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走出至暗時刻

王石:走出至暗時刻

許多人以為2015年的萬科、寶能股權之爭是王石創業以來最大的難關。實際上,2008年才是。後來的十年,王石到海外訪學,參與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甚至在63歲練出了 “人魚線”,儘管質疑他“作秀”的聲音仍舊不絕。對於他本人而言,這十年的經歷,為的都是走出那個至暗時刻,重新尋找自我價值。

文 | 張佳婧 劉周巖

當頭棒喝

“我的很多人生轉變,都是57歲之後發生的。”王石在北京萬科的頂層告訴我。助理問他錄製視頻的時候要不要換上西裝外套,他說穿運動服就挺好,自然。雖然2017年已經從萬科退休,只保留集團“名譽主席”的頭銜,每天的日程仍然排得很滿:賽艇、公益,但這些事都是他想做的。“如果你連自己的時間都決定不了,能叫成功嗎?”王石說,33歲開始創業、66歲退休,自己人生的第三階段才剛開始。能達到此刻的自如狀態,王石經歷了十年的蛻變——身體的塑造、個性的伸展、知識的提升、社會角色的變化乃至生死觀的變化。他把這些經歷寫成新著《我的改變:個人的現代化40年》,近日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讀過書稿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王石真的變了。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轉折到來的2008年,萬科作為中國地產巨頭正風生水起,王石本人也完成了“7+2”滿貫(登頂七大洲最高峰,徒步到達南極點和北極點)。“王石是天生的領袖人物”,經濟學家張維迎評價,“他個性張揚,以自我為中心,我行我素,追求與眾不同,不循規蹈矩。他有強烈的征服欲和表現欲,喜歡冒險和挑戰,甚至願意冒著死亡的危險證明‘我能,你不能’。他喜歡領導別人,不願被別人擺佈。”

但也是那一年,“拐點論”和“捐款門”事件讓他跌落神壇。

2007年12月13日,王石在清華大學參加一場新聞發佈會,記者提問道:“進入10月以來,珠三角住房交易量出現不同程度縮水……,樓市拐點是否出現了?”王石答:“我認可你關於‘拐點論’的說法。”此言一出,坊間一片譁然。

開發商、經濟學家、房地產專家激烈地反駁“拐點論”。人們紛紛揣測王石的動機,各種“陰謀論”甚囂塵上。王石和萬科一時間被房地產同行和地方政府視為害群之馬,“遠離萬科”甚至成為口號。消費者的抵制情緒高漲,上演打砸鬧劇,萬科陷入空前孤立。

就在“拐點論”持續發酵時,接踵而至的“捐款門”事件更是使王石的個人聲譽跌到了谷底。“5·12”大地震當天,萬科捐款200萬元,備受網友質疑。三天以後,王石回應稱:“萬科捐出的200萬元是合適的。”他強調:“中國是個災害頻發的國家,賑災慈善活動是個常態,企業的捐贈活動應該可持續,而不成為負擔。萬科對集團內部慈善的募捐活動中,有條提示:每次募捐,普通員工的捐款以10元為限。其意就是不要讓慈善成為負擔。”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王石發表的觀點引來了眾網友的謾罵,迅速釀成了王石本人以及萬科歷史上最大的道德信任危機。

每天至少五六十萬條批判、譴責、謾罵的帖子湧進他的個人微博。這對於當時功成名就、受人敬重的王石來說是巨大的心靈衝擊。王石告訴我,一向認為理解年輕人的自己,這次發現公司裡的80後們對自己無比失望。

曾經採訪過王石的作家許知遠這樣評價他:“他非常在意社會標準,他不是一個徹底能夠自我依賴、自我滿足的人。”王石的一生都在自我證明,外界的否定對他打擊巨大。自小就是個體育愛好者,但王石始終對自己一米七多點的個頭介懷良久,當被問及這個困擾何時得以解決,他回答道:“直到登上珠峰之後。”

