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爆發後,我們首先面對的是“壞掉”的人心

疫情爆發後,我們首先面對的是“壞掉”的人心


今天是進入疫情狀態的第23天。

街上空無一人。偶爾碰見的行人,面戴口罩,神情冷漠。壞消息還在不斷地傳來,新增病例幾乎以幾何級數在增長。抗疫前線不斷傳來新藥研發的消息,但在普通人看來,沒有特效藥,對我們的日常生活毫無改變。

許多小區都封閉了,人人自危。日本撤僑詳細查驗之後的報告,簡直令人絕望,其中的多數案例,竟然是無症狀的帶病者。從現在開始,我們與任何人的接觸都有潛在的風險。你不能通過發燒、咳嗽、咽喉疼這些情況去判斷他人是否是帶病者。我們必須關在家裡,不見任何人。

可是,生活還要繼續的啊。即便一再延長假期,我們仍然將要面對返程的高峰;我們要買菜,我們會生病,我們得掙錢養家餬口……人類畢竟是群居動物,現代社會,再嚴格的自我控制,也免不了接觸。

在過去的23天裡,人性的光芒和幽暗,同樣炙熱。越是在瘟疫肆虐之下,一個民族的倫理與人道,越是在經受著考驗。

在這樣的考驗之中,我們表現如何?


一、“壞人”


香港。

一位公司在港的女高管鄧某,1月21日將在武漢的父母接到了香港。到達時,年過七旬的父母已經出現了低燒症狀。

但是鄧不予理會。在一週時間裡,她將父母分別安排住進三個不同的五星級酒店,並且帶著他們在香港的繁華地區吃飯、逛街。

香港的官方在他們入住第一家酒店的時候就已經接到舉報,但在“不能強迫市民去看醫生”的價值底線面前,無法阻止這一家人的病毒傳播。

到了1月29日,由於沒有任何一家酒店願意接納,他們終於被香港衛生署接入醫院。

三人都確診了。

香港人憤怒了,認為他們是“行走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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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安。

1月18日,一位69歲的老人,從漢口坐動車到達成都,然後乘坐私家車返回雅安的天全縣。

在此期間,他四處走動,密切接觸了100多人。更嚴重的是,他在防疫人員面前撒了謊,聲稱自己並沒有武漢旅行史,導致了30多名醫護人員和他發生了密切接觸。

1月27日,他被確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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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

1月23日武漢封城。在此之前,一共有500萬人離開了武漢。其中四分之一,是正常的學生放假回家;另外一大部分,是打工人員返鄉,有一大半是回到湖北的其他區域;另外一部分打工人員,分別返回了包括湖南、重慶、江西等地方。

如果這些人情有可原,那麼“不可原諒”的是,在1月22日,收到封城消息的一批人,緊急逃出武漢。根據武漢鐵路局的統計,共有29.96萬人在22日晚間逃出武漢。加上私家車等其他方式,數字應當大大超出3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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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傳聞,封城之日,從武漢逃往上海的人數,達到了30萬人。這個數字沒有任何一個權威機構發佈,無法採信。但是,從網絡和朋友圈發佈的情況上看,在23日和接下來的幾日中,開往上海的高速公路和入城關口排起了長隊。這與往年的情況背道而馳。可見,全國各地在此期間進入上海的人,都不在少數。

疫情時期,這些都恐怕是“壞人”吧?至少,幾乎所有的網文中,對他們都口誅筆伐,義憤填膺。上海人更是覺得委屈:這個向來在衛生上潔身自好的城市,如何便成為了這些“壞人”的目的地?

可是,我們怎麼可以責怪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的求生本能呢?上海是一個公共資源、管理能力和醫療條件名列全國榜首的城市,在任何時期內,湧入上海求醫的人數,何止萬計?哪怕新冠肺炎還沒有明確的治療方案,可是前往一個醫療資源最為豐富的城市求生,難道不應該是人的本能嗎?

