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89岁的米开朗琪罗,在他的最后十年,十字架为何是他绘画和诗歌里绕不开的元素?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5期,原文标题《

米开朗琪罗的最后十年:宁静终将降临》,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活了89岁的米开朗琪罗,在他的最后十年,十字架为何是他绘画和诗歌里绕不开的元素?

米开朗琪罗23岁时的雕塑作品《哀悼基督》

1554年,米开朗琪罗的侄子李奥纳多当了父亲。为了庆祝新生命的诞生,宴席办得大张旗鼓。虽然米开朗琪罗晚年十分宠爱这个侄子,不断给他寄钱,可李奥纳多是个不太成器的中年人,收到的钱多是打了水漂。这个庆生宴,米开朗琪罗没去,或许是因为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又或是真的年事已高,本就孤僻的他更加讨厌人群了。

这一年他79岁,生命还剩下最后十年。在文艺复兴的那个年代,他已是非常长寿的老人了,可他需要面对的,是每一个明天都可能死亡的未知,他不知道这一天何时到来。他甚至没有什么经验可循,也没有什么同龄人可以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相互慰藉一下,身边围绕的都是年轻人,他能感受到的世态炎凉、人生际遇都是这些年轻人无法体会到的,这让他更孤独,比青年、中年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痛苦,也更悲悯。

年迈的米开朗琪罗早就厌倦了人世间表面的快乐,他在晚年的书信和诗歌中,经常提到死亡,提到不可期许的未来。艺术、文字和他自己,更紧密地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共同对抗着最后十年的孤独、痛苦、绝望和死亡。

庆生宴那年4月,米开朗琪罗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乔尔乔·瓦萨里(Giogio Vasari)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道:“我并不赞成把(庆生)仪式办得如此盛大,因为当全世界都在受难的时候,没有人可以独享喜悦。李奥纳多在庆祝自己孩子诞生的同时,却忘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行善一生的人正在离我们而去,这是有失考虑的。”

活了89岁的米开朗琪罗,在他的最后十年,十字架为何是他绘画和诗歌里绕不开的元素?

米开朗琪罗(法新社供图)

早在1512年,37岁的米开朗琪罗就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我和基督一样过着清贫的生活。”那时,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画的绘制接近尾声,虽然绘画不是他喜爱的工作,甚至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个画家,也一直因为不得不在教皇的指使下做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而感到痛苦不堪。但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倾尽全力画完了西斯廷礼拜堂,并且画到极致,把这份苦难和对艺术和宗教的信仰都放在了这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晚年米开朗琪罗的宗教情感更加深切,快乐与喜悦离他越来越远,虽然经济上富足了很多,但他仍沉浸在清苦的生活状态中,他本能地拒绝着那些感官享乐。

李昂纳多和瓦萨里是他经常写信的两个晚辈。在与两人的对话中,他总是不自觉地切换着自己的身份。米开朗琪罗留下了500多封书信,写给侄子李奥纳多的最多。他知道在李奥纳多面前,自己始终是长辈,他会关切地嘘寒问暖,嘱托要照顾好身体,也会指责他办事不稳妥。不过更多的还是宠爱,他时常会寄钱给侄子,让他做些有意义的投资,买一块土地或找一处好房子。那时米开朗琪罗在罗马,李昂纳多住在佛罗伦萨。

李奥纳多虽然做了些毫无回报的投资,挥霍了米开朗琪罗的一片苦心,但他总会时常寄些东西来——香肠和奶酪,可几乎在每封回信中,米开朗琪罗都会写到类似的句子:“我不希望你在这方面再多花钱,因为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东西。”但这一点点回报还是会让米开朗琪罗感到欣慰,他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桀骜,在与家人的书信中,那些温情是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艺术中的。

后来也有研究者分析,独身终老的米开朗琪罗无儿无女,甚至没有一段正式的爱情,年纪的增长会带给他对“父性”的渴望,他把一辈子无处安放的父爱都放在了这个没什么大出息的侄子身上,终归是个寄托。偶尔写信到情深之处时,他会这样落款——“你亲如生父的,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

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侄子的,不过短短几句话,他说“我收到了你的信和12块马佐里诺奶酪,很高兴你们一切安好,我也很好。”但在这之前米开朗琪罗很久没回信了,“因为我的手已经不能写信了。以后我会托人帮我写信,然后亲手签名。”

