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已經在永州生活了十年的 柳宗元，接到朝廷詔書，馬不停蹄地趕回長安。十年前，唐憲宗曾在詔書裡宣佈，柳宗元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這無異於在政治上宣判了他們的死刑。沒想到十年後，柳宗元奇蹟般地回到了長安。
回長安的路上，柳宗元滿腦子都是建功立業，他雖然年已不惑，卻依然鬥志昂揚。一個月後，朝廷頒佈了對柳宗元的任命：改貶柳州刺史。
柳宗元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和永州相比，柳州更偏遠，滿懷希望回到長安，卻受到了比十年前更加沉重的打擊。
自此，柳宗元的身體與精神，每況愈下，不數年，便病逝於柳州。
柳州柳侯祠中的“荔子碑”，是蘇軾的書法，寫的是韓愈《柳州羅池廟碑》中供祭祀柳宗元吟唱的《迎頌享神詩》，有“三絕碑”之稱。圖源：攜程@海布里歲月
柳宗元運氣不好，這麼多皇帝，偏偏攤上了憲宗。
貶官這事兒，歷朝歷代都有，但遇上開明的皇帝，沒準兒今天貶官，明天就把你召回來；可遇上唐憲宗，就別想了。
唐朝20多位皇帝，最熱衷於貶官的就是唐憲宗，他在位不過15年，貶官總數卻僅次於在位40多年的玄宗，堪稱效率之王。對唐朝詩人來說，最幸福的年代見仁見智，但最慘的年代無疑是憲宗一朝。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劉禹錫和柳宗元一同被召回長安。曾參與“永貞革新”的劉禹錫，與柳宗元一樣，也是“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八人之一。他的運氣似乎比柳宗元好，待在長安城裡，沒有立馬被“改貶柳州”。
但劉禹錫有自己的倔強，回到長安之後，他去了一趟玄都觀，然後寫了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極盡諷刺之能事，不貶你，還有王法嗎！？於是，朝廷很快給出了處理意見：改貶連州刺史。
貶就貶，誰怕誰！
劉禹錫收拾行囊上路了。巧的是，赴任連州（位於今廣東清遠）的路上，劉禹錫遇到了柳宗元。分別之時， 柳宗元寫了一首詩送給劉禹錫，《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佔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說多了都是淚啊，咱們倆被貶到偏遠的地方整整十年，好不容易被召回京城，沒想到一夜之間又回來嶺南的瘴癘之地……
不數年，柳宗元便死在柳州任上，而劉禹錫則在偏遠的連州繼續等待。他在等一個大逆不道的好消息。終於，在柳宗元去世後不久，這個消息來了：唐憲宗駕崩！
大和二年（公元828年），已經回到朝中擔任高官的劉禹錫，興之所至，寫了一首《再遊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說實話，如果遇到唐憲宗這種熱衷於貶官的皇帝，想要躲過一劫，唯一的辦法就是——活得比他久。
柳宗元沒有等到這一天，而劉禹錫等到了，最後還重回故地，揚眉吐氣地向整個大唐宣告：我劉禹錫又回來啦！
《舊唐書·駱賓王傳》載，高宗末年，駱賓王“為長安主簿，坐贓左遷臨海丞”，似乎是在說，駱賓王因為貪汙，從長安被貶到臨海。
可是，《新唐書·駱賓王傳》卻有不同的記載。裡面說駱賓王“數上疏言事，下除臨海丞”。
前後矛盾的記載，似乎含著一段“隱情”：駱賓王“數上疏言事”，給朝廷提的意見和建議，得罪了一些人，然後就給扣了個“貪汙”的罪名，攆出長安，貶到臨海去了。
駱賓王無辜被貶，還被扣上“貪汙”的罪名，要不是《新唐書》的記載，恐怕後人就很難知道他貶官的真相了。駱賓王也是夠慘的，心懷天下，卻既遭貶黜又被扣上屎盆子。
不過，在唐宋文人中，駱賓王絕對算不上最慘的。
晚唐宰相李德裕，歷經宦海浮沉，在唐武宗繼位後被召回京師，擔任宰相。數年間，李德裕外攘回紇、內製宦官，死氣沉沉的大唐，頗有些中興氣象。
可風雲突變，也就是幾天的事兒。
會昌六年（公元846年），唐武宗駕崩。繼位的唐宣宗，一點都不喜歡李德裕。隨後不到兩年的時間，宰相李德裕，連續五次被貶，最後被貶為崖州（今海南省內）司戶參軍，最終死在那裡。
從宰相的位置上，一路奔波數千裡，去做小小的民政局長，李德裕已經是夠慘的了。但是，還有更慘的。
唐高宗時候的宰相褚遂良，因為當面反對立武則天為後，一路被貶為潭州（今湖南長沙）、桂州（今廣西桂林），最後貶到愛州，死在愛州刺史任上。
