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书店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妙空间。在书店里,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文明一步一步走来的足迹,也可以看到对于未来一点一滴的想象,书架之间,古往今来,无数的思想在这里聚集,让过去与未来的连接变得更加自然。透过一家家书店,能够唤起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力。
从2016年开始,为了与更多对书店感兴趣朋友一起探索书店的秘密,我们开启了“加油!书店”这样一趟看似热闹却又充满了孤独的未知旅程,一年一季,风雨无阻,今年已是第四季。在今年的活动中,“加油!书店”活动主办方广西师大出版社将联手澎湃新闻·湃客,共同邀约对实体书店发展这一议题较感兴趣的作者、学者、读者等,亲身走进书店进行观察、体验与访谈,并用文字记录当下实体书店最真实的一面。
文 | 李艺泓
坐惠城27路公交,到碧波平缓的西枝江江边隆生半岛广场下车,绕过右侧公园,穿越地下通道,接着再走大约两百米,新旧房子交替处,会看到一个档口。如果是上午或者周一过去,就能发现紧闭的铁卷门上写着“老白旧书,营业时间周二到周天,下午3点到24点”。这是参照了图书馆博物馆假期,也便利了老板找货和买书人作息的。
从门面上看来,小店是再普通不过的,只有拉起卷门,洞天中开,入目是满满一屋子书时,你才会同它与街边是的五金店或者破落的小卖部进行区分,进而发现其与众不同之处。而这个地方,就是老白旧书。
老板有个霸气的名字叫白云龙,但书友们都懒得去记,只叫个简单顺口的老白。老白四十来岁,出生在著名的山西平遥,个头一米六五左右,圆圆的脑袋理着平头,牙门还有点被烟熏过浓茶泡过的黄色,左手臂上劣质粗糙的纹身,不像是文化人,倒隐约剩些过气的社会人的感觉。事实上,在开旧书店前,老白也的确算不得什么文化人。
虽然从小极爱读书,为《白鹿原》深深着迷时,梦想着一辈子都能读书就好了,可现实中却没有机会好好上学,初中刚毕业,就早早的出来走江湖混社会。他去过珠三角的各个城市,努力做过各种零工,也曾游戏街头,打架斗殴,生生死死的事没少经历。他的一些社会兄弟们都进了牢房吃公家饭,只有他成了知名旧书店的老板。
2004年,老白机缘巧合跑到了惠州,在苏东坡贬谪时曾住过的惠州西湖边,找了古街老巷租了间小屋子。在这座外来人口为主构成的城市里,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悠悠荡荡间也没找不到工作,文化的事,离他很遥远。偶然机会,废品收购站看到了一些旧杂志,他觉得当了废品可惜,就按斤称的淘了些回来自己看,看完不忍心扔,干脆拿一块布把杂志一放,路边做起了旧书摊的生意,来来回回,滚来滚去,赚些生活费。
那时大家忙着赚钱,读书的热潮还未兴起,深圳文博会、南国书香节、惠民文化节也尚未举办。一个来自外乡的年轻人,独自骑个破三轮,带着小书摊走遍了这座城市所有人口聚集的角落,遭受了各种城管撵,所得却最多只能果腹,如果遇到下雨天无法出摊,干耗着就等于遭了难。
最艰难时,暴雨连着小雨,持续下了半个多月,租住的小屋子进了水,所有的书被浸湿成了废纸。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啃了几天馒头,饿得难受,就只好撑着破伞,连夜在雨中捡矿泉水瓶子卖。就靠着晴天摆摊,雨天捡废品,他暂且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读书是一个需要培育的过程,卖书,是艰难而漫长的生意,但能坚持下来,卖得越久,或许会产生越多的可能。不管生意如何,老白借着卖书之便,也渐渐地读了不少好书。书读得多,与买书人交流的频繁,再加上善于思考和琢磨,他挑书选书的眼光也变得愈加独到和锐利。几年打磨下来,老白旧书的品质已经远超其他的书摊乃至本地知名的旧书店,而他也和他的书友们,逐渐形成了共存共生的生态。
他生性乐观,谈吐能俗能雅,荤素搭配,颇为有趣,便在吸引书友的同时,又引来了几个记者,买书之余,顺便给他写了专题报道,于是许多人都开始注意他,甚至慕名而去,慢慢地竟成了这座城市的小名人。生意好起来后,小地摊满足不了了,书友们有建议他,找个地方来做书店档口,却都不太理想,换了又换,才来到现在这个租金不贵又不算偏僻的地方。可无论换到哪里,书友们也都马上跟过去。
现在店也的确不大,三十多平米,外加一个十多平米的阁楼,组成了一个书的世界。书店进门正中间是一种条形的长木板桌和不锈钢长凳,上面摆的基本是简单归类世界名著或者一些人文社科类比较滞销的书籍。长桌尽头是个玻璃柜,里面存着老白精挑细选出来的绝版或具有收藏价值的好书。左手边一整排长长的两米长的大书架,从风水算命到金庸武侠,再到养花逗鸟、奇门玄学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右手边第一排书架则是各类大部头得史志家谱类为主,我曾在此淘到《20世纪中国全纪录》以及各类珍贵的历史影像集。往里走依次是青少年的绘本、童话、漫画,设计精美厚重异常的各大艺术名家的画册书法集摄影集雕塑集,以及成功学、企业管理、法律类的书。往上还有个阁楼,摆的全是新中国成立早期的发黄发黑且损失了书皮的竖版书为主。