我想象中,年近九十的米开朗琪罗伏在案头,或是窝在床上,在微弱的光线中,颤颤巍巍地拿起一支鹅毛笔,沾了点墨水,努力握紧,他把全身的力量都转移到粗糙的手指上,写下这几行字,也许手还是太过颤抖,墨水滴了几滴在纸面上,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在他终其一生都没有消殒的自尊心下,他仍想把每一个字都写得工整,体面地走向死亡,但他的手已经不再是那双能紧握刻刀、用力地劈下大理石碎屑、从中刨出一个完美的《大卫》的那双手了,如今他已经连几行字都写不了,甚至老眼昏花,全身是伤病,但还是写下了四个字“我也很好”。这是1563年12月28日,在这封信之后的50天,他去世了。

在米开朗琪罗晚年的诗歌和绘画里,十字架是绕不开的元素,对耶稣受难的场景格外钟情,似乎也暗示着自己的命运。晚年他有两件以爱到耶稣为主题的雕塑,但都没完成。

1552年,他开始做这件被称为《隆达尼尼的哀悼基督》雕塑,现在保存在米兰的斯福尔扎城堡,并不在城堡的主宫殿区,而是在城堡军备庭院中的医院旧址。在西班牙人占领意大利期间,这里曾收治伤病的士兵,因为曾是苦难与祷告并存的地方,米开朗琪罗这件未完成的“哀悼基督”放在这里也恰好合适。1564年2月18日,米开朗琪罗去世那天,这件未完成的雕塑立在他的工作室里。

好几年前我去看过一次,但记不住形象,也许是因为未完成,大部分地方仍是抽象的轮廓,后来总能想起当时淡淡的感动,很温润却不是惯有的深刻,跟看到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画时瞬间落泪的感动是完全不一样的,看后者看得热血澎湃,那是真真切切用生命堆砌出的颜料。但我第一次看《隆达尼尼的哀悼基督》,并没有如此激动,我看到更多的是不同于同时代人的超前的艺术风格,折服于他的技艺。

几个月前我去米兰出差,因为正好在斯福尔扎城堡采访,就又看了一次。我坐在距离雕塑三米远的座椅上,盯着那个嶙峋的耶稣的躯体,瘦长,带着中世纪雕刻的影子,还有中世纪艺术的神秘感。米开朗琪罗是一个可以把人体雕刻得无比完美的人,他有最好的技术和能力,但这一次他没有这么做,不再像23岁时做最著名的那个《哀悼基督》时那样采用完美的比例、人体和表情,而是更主观地去用一个老者的心态表现基督,这个时候他更懂得死亡是什么。

大理石表面都是刻刀的痕迹,一刀一刀结结实实地长在石头上,我想起米开朗琪罗的几句自述:“我渴望宁静,向往宁静,如果我要活下去,要创造,周围就必须宁静。可是,现时代的生活总是没完没了的乱哄哄,喧嚣不已,我知道我过于敏感,所以我必须常常离群索居,把自己更严实地隐藏起来。”他把自己隐藏在石头里,但暴露在了给瓦萨里的文字里,这样的意境是他晚年时与瓦萨里书信中常出现的。如果说他晚年把生活寄托给了侄子李奥纳多,那么精神倾诉更多的对象就是瓦萨里了。

米开朗琪罗文字中最有魅力的不是书信,而是诗歌,他的很多诗歌是为别人而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书信。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几乎每一篇文字都充斥着对生命的敬畏——“若对生命的热爱/延长了我在尘世残喘的时日/死亡仍然一天天临近/对悲伤的灵魂而言他姗姗来迟/为何渴求长寿和欢乐/如果我们只在悲伤中盼望上帝/幸福长寿的人生,到头来/只会伤害寄望于它们的灵魂。”

这个晚年未完成的《哀悼基督》,米开朗琪罗花了12年都没完成,要知道5米高的《大卫》不过刻了3年。很难想象他每一刀是用怎样的心情刻下去的,他经历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动荡与消亡,经历过几任教皇和美第奇家族的起落,经历过文艺复兴时代从巅峰走向衰落的近百年,他亲历的那个时代是意大利土地上最复杂丰富也最鲜活的时代,这点点滴滴都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不断浮现出来。80多岁的他想要超越自己的巅峰,再留下一件传世的奇迹,但精力已经跟不上了,他面临着双重死亡,“一场死亡确知,另一场未知而恐惧”。

再一次去看《隆达尼尼的哀悼基督》,那种感动是绵长而细腻的,还是与西斯廷礼拜堂这样的“高光时刻”不一样。生命绵延到最后时刻的喘息和信念不会将人一击而中,但会像细沙一样渗入记忆的缝隙——“如今我们的人生告一段落/如同穿过暴风骤雨的破旧小船/到达所有生命终将停靠的港口/在那里,善与恶都将被清算。”

活了89岁的米开朗琪罗,在他的最后十年,十字架为何是他绘画和诗歌里绕不开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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