這似乎也解釋了王石痴迷極限運動的最初動機:自我表現、個人英雄主義。談起2003年攀登珠穆朗瑪峰,他回憶,在距離登頂僅有600米時,“我走不動了,那個嚮導發現說,你沒氧了……總指揮在7000米的位置聽到我沒氧氣了,他緊張了,著名企業家可能要死在那了,說讓我趕快撤吧。”但當時正值非典疫情,央視四個頻道同時現場轉播珠峰登山隊情況,收視率奇高,王石一想,還是得“上去再說”,冒險登頂成功。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2005 年 12 月,王石徒步九天,行走 100 公里抵達南極點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2010年5月22日,王石登頂珠穆朗瑪峰,高山缺氧導致了暫時性失明。

連最初下海經商,王石也承認不是為了謀生計,而是實現野心。當時在外經貿機關工作的他發現,自己最多也就是個廳局級了,“我這一輩子是個什麼樣子,甚至追悼會是怎麼開,我都清清楚楚。我還待下去幹嘛?”由此來到深圳創業,接著改革開放的東風,從倒賣錄像機開始,將萬科打造成中國房地產界的龍頭。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1984 年,創立萬科的第一年,王石與同事們在一起

但在2008年的危機中,王石此前所有的成就被大眾拋之腦後。一條來自網友的批評讓他至今念念不忘,“雖然你登上了珠峰,但你的道德高度還沒有墳頭高。”那個依靠萬科與珠峰而構建的王石神話破碎了,曾經自信滿滿的他深陷旋渦之中。下一步,他究竟該何去何從?

求學西方

波士頓的冬天很冷,王石住的老式公寓供暖也一般,他常常喝熱咖啡暖身提神。有一次,他做語法造句和寫作的作業直到凌晨,聽到窗外掃雪車“叮噹叮噹”的鈴聲,感到渾身冰涼,下意識起身去廚房倒咖啡,發現電爐上水壺裡的水早已燒乾,壺底燒得紅彤彤的,壺蓋上的塑料扣都已經熔化了。窗外透出曙光,一看錶,凌晨 4 點,他這才上床休息,但神經仍舊興奮,怎麼也無法入睡。這是王石2011年年初來到哈佛訪學的第一個學期。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2011 年,王石在哈佛大學的公寓裡

和不少其他“五零後”一樣,王石受的教育並不系統,雖然以工農兵學員身份上了大學,但他並不滿足,“自視來講,我還是特別好學習的”。這也讓王石多年來一直存在身份認同的掙扎。“我感到文化人骨子裡對商人是鄙視的,更不要說房地產商人。”王石說他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2010年初,首次受邀在香港科技大學商學院授課,王石發生了心態上的轉變,他告訴我:

“未來如何把握、經營企業,我有我自己的感悟,但我覺得更多的不應該是我去講演,獲得掌聲,拍屁股就走了。未來是年輕人的,我當時就希望把更多的時間精力用到教育上。但站在講臺上的吃力讓王石越發意識到知識的不足,多年前的留學夢便就此復甦。在不久後的一次晚宴上,哈佛大學中國基金執行主任邀請王石前往哈佛遊學,試探性地問,項目有三個月、六個月、一年,王石想都沒想當場說:一年!如今又回顧這個場景,王石告訴我:“實際上不用很著名的大學邀請我都會接受,但正好就是哈佛。”邀請函又遲了許久才來,原來對於是否要邀請一位中國商人到哈佛做訪問學者,在學校內部引起了爭議,還好王石最終“過關”。

在哈佛,王石決定一切清零,選擇最原汁原味的留學生活。每節課跑堂,沒座位的時候席地而坐,午餐通常是一個三明治,下課後回學校圖書館還書借書、打印資料,晚餐在快餐店買一個四美元的土耳其雞肉卷,吃一半就飽了,另一半打包帶回。回到公寓,燒壺水,開始做家庭作業……