阁楼下是一个茶几,几张凳子,组成了一个小茶台,旁边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套音响和CD机,会播放老白最爱的摇滚乐。生意惨淡时,老书友们来照顾生意,生意好时,就坐在这里凑凑热闹,没啥事时也跑这里避开家人或琐事,斜靠在那几张椅子上放松。至于日常买书的人,也往往会先在此坐下,喝杯茶、抽抽烟、吹吹水,然后才进入挑书的流程。一两个小时后,书挑的差不多了,又照例继续坐下来吞云吐雾一番,聊聊侃侃,给书打了称,扫了码,付了钱,再扬长而去。
有时,老白出去办事,人不在店里,老书友们就自愿充当店员,帮忙招呼顾客。更熟悉的顾客,看见老白不在,干脆自己挑书自己打称,然后直接一个微信转账,老白收到款就行,完全的信任,无须再言其它。
老白挑书进货是极用心的,每过小半个月,靠书架的地上,也会全部被老白走街窜巷,或通过珠三角其他城市的渠道精选而来的旧书铺满。新货到的第一天,大家称之为“开包日”,每次“开包”前,老白都会提前在微信群里通知。等到当天下午的三点,他还未开门,就已经会有人在门口等着,半个小时后,这个三四十平米的屋子里便会被抢书大军所淹没,每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又略带急迫地挑选好书,每个人都渴望看到自己一直想要的那一本或那一个版本。
有时,也会来些名家书画、瓷器泥人、文房四宝、丛书套装、邮票旧钱。老白就会网上搜索相关资料,然后同东西一起直接发在微信群里,等着大家秒杀。说秒杀,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每次只要东西放出来,一报价,瞬间就会有人抢订。我的一套90年代初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就是这样秒杀而来。而另一幅名家的国画,则因为迟疑了一分钟而失之交臂,至今后悔不已。秒杀,捡漏,错失,懊悔,构成了独特的乐趣。
书友们形形色色,事业有成的老总、无业游荡的小年轻、大学的教授和知名的学者、退休的教师老干部、开五金杂货店的老板、搞建筑的包工头、职业的作家、沉迷于狂草和大写意的书画家,以及催乳师、成功学教练、外卖小哥、家庭主妇、中小学生等等。说不清究竟有多少不同的职业,不同背景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围绕在老白身边,他们来送茶,喝茶,吹水,说荤段子,拿老白的光棍生活开玩笑,或读书,讨论书,挑书,找书,捡漏,轻松自在随意,像是在自家的客厅。偶尔某位老板书友高兴了,也会出钱赞助下,让大家搞个老白书友会,聊聊书,吃吃饭,喝喝酒,则更加皆大欢喜。
因为购书的乐趣,一位大姐说,自己家八个双开门的大书柜,里面都是老白的旧书,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泡在这些书中成长。一哥们则因为家里淘的书过多,而下定决心努力赚钱换个大房子,以使自己心爱的好书能够得以安放。另一位朋友,则干脆找人把家重新设计了,空出了专门的书房,可以安心放书,安心读书。更多的人,则将淘来的书塞满了家中各个角落。
人与人,书与书之间,还会催生奇妙的链接。在惠州这座不大的城市里,喜好读书,且偏爱旧书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基本都曾在此集散汇聚,有的淘到好书,有的交到好朋友,有的与老友重逢,有的获得写作的灵感,有的顺便做点其他的生意。总之,大家爱来,来了开心,开心了把好书就带回去,回去读了,又重新再来,构成循环,生生不息。
作为一个职业写作者,我去书店的频率其实不算高,两三个月一次,且基本在晚上。去之前会提前打电话,到了店里,放下包,喝一口茶,便站在一堆堆一架架拜访的整整齐齐的旧书丛中,慢慢的挑,挑出了一本,便往店里那个老木箱子上一扔。有时连续挑一个钟头,偶尔可能更久。而木箱子上,也基本会被我所挑出的书给全部占据。
书不贵,原本六块一斤,后来物价上涨,就变成了八块一斤。但书这个东西很奇怪,一本本买都是很克制的,换成一斤斤称,便都土豪了起来。有时遇到好书不少,挑的兴起,预算远远超支,老白就会说,书你先拿回去,钱啥时候给都没问题,反正你们这些喜欢买书的都逃不出的我手掌心。
我嘿嘿一笑,就毫不客气的全部卷走,只等下次去之前全部结清,当然,下一次去,如果控制不住,或许又会出现相同的一幕。偶尔,挑书太投入,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老白会叫个快餐一起吃,吃完骑着小电动,直接把人和书都送到家。
迎着夜风,老白感叹一句,不知道是自己成就了这家书店,还是书店也成全了自己。总之,让他这个曾经的流浪者,在这座远离家乡数千里外的城市,拥有了房子、事业、朋友、声名。我说,谁成就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这座城市多了一个温暖、有趣、可爱,充满书香,且令人向往的所在。
作者简介:李艺泓,独立撰稿人、非虚构作者,专注于底层叙事和个体记忆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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