愛州在今天的越南清化，要說“貶官之旅”的路程，恐怕很難有人超過褚遂良了……
不過，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看起來悽悽慘慘的貶官，竟然還有人主動要求。
唐肅宗在位時，曾因糧食歉收，導致物價飛漲。當時在京城長安任職的李皋，俸祿微薄，無法應付京城的物價。於是，他自請外任，希望能逃離一線城市。
李皋這種荒唐的請求，朝廷自然不會同意。
這下子，李皋急了，他乾脆破罐子破摔，犯法！
最終，李皋恰到好處的瀆職，讓他如願以償地貶為溫州長史，從此不用再面對京城高企的物價……
溫州楠溪江。與謝靈運共享這一片靈秀山水，李皋堪稱逃離一線城市的“鼻祖”（之一）。圖源：pconline@木易
蘇東坡晚年總結自己的一生，說：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黃州、惠州、儋州，全是蘇東坡貶官的落腳處，怎麼會成為“平生功業”呢？其實，人家可沒把貶官當回事，到哪兒，都照常過自己的小日子。
蘇東坡在黃州，發明了東坡肉 ，小火慢燉，燉出了東坡“禪悅”；到惠州，又整出了盤遊飯，改進之後，便是今天的廣東名吃——煲仔飯。
對吃貨來說，“ 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美食即是家”，蘇大食神，在廣東待得不亦樂乎，早茶、下午茶吃著，還回京城幹嘛？蘇東坡打著飽嗝，給朝廷彙報自己的思想覺悟：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這兒東西太好吃了，你們先回京城吧，我要再貶兩年。
在蘇東坡的言傳身教之下，“蘇門四學士”紛紛追隨老師的腳步，開啟快樂的“貶官之旅”。
大師兄黃庭堅，書畫自成一體，比起師父蘇東坡，有過之而無不及。對貶官這種事，大師兄也是青出於藍。黃庭堅晚年持續被貶，其“貶官足跡”遍及兩廣，最後客死宜州（今廣西宜山）。
二師兄秦觀，以詞聞名於世，同樣繼承了蘇東坡的優良傳統。秦觀晚年，遍遊嶺南，縱覽兩廣風光。而秦觀之所以有這樣的好運氣，可以長時間的公費旅遊，無他，貶官耳。
貶官這種事，認真你就輸了！像柳宗元這樣把貶官當回事的，就一直鬱鬱寡歡。真遇到貶官啥的，還得像蘇東坡這樣：貶官好啊，瞅瞅，咱今晚吃點啥？
公元1100年，蘇東坡遇赦放還。登岸之後，老吃貨寫下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貶官嶺南？好吃好吃！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許多貶官的文人，都是因言獲罪，因此在貶官後，徘徊在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痛苦之間：兼濟天下的夢想，已經遙不可及，可又不甘心獨善其身地活著。
楊絳先生說：你的問題在於，讀書太少，而想得太多！
於是，這些貶官文人不再多想，開始教當地的百姓好好讀書。
蘇東坡被貶儋州，閒著也是閒著，就開始自編講義，把孔孟之道、詩詞歌賦全都拿出來，教給“化外之地”的莘莘學子。聽說蘇學士在儋州“開講了”，不少人慕名而來，甚至還有人專程渡海而至，只為一睹蘇大學士的風采。
在蘇東坡的諄諄教誨下，文化的種子在海南萌芽。三年貶官期滿，蘇東坡前腳剛走，後腳就出了海南有史以來的第一位進士。
符確，海南第一位進士
說真的，這些貶官的文人士大夫，個個都是飽學之士。對於從小受到儒家文化薰陶的他們來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始終是立身之本。
貶官之後，懷著恥辱之心，帶著文化上的優勢，來到偏遠之地，許多人會在一方小天地裡興辦教育、改造民性，將五車的學問，拿來啟迪民智。不誇張地說，中國古代文化傳播最高效的手段，就是貶官。
今天，在海南的五公祠裡，有一副對聯：
唐宋君王非寡恩，瓊崖百姓有奇緣。
貶官之事，當然是君王寡恩，但對當時尚處蠻荒之地的百姓來說，大文人的貶官，卻可能是好事。
當我們以無比同（kāi）情（xīn）的心態來看待唐宋文人貶官的經歷時，還是得記住他們的功績。
如果沒有他們（的貶官），兩廣、海南這些當時偏遠地區的文化發展，就要遠遠落後於中原，當地的百姓，靠著貶官的奇緣，才得以親近聞名天下的大文人。
作為吃瓜群眾，如果身在唐宋，就想對貶官的文人士大夫說一句：
貶到我們這兒來啊！
— 近期遊學 火熱招募中 —
分享到:
閱讀更多 藝旅文化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