他不止一次強調:在哈佛學習期間有如“煉獄”,比攀登珠峰還難。這讓人倍感不解,畢竟相比冒著生命危險登山、在商場上廝殺,讀書該是何等愜意。王石解釋:“我當時第一個要過的就是語言關,聽不懂啊,每天都是煎熬……這和你的尊嚴沒有關係的,和你有沒有掌控力沒有關係,語言這個工具掌握不了,你怎麼辦?這對60歲的我來說是個挑戰。”王石多次想過放棄,但最終還是熬到了英語能從嘴裡說出來的時刻,過了這個坎,後面的一切就容易許多了。王石學習“上了癮”,又接連到英國劍橋大學、以色列希伯來大學繼續他的環球遊學,貫穿的線索是認識西方宗教,也由此認識西方文明的根基。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王石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是他繼哈佛、劍橋後求學的第三站。

經歷高強度、連軸轉的學習與交流,王石說他的思維“就像生鏽的機器重新加了潤滑油”,新想法層出不窮。另一個驚喜在於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學習和再認識。在哈佛的第三學期,王石選聽了普鳴(Michael Puett)教授的 “中國古典道德與政治理論”——僅次於曼昆“經濟學原理”的哈佛第二熱門課程。普鳴教授將21世紀的美國人和2500年前的中國人相提並論,指出兩者都面臨自我中心的困惑,這讓王石感到震撼。他說自己的人生一直都想擺脫“傳統”,追求“現代”,恨不得把西方的一切都學來,沒想到千辛萬苦跑去西方的知識中心,他們卻在思考如何從中國傳統中挖掘養料,賦予當代美國人以價值系統。

回顧過去,當年“拐點論”事件後,面對開發商和消費者的盛怒、警察對於惡性事件的袖手旁觀,王石一度認為這是中國不夠“現代”,沒有契約精神而造成的局面,對社會感到失望。此刻再反思,他意識到中國在契約之外有其獨特精神——“同情弱者原則”。不再公開降價,而是利用各種節日促銷,事情實質一樣,社會接受度卻

大大提高,王石發現不再和“傳統”作對讓自己好過許多,這不僅是商人的“應變”,也讓他思考:自己有可能、有必要擺脫民族文化的身份嗎?

在大學的陌生環境裡,王石不再是周圍所有人的老闆,許多時候就是一個60多歲的老頭。課堂考試,他最遲交卷,下了課,又發現自行車座被人毫不客氣地偷走。這卻無比難得,因為在過去,這樣的機會很少。只有一次:王石的粵語很差,卻喜歡逞能在公司開會時講廣東話而洋洋自得,直到有一天在香港,王石用廣東話在餐廳點菜,點一個服務員記一個,他正要高興,服務員問:“先生,你的普通話怎麼講得這麼差?”來到哈佛以後,王石發現身邊就充斥著講真話的“服務員”們。身份的落差,反倒激活了許多新的活力,開啟了反思的大門。

直到2015年,王石到劍橋大學上學,“走後門”進了賽艇隊,自己一下變成隊裡最弱的了,才意識到以前的幼稚。“我劃賽艇劃了十二年了,我也不和他們合練,到時候去了,哇,老闆來參加……劃了十二年賽艇,我整個是個混蛋。”但在劍橋,王石回憶,“年齡、經驗各方面都不如別人,自己是個弱者,但你發現人家不把你當弱者。”王石這才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

賽艇精神的核心在於齊心協力,這對應著現代工業文明的一種協作模式:整體大於個人英雄主義。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王石與深潛賽艇隊員參加比賽

同樣是2005年,王石赴北極徒步,北京大學資深生物學教授潘文石專門趕到北京首都機場為他送機,轉交給他一封信。潘教授在信中讚揚王石的探險經歷,他認為探險是對大自然的尊重,與環境保護、生態保護等精神是一致的,衷心祝願王石成功。這讓內心自認不過是逞能與自我表現的王石面紅耳赤。“我是個明白人,我能讀懂老教授的言外之意:你是一個公眾人物,可以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以高尚的行為帶動整個社會。”王石說道。多年以後,王石竟然真的在潘教授的期待中找到了對自己的認同——環保。

