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艺术》(二)

第二部分

在今天的世界里,人们越来越不喜欢复杂,不喜欢不确定。哲学和科学代表的理性力量,好像在所有的领域都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是,小说要问的恰恰是,认识世界的方式,只有这两种吗?这就是我们要说的第二个问题。

我们前面提到了,启蒙运动以后,哲学和科学成为了人新的信仰。理性总是严肃地去看待这个世界,而且总是在追求确定的答案。人们用理性的工具去切割世界,比如一部分属于物理,一部分属于化学;在物理学内部,一部分属于力学,一部分属于电学;在力学里面,一部分属于动力学,一部分属于静力学,等等等等。在哲学上也是一样。在做出了越来越细碎的分割之后,哲学家和科学家就陷入了琐屑的计算和推理,力图对所有的问题都给出更精确的答案,并且想用这种方式掌控一切。直到哲学家们自己也发现了这种认识方式是有局限的,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已经离生活太远了。

在昆德拉的小说《笑忘录》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就是在说人是怎么遗忘了生活的:当苏联人入侵捷克的时候,所有人都特别害怕,只有故事里的那个妈妈,她还在担心她园子里的梨子。远处的坦克代表了霸权主义,代表了科学技术,代表了在某种历史观念中,人类发展的必然性。而近处的梨子,才是真实的,亲近的生活。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梨子相比于钢铁,当然是弱小的,容易腐烂的,但是昆德拉却认为,梨子才是永恒的,因为从古到今,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水果,感受到一个果园对于家庭的意义,但是坦克是意义模糊的,除了恐惧,人们不能直接感受到任何情感。而且,梨树每年都可以结出果实,苏联人的入侵,在整个历史长河中,却不过只是一个瞬间。一辆坦克的寿命,在历史中远不如一棵梨树。

小说的意义就在于,时刻提醒人们,在理性之外,还有真实的生活,每一种生活体验,都有独特的价值。昆德拉说,当哲学和科学把世界变得越来越简单的时候,小说的价值正好体现出来了。因为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用科学的方法认识水,水是什么?是H2O,是一个分子式,是一串字符。但是,这些化学知识真能帮助你全部掌握水的本质吗?可是你怎么解释山河湖海,雨雪冰川在人心中唤起的感受呢?甚至是洗手时感受到的水流的力量,在这分子式里,你都认识不到。

昆德拉说,小说从诞生之初,就是要探索人生活的世界,保护人不要忘记真实的生活,就像《笑忘录》里的妈妈,想保护她园子里的梨。小说给人们机会去探索和认识具体的生活,而不是物理公式、哲学论证中呈现出来的生活。所以小说的独特性,就是哲学和科学的“解毒剂”,把被理性抛弃的生活世界,以文学化的方法呈现出来。这个生活的世界,是模糊的,无法穷尽的,也是丰富和美好的。

好的小说并不提供确定的答案,而是提问题,不断以各种方式提出关于人生和存在的终极问题。这是小说跟哲学和科学的根本区别。就像我们前面说的,小说家要呈现的是人生和世界的模糊、不确定和复杂;而哲学和科学要提供明确的因果联系,他们认为一切事物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一定有一个充足理由能够进行解释,哲学家管这个叫“没有无理由的存在”。但是小说家天生就讨厌这样一环套一环的逻辑推理,他们给读者呈现的就是严格的因果联系之外的故事和世界。

在昆德拉心中,小说的历史是一个与现代世界平行发展的历史。小说的历史并不是越来越多的人写出了越来越多的小说作品,也不是每个时代的那些经典作品的序列。他认为是连续不断的发现,造就了欧洲小说的历史。因为时代不同,人的处境都不同,这就需要小说是通过提出的问题去发现,提示人们以新的方式去认识时代或者人的本质。塞万提斯有塞万提斯的问题,在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的时代,他们也有自己的问题,到了卡夫卡或者另外一个奥地利作家穆齐尔那里,提出的问题就更多了。每个问题,都是在前人基础上,契合自己的时代,再提出新的问题。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以前作品的回答。这才是小说史的意义。这些问题,决定了人在小说这个维度上,所能达到的最远的边界。昆德拉举了个例子,他认为整个小说史可以概括为,堂吉诃德离开了家,最后以卡夫卡的小说《城堡》中那个土地测量员K的身份,回到了村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堂吉诃德的冒险,意味着人们离开确定性的世界,去寻找真理,但是《城堡》中的主人公K,却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真理。这个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K来到村庄,希望获得城堡里最高权力的许可,让他测量这里的土地。可是到小说结尾,他仍然一无所获。K在这个奇怪的环境中,几乎不能自主做任何事情。对K来说,城堡就像历史的必然性,或者无法理解的真理一样,以巨大的力量压制着他。所以卡夫卡在这里提出来的问题是,当人处于这种情况下的时候,他可能有哪些行为和想法?他究竟该怎么办?这同样是现代人可能会面临的处境。

可是卡夫卡没有告诉你,K该怎么办。他只是提出了这个问题。按照小说的复杂性法则,也根本没有标准答案。但是如果不是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就没有人会意识到,今天的我们也可能会面临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所以说,只要世界在变化,就会有新的问题等待我们去发现,小说家就总能提出新的问题。这是小说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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