宋刻本《乙卯避暑录话》二卷,是宋本亦二卷,乙卯为绍兴五年[7] 。

再次,《四库全书总目》指出晁公武在对某些文献内容或价值进行评论时,有失当之处。

如,《四库全书总目·靖康缃素杂记》提要云:

宋黄朝英撰。晁公武《读书志》曰:“朝英,建州人,绍圣后举子。”又曰:“所记凡二百事。”今本卷数与公武所记同,而只有九十事。…… 晁公武讥其为王安石之学,又讥其解《诗》“芍药握椒”为鄙亵,刘敞《七经小传》亦摭此条为谐笑,虽不出姓字,殆亦指朝英。今观其书,颇引《新经义》及《字说》,而尊安石为“舒王”,解《诗》“绿竹”一条,于安石之说尤委曲回护,诚为王氏之学者。然所说自“芍药握椒”一条外,大抵多引据详明,皆有资考证,固非漫无根柢、徒为臆断之谈。敞本与安石异趣,公武又自以元祐党家,世与新学相攻击,故特摭其最谬一条,以相排抑耳。

晁公武因反对王安石“新学” ,所以,在解题中有意贬低某些文献的价值。这一点与晁公武家世与思想传承有关。晁公武贬抑王安石,源于其叔父晁说之,《郡斋读书志》子部儒家类著录晁说之《儒言》一卷,解题云:“右从父詹事公撰。其书盖辨正王安石之学违僻者。”王安石著《三经新义》,宣扬自己的经学思想,但却遭来欧阳修、苏轼、司马光等人的讥刺与批判。晁说之曾亲得司马光家传学术,自然站在司马光一边,积极反对王安石的变法及其“荆公新学” 。

《郡斋读书志》集部别集类著录刘敞《刘公是集》七十五卷,解题称:

右皇朝刘敞字原父,袁州人。……英宗尝语及原父,韩魏公对以有文学,欧阳公曰:“其文章未佳,特博学可称耳。”

《四库全书总目·公是集》提要则评曰:

晁公武《读书志》谓欧阳修尝短其文于韩琦,叶适《习学记言》亦谓“敞言经旨,间以谑语酬修,积不能平。复忤韩琦,遂不得为翰林学士”。盖祖公武之说。今考修草敞知制诰诏曰:“议论宏博,词章烂然。”又作其父立之墓志曰:”“敞与攽皆贤而有文章。”又作敞墓志曰:“于学博,自六经百氏、古今传记,下至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屠老庄之说,无所不通。为文章尤敏赡,尝直紫薇阁,一日追封皇子、公主九人,方将下直,止马却坐,一挥九制数千言,文辞典雅,各得其体。”其铭词曰:“惟其文章灿日星,虽欲有毁知莫能。”则修亦雅重之。晁氏、叶氏所言,殆非其实欤?[8]

四库馆臣批评晁公武记载欧阳修评刘敞“文章未佳”事为失实不确。其实,晁公武也只是引用他人语言以备一说而已,自己并未做什么评论,四库馆臣的指责似显得过于严重。

有时四库馆臣对《郡斋读书志》的批评也有失当之处,如,《四库全书总目·东溪试茶录》提要云:

原本题宋宋子安撰,载左圭《百川学海》中,而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又作“朱子安” ,未详孰是。然《百川学海》为旧刻,且《宋史· 艺文志》亦作“宋子安” ,则《读书志》为传写之讹也。

批评《郡斋读书志》写作者有传写之误,不够精审。然而,已有学者指出,四库馆臣所依据的是转引自《文献通考》中的《郡斋读书志》,而《四部丛刊》中所收的《郡斋读书志》则作“宋子安” ,此说甚是。其实,袁本《郡斋读书志》即作“宋子安”,而《四部丛刊》所据正是袁本。

清人钱泰吉称《郡斋读书志》为“宋以来著录家之首”[9] ,此话不假,由汉、宋至明、清,有解题的目录书得以保存至今的,除《崇文总目》及《郡斋读书志》外,只有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郑樵《通志·艺文略》、马端临《文献通考· 经籍考》及《四库全书总目》,《崇文总目》经绍兴改定之后即成简本,明代又遭遇散佚而成残卷;《直斋书录解题》后也散佚,现在所见则是后人辑佚之书,并不完备;郑樵《通志·艺文略》、马端临《文献通考· 经籍考》则属辑录体,提要录自以前各家书目。因此,《郡斋读书志》的学术价值不可低估,它在目录学史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参考文献

1.孙猛.《郡斋读书志》衢袁二本的比较研究———兼论《郡斋读书志》的成书过程。文史,20

2.孙猛.《郡斋读书志校证》,合校二本,统计著录之书为1496部,除去重复,实收书1492部。上海古籍,1987

3.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史部目录类《郡斋读书志》提要.上海古籍,1987

4.《四库全书总目》卷首.北京:中华书局,1983

5.以上三条分别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纂修四库全书档案》第一、十三、三十一,上海古籍,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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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胡玉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北京:中华书局,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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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钱泰吉.《甘泉乡人稿》卷九《曝书杂记》下,《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2003

郝润华,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感谢郝老师授权!(文章原载于《图书馆杂志》201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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