企業家之責

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山的雪》如此開篇:“乞力馬紮羅是一座海拔5985 米的常年積雪的高山,據說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王石深深為這一句話所吸引,但2002年當他登頂乞力馬扎羅山卻發現:乞力馬紮羅沒有雪了。2006 年“7+2”完成以後,王石還同隊友們在南極點附近興奮地脫光上衣慶祝,同樣發現:南極也不是想象中那麼冷。氣候變化就在眼前。

那時恰逢王石在萬科推進住宅產業化的過程。所謂住宅產業化,就是像造汽車那樣造房子,把儘可能多的比例在工廠製造預製件,然後到建築工地組裝成房子,可循環利用的鋼膜取代了傳統的木模。

王石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萬科,這個瞄準世界上最大房地產開發商目標的企業,同時也是巨量木材消耗商,究竟應承擔起什麼樣社會責任?“必須坦率地說,萬科推行住宅產業化的初衷是為了提升企業競爭力,不是為了應對氣候變化。後來發現推行住宅產業化能節省木材、節約能源,與綠色建築的要求高度一致,才從不自覺到自覺,大力推行。也因此,在低碳經濟時代佔得了先機。”王石選擇主動找到綠色和平組織北京辦事處,希望能有所貢獻,他說自己談不上多高尚,但至少希望不要成為負面典型。綠色和平組織很驚訝,從來都是他們“突襲”大企業,第一次有人主動找上門。

在綠色和平組織的牽線下,2008年王石先是訪問亞馬遜雨林,後又去美國華盛頓拜訪了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的美國分部。後來的幾年,萬科與WWF建立了密切的合作:如“ 地球一小時”、垃圾分類回收、珠峰地區環境保護、保護喜馬拉雅山地區雪豹、推出全球木材綠色環保認證等活動,他也接受了美國分部的邀請,成為這家機構歷史上第一位外國董事。十年中,王石藉助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的“中國企業日”、世博會、阿拉善 SEE 生態協會做了許多有國際影響的環保項目。如果說在國內,王石的標籤還停留在企業家和登山家,那麼在國際社會,是他在環保事業上的努力讓他獲得廣泛認可。

“我在環保領域所體會到的力量感,是商人或者說企業家的身份帶給我的。而因為環保,我對商人這個身份的理解,和我少年時、50 歲時,有了很大的不同。”王石說道。這種自我理解、自我接納對他來說實屬不易。

在哈佛學習期間,王石曾選修了“資本主義思想史”的課程。正是在那一時期,他了解到工業革命中商人的角色,像福特、洛克菲勒等 19 世紀末崛起的那一代商人,按照現代工業模式所組織的生產,無論是鍊鋼、煉油、修鐵路、造橋、造車等,顯然都對社會起了推動作用、倡導了新的生活方式。那麼,在改革開放四十年以後,中國當代企業家又能為中國的社會帶來什麼呢?這是王石思考的問題。

王石:走出至暗时刻

2015 年,王石參加巴黎世界氣候大會

隨著在環保事業上重新找到自己的價值與定位,王石多了一條別人評價他的標籤:“世界主義者”。“就現在的生活狀態來講,我完全是世界範圍內的思考。但是我並不期許自己扮演一個擔當世界責任的角色。”王石對自己的侷限性認識得格外清楚,“比爾·蓋茨那樣或許是真正的世界人,我遠遠達不到他的影響力。但我可以做我力所能及的。”

“中國的企業家階層除了財富外,是不是社會精神和高貴精神的代表者?是不是社會時尚的代言者?對於很多人來講,財富可能只是個數字。但是否生活得真正健康,變成這個社會最受羨慕的榜樣?我們的語言、思維的表達方式對社會的影響,包括對整個社會新思潮的引領,能否變成一種社會責任和使命?這是2004年2月28日,上海舉行企業家沙龍,聯和運通董事長張樹新的發問。

如今,這場聚會已過去15年,王石的“當頭棒喝”也已過去10年,他認為自己對這幾個問題給出了雖不完美卻真誠有力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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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我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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