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顾城|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如火如荼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诗坛之上,顾城是一个让人感到怅然若失的名字。

他的诗歌质地,从早期的纯真美好到后期的诡异乖戾,这种意向的基因突变就像被宿命绑架的人质一样,最终在那个孤悬海外的激流岛上以瞠目结舌的方式了断这纷纷扰扰的是非恩怨,像裂帛一般戛然而止。

但一切并没有因此尘埃落定。

众声喧哗之中,那个被加冕为童话诗人的顾城,那个被为认定为杀人凶犯的顾城,在他那些短短长长的朦胧诗句中,显影他那平平仄仄的人生履痕里,人性中的高贵与卑劣、俗世中的仓皇与逃遁、理想中的追寻与失落……,各种相互龃龉的音符成了他最终的离歌和挽歌,从未平息,终难定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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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顾城始终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在暗黑的生命中绝望地寻找是他一生的宿命。

他的《一代人》这首诗成为一个时代无声的代言: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出生于诗人之家的顾城是一个早慧的孩子,早年的诗歌充满着一种童真的质地。

在那样一个理想主义挣脱羁绊席卷一切的时代,顾城以他敏感而脆弱的笔触,写下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未来纯真无邪的渴望。这首写于1979年的《一代人》短短两句,却具有一种强大直接的划时代的隐喻力量,“黑色的眼睛”成为一种内涵丰富复杂的意向,承前启后之中具有一种跨时代的属性,也由此赋予了这首诗“一代人”宏大主题,“黑夜”与“光明”之间的落差,隐藏其中的本体与喻体、具象与意象的指代,使这首短诗成为了现代诗歌史上的杰作,成了顾城的代表作。

在顾城的诗作之中,“眼睛”这个词具有一种特殊的神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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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这样的蛛丝马迹,在顾城诗歌中徐徐展开的一幅画卷,写尽了那个时代的纯美良善和颠沛流离。比如他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首诗中,他沉湎于自己的想象之中不厌其烦地写道: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这样的句子带有一种手术刀般的犀利和决绝,割断了身后那个远去的时代中那些蝇营狗苟的一切,从而以一种明亮的姿态拥抱着那理想主义王者归来的美丽新时代。比如在《眨眼》这首诗中,就可以更清楚的看出这种童话般的诗性思维:在在那错误的年代里/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我一眨眼,“彩虹”便变成“蛇影”,“时钟” 便变成“深井”,“红花”便变成“血腥”,于是“为了坚信/我双目圆睁”。比如那首《杨树》中这样写道: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正如顾城自己诗中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精神上永远没有长大的孩子。

这样的一种心理状态和生存姿态,赋予了他诗歌独特的品质,而最终这种拒绝成长的心态成就了他也最终毁灭了他。但仅就诗歌创作而言,这样的一种状态无疑是最接近神性的一种自然状态,也使他的诗歌创作呈现出天国般的自然主义的姿态,以孩子童真的眼神赋予一些平凡而常见的物象以不凡和罕见的诗性,这样新颖别致的具象与意象之间疏离中的统一,成就了顾城诗歌的美学特质和思辨色彩。

顾城的诗歌文本的影响力,正是来源于他那双清澈见底的黑眼睛,以及心中那种孩童般的思维和想象,这是他诗歌经久不衰的魅力之源。终其一生,顾城在与喧嚣的尘世格格不入的相处之中,始终保持着一种紧张的敏锐和仓皇的敏感,这点是成就他诗歌文本特色的最初和最后的源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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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真想和你去走风暴中安静的雪地

声名鹊起之后的顾城,始终找不到化解自己内心深处与世界外部紧张关系的良药。

于是,诗歌是他唯一的表达。

或许,还有爱情,那种慈母般呵护的爱情。

诗歌于顾城而言,其实更像是一个孩子手中心爱的玩具。但在那个诗人似乎成为一种救世主的时代,被捧上神坛的顾城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巨大的赞美声浪和崇拜热情,就像一个六神无主、孤苦伶仃的孩子,他的慌张、他的抵触淹没在诗歌的信徒们如潮般的掌声中,无人在乎顾城的迷失和恐惧,以及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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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谢烨的那场火车上偶遇而成的爱情暂时性拯救了顾城。

他们的相识与相爱,谢烨无疑是顾城的小迷妹一枚。在1979年那列由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顾城与谢烨的第一次相遇,就拉开了一场由崇拜而演绎成的爱情。这场相遇也被顾城称之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没有如此美妙”,他在写给谢烨的情书中深情地回忆道:

买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你,按理说我们应该离得很近,因为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凉的树。到南京站时,别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没有说话,就站在我身边。我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也许是想站起来,但站了站却又坐下了。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我拿出画画的笔,画了老人和孩子、一对夫妇、坐在我对面满脸晦气的化工厂青年。我画了你身边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画你。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我掏出纸片写下我的住址,车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两边走去,我把地址给你就下了火车。

