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二)

初学作词,最宜联句、和韵。始作,取办而已,毋存藏拙嗜胜之见。久之,灵源日濬,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衡有进益于不自觉者矣。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离群索居,日对古人,研精覃思,宁无心得,未若取乎此之捷而适也。

这是谈习词之法。以前的词论家一般不提倡初学者和韵,因为手段未富之前,和韵会束缚了创作。这里的和韵,可以看得宽泛一些,不必限于次韵用韵,只当看作一般的酬唱。实际上,况周颐的意思,是创造一个学习的环境氛围,令自己多参与其中。所以他提出联句和韵。

另一方面,联句、和韵可以看作训练方法,以提高创作的技巧。就像头条上有很多对对联的,也是有效的训练。对于联句、和韵,况氏说“毋存藏拙嗜胜之见”,藏拙,是怕别人知道自己水平不够,嗜胜,则是争强好胜,所谓文人相轻,既然联句和韵,就要胜过对方。这都是不正确的态度。要有正确的学习心态,不怕暴露自己的短处,知不足才能改。

训练多了,灵感益多,技巧渐熟,自然就进步了。如果独自钻研,苦心孤诣之下,虽然也有所得,但效率就低了。

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二)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词之法,如一句之中有两字未协,试改两字,仍不惬意,便须换意,通改全句。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原来句意,愈改愈滞。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实际上很难做到。字数少的小令,若笔意已藏于胸中,又技巧纯熟,一口气之下全篇写就,便至胜境,是有可能的。若是长调,讲究章法结构、前后承接、对应,炼字炼句,能一次写就者,是相当难的。

张炎《词源》谈词之修改:

词既成,试思前后之意不相应,或有重叠句意,又恐字面粗疎,即为修改。改毕,净写一本,展之几案间,或贴之壁。少顷再观,必有未稳处,又须修改。至来日再观,恐又有未尽善者,如此改之又改,方成无瑕之玉。

可知改词之苦。

笔者谈一下自己的经验。创作一首词,通常首先将要写什么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细化到每一段每一句写什么,再开始写。写的过程,某些句子往往并不能完全按自己预想好的来写,碰到难以写下去的情况,笔者的做法是一边写一边改。该词话说,如一句中有两字未协,则只改两字,如改后仍觉不畅,则须换意,通改全句。这确实是经验之谈。

前两天笔者写了一首咏琴的《翠楼吟》,当中有一句,拟加入蔡文姬被匈奴掳至塞外、创作《胡笳十八拍》的典故。开始写:衰蓬千里。叹塞幕霜寒,哀音谁寄?写完后又觉应说明《胡笳十八拍》以令句意更清晰。塞幕霜寒,言塞外环境恶劣,暗指心情孤苦,但为了加入《胡笳十八拍》,于是将其改为“龙沙千里。叹十八胡笳,哀音谁寄?”这是换意。如不换意,则会越来越难改,所谓“愈改愈滞”。有时候会因为一句换意,而改掉几句。

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二)

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韵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它题便挪移不得。

以写景开头,实际上在词中极为常见。但景不可泛泛而写,要为主题作铺垫或衬托。以景开头的词,如朱彝尊《高阳台》“桥影流虹,湖光映雪”,为男女主角的出场作环境气氛的铺垫。张炎《高阳台》“接叶巢莺,平波卷絮”,从西湖风景引起下文的感慨。李清照《念奴娇》“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以萧条冷落的景物来衬托情绪的落寞。

宜实不宜虚,因为实则容易着题,虚则空泛不易入题。虚是指与题无关,有些词开头并不写景,而是直接抒写人生道理,或发议论,不能视之为虚。如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辛弃疾“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开篇便直扣题意。咏物词更须如此。

作词不拘说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难,皆非妙造。难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于情景真,书卷足,所谓满心而成者,不在此例。

这有三层意思。第一,词重意之表达,不必拘泥于事物。第二,意的表达,太易则浅露,太难则隐晦,均不可取。既要含蓄有余味,又不妨碍理解,在难易之间取得平衡。第三,若情真意浓,感情强烈,以直抒胸臆之法来表达(即所谓“易之一境”),却是可以的。这种表达方法,李后主、纳兰性德一类词人常用。他们常以白描手法直接抒情,唯其感情强烈,又深具人类情感的共性,故直接抒情反而易于引起读者共鸣。如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问君能有同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

纳兰词为论家所病者,在于浅直,亦即所谓“太易”,所欠含蓄,意不厚,这是直接抒情的弊端。然而其佳处亦在此。直抒之情,须有较大的深度和广度,有人类情感的共同体验,方具感动人的力量。如李后主词的强烈而深广的普世情感价值,虽以白描出之,但却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从《蕙风词话》谈作词之法(二)

作咏物咏事词,须先选韵。选韵未审,虽有绝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其不必用、不甚合者以就韵,乃至涉尖新、近牵强、损风格、其弊与强和人韵者同。

不仅咏物咏事词要选韵,作其它词亦应选韵。每个韵有其独特的声情,适于表达某种感觉。明人王骥德《方诸馆曲律》给我们大致说明了各韵所具的声情,虽然是针对唱曲而写,但对于作词亦有参考价值。

各韵为声,亦各不同。如“东钟”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歌戈”、“家麻”之和,韵之最美听者。“寒山”、“桓欢”、“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齐微”之弱,“鱼模”之混,“真文”之缓,“车遮”之用杂入声,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听之令人不爽。至“侵寻”、“监咸”、“廉纤”,开之则非其字,闭之则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例如,贺铸造《六州歌头·少年侠气》用洪亮的“东钟”韵来表达苍凉郁勃的感情,岳飞《满江红》用声情激越的十八部入声来表达慷慨豪迈之情。

词用虚字叶韵最难。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余词至今不复敢叶虚字。又如“赚”字、“偷”字之类,亦宜慎用,并易涉纤。“儿”字尤难用之至……若于此等难用之字,笔健能扶之使竖,意精能炼之使稳,庶几极专家能事矣。

虚字叶韵甚少见,因为很少于句末用虚字。句末用虚字多用来加强语气,没有实际意义,如纳兰词“平原草枯矣”,去掉“矣”字句意一样。所以句末叶韵处用虚字,好像凑字数一样,与凝炼相侼,容易流于滑、佻,不宜提倡。但如在非叶韵处的句末,又有助于感情表达的,虚字还是可以用的,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赚”字、“偷”字,缺乏稳、雅,用得好,能翻出新奇之意,用得不好,有纤滑之感,故须慎用。用“偷”字比较有名的是史梅溪,其词有“千里偷催春暮”、“偷粘草甲”、“偷理绡裙”、“犹将泪点偷藏”等句,周济讥之“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不过周济此说似乎只是讽其作为为奸臣韩侂胄堂吏的品格问题,梅溪词中的“偷”字,用得还是挺稳的。

“儿”字难用,盖因其近于口语,易流俚俗。柳永词多俚俗之作,常用“儿”字,如“这些儿,寂寞情怀,何事新来常恁地?”、“奈何伊,恣性灵、挞煞些儿”、“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等等,这是极俚俗的例子,应当避免。但也有用得稳的,清新可爱,如擅长白描的李清照,有“铺翠冠儿,捻金雪柳”、“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等句,所谓“笔健能扶之使竖,意精能炼之使稳”者。到了南宋,词风尚雅,“儿”字更难得一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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