谢烨的父母其实并不赞成这段爱情,但顾城与谢烨之间的相互迷恋,最终还是冲破了重重障碍,于1983年结婚成家。这种爱情对此时的顾城来说无疑是十分惬意的美好,比如他写于1982年的《门前》这首诗中就有这样的岁月静红般的诗句: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还如那首短短的《远与近》:你/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顾城依旧在自己的诗歌构筑的王国中不问红尘俗事,而谢烨在这场婚姻中以彻底地放弃自我为代价,全身心地以顾城为圆点,为他营造出了最美丽的童话般的圣殿。1987年顾城谢烨夫妻二人远赴德国,此后不久他们的儿子出生,一家人游历欧洲并最终定居在新西兰的激流岛,这里成了顾城梦寐以求的乌托邦。

一切都美好的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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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首写给谢烨的《境外》一诗,顾城这样写道:

那么多灯火摇曳

雷米

真想和你去走风暴中安静的雪地。

顾城在他的诗中一遍遍歌颂着这样的美好,但这样的美好却是轻飘飘地不着边际,在激流岛上不久,那个被顾城称之为英儿的女诗人踏入了他们的生活,由此他们三人之间陷入了一场诡异的不伦之死局,也为今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就像顾城曾经说的那样:爱情的美好总是引人无限遐想,如云一样,而云成其为云,是因为距离,当你走进时就变成了雾。英儿最终不能忍受顾城歇斯底里状态,此时的顾城其实就是一个妒火焚身的暴君,于是英儿选择了不辞而别,只有谢烨,还是这样全身心地照顾着着疯魔般的顾城。

在此期间,顾城一直在写着那本叫着《英儿》的书,这本混乱而粗粝的书一直没有写完。

也许,命中注定这就是一本写不完的书。


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

身处异域的顾城越来越走向了极端,那种任性也扭曲为一种非理性的盲目的自私和自闭。

此时顾城的诗句中也呈现出一种极端的暴力色彩,带有一种阴郁的黑暗气息,与此前的那种纯真的美好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早期顾城的诗中也有关于暴力甚至死亡的描写中,但书写的姿态带有一种悲悯色彩,不过对照他自身的最后结局,却好像是一种冥冥之中无意写下的自我预言。比如这首写于1988年的《我把刀给你们》:

我把刀给你们

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

像花藏好它的刺

因为 我爱过

……

把鲜艳的死亡带来

而在他最后的生死失速的生命最后的时刻,顾城却反转成他所批判和唾弃的对象。1993年10月8日,混乱中的顾城用斧头杀死了谢烨,最后自杀身亡。没有人能够彻底解开这样的一个谜案,顾城在这一年中所写的诗句中,这种杀人的意象却在荒诞混乱中上升为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暴力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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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他写于1993年的组诗《城》中,对死亡的描绘就显得毫无顾忌,已经完全抛却了悲悯的底色,在不动声色的词语混乱组合中,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诗性已经彻底沦陷在暴力之下,成为一种渲染死亡的帮凶。比如《后海》这首诗中,他如此冷冰冰而又恶狠狠地写道:……昨天杀了四个/两个在卧室 两个在她身边/你把刀给她看/说 你要死了/她笑 说你有几个娃娃;比如《午门》中:我一直在找那块石头/磨我的刀子……;这样的书写在《新街口》一诗中更是达到了一种极致的扭曲:

杀人是一朵荷花

杀了 就拿在手上

手是不能换的

在这组诗中,顾城的遣词造句已经失去了节制和约束,沉湎于对历史上那座城的每一个角落毫无掩饰的超越道德界限的描述,这种非理性的书写与早年诗中那种明亮的底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原生态地呈现出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暗。此时的顾城,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颐指气使的暴君,破碎、暗黑、绝望的情绪支配着他的思绪。

这样的顾城已不复当初美好的样子。谢烨在这段时期大概也萌生去意,作为一个女人他已经为顾城付出的太多也忍受了太多,而悲剧就此却酿成。顾城在自杀身亡之后留下了四封遗书,而谢烨也在送往抢救的路上不治身亡。

顾城激流岛事件之后,他的那本未完成的自传体小说《英儿》在当时轰动一时的深圳文稿公开竞价拍卖中掀起了一场风波,而书中的英儿此后因不满顾城的小说中的对自己的描述而写了一本《魂断激流岛》的书,一地鸡毛之后渐渐归于平静归于遗忘。而英儿也于2014年因鼻咽癌在悉尼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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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和谢烨在激流岛育有一子,小名木耳。

木耳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往当地的酋长所养育,顾城也曾在诗中这样写道:Sam,你在阳光里/我也在阳光里。他的成长以及生活究竟变成了怎样,你可以打开今日头条APP,在上方搜索栏输入“顾城的儿子木耳现在怎样”,然后就会看相关的系列报道内容,不过,这其中的是是非非不由叫人另生一番唏嘘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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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在1988年曾经写有《墓床》一诗:

……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一诗成谶。这首诗中最后两句似乎成了他命运最终判词:想象与真实、情感与理性、美好与罪孽之间,童话诗人亦或是杀人凶手?两者没有不可逾越的隔离墙,更绝非是一道天然的鸿沟,只不过是一步之遥,桥归桥路归路,在无尽的争议之中,批判是一种必须持有的公允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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