而香港的女高管和雅安的69歲老人,他們都一樣的心存僥倖。

鄧某在她自己的朋友圈中道歉說:“再次自責和愧疚,兵荒馬亂的一週,需要很快反應做各種決策。我本應該第一時間通知防疫中心並且安排父母去醫院。老人倔強認準沒有病症是小毛病,我很自責不應該沒有預見到沒有公眾意識,遷就老人也有僥倖心理。”

《實習醫生格蕾》中有一段話,當一個人面對災難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否認”。他們和所有確診病人一樣,都在自我否認,甚至有意地去忽略自己的症狀。他們只是想要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呀。

我們誰不曾是心存僥倖者,並且固執地認為自己不會是感染者?只是程度不同罷了。

沒有壞人。他們不是壞人。他們只是跟你我一樣的、有求生本能的人。

什麼樣的人是壞人?是那些明明知道已經患了傳染病,還要到處去散播疾病的人。像之前曾經出現過的,已知自己是HIV攜帶者,卻到處進行無防護性交流的人;還有,這一次傳聞的,即將被隔離卻往健康人身上吐口水的人。

他們在報復社會,故意傳播。他們的作為,無異謀殺。

而香港女高管、雅安老人、逃離的武漢人、進入上海的外地人,他們都只是求生者而已。他們應該得到的,並不是譴責,而是同情,至少是同理心。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行為沒有任何問題。

至少,他們都是自私的人。

現代社會最偉大的進步,在於人性得到解放,個體主義成為社會的共識。但是個體主義的其中一個核心,恰恰在於公共職責。個人的發展是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而從這個社會而言是,風是公共的,雨是公共的,而個人也是公共的。因為只有公共領域總體健康,個人的安全和權益才能得到相應的保護。

那些將自己隔離在武漢的人,不僅是對個人負責,也是對整個國家的公共健康負責;那些在外地將自己的武漢旅行史暴露出來的,是對地方的公共健康負責。

騷客文藝公號的創始人易小荷,從老家父母處得知自己曾經和確診患者同個航班之後,主動跟疾控中心取得聯繫,因而被隔離幾天。(易小荷:和感染者同機的我,在上海被隔離了)

他們都是具有現代公共性的個人。雖然這是現代人起碼的自我修養,但在一個危難的時刻,能夠保有這種公共倫理,抑制自己的自私本能,他們值得尊重。

逃離者、否認者、行走者,我們不應痛恨、不應譴責、不應歧視。但是他們是缺乏現代公共倫理的自私主義者。

在疫情爆發之後,我們首先面對的,就是社會公共倫理的大面積缺失。


二、烏合之眾


武漢人已經成為過街老鼠了,甚至成為病毒的代名詞。離開和逃出武漢的五百萬人,面臨了比滯留當地還要悲慘的命運。他們到處被拒絕,到處被歧視,到處被放逐。

湖北人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幾乎在城市和鄉村都被拒絕進入,路障和封鎖遍地皆是。如果他們沒有及時地返回家鄉的話,都成為喪家之犬。

網絡上看到的封鎖觸目驚心。封村,封路,封城,到處都在用我們的水泥築起我們新的長城。還有帶著土製武器的猛士在守四方,包括那些粗野標語……所有的地方,都在用粗暴並矯枉過正的方法,保護自己。

疫情爆發後,我們首先面對的是“壞掉”的人心

香港一千多醫護人員罷工了。他們的訴求,是封港。

這是病毒恐懼之下的烏合之眾。他們在群體內部形成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從而排斥外界的任何信息與矯正。他們以為,只要內部形成了鐵板一塊,拒斥外來的風險,就能夠安然無恙,度過危機。

然而,事與願違。到處存在的封鎖與拒斥,帶來了幾個嚴重的後果:其一,逃出群體中的帶病者被迫流浪。根據研究,病菌在離開人體後能夠存活48小時,根本無法有足夠的信息瞭解病菌停留在什麼地方,之後任何形式的接觸,都將擴展病菌的傳播,這些傳播無從監控;其二,封城封村,導致政府和民間的物資流通極其困難,加劇了物資的短缺和無法有效的分配;其三,在缺乏足夠醫療條件的農村和貧困地區,一旦有人感染,急救、監控、物資配送都將十分困難,一旦發生次生災害,便是毀滅性的。

烏合之眾的歧視和封閉,在於它並不會帶來整體福祉,反而會製造更加劇烈的恐慌。烏合之眾並不掌握核心的信息和專業知識,對於權威信息往往置若罔聞,他們多數根據以訛傳訛的信息而行動,於是便容易造成大面積的失控。我家鄉福建的一個小縣城,在兩天的時間裡哄搶大米,一時造成了大米短缺;而多數地方,“神藥”板藍根早已缺貨,後來雙黃連也在全網斷貨。

歧視所帶來的直接後果,自然是社會分裂。控制疫情的傳播,核心在於信息的透明和公開,民眾之間的互助和關懷,以及政府與民間的協作。

生活在歧視和排斥陰影下的武漢人和湖北人,其本能的反應是隱藏自己的身份,甚至隱瞞自己已經出現的症狀——雅安老人就是典型的案例。而那些有著湖北旅行史的人,到處都可以發現自己的危險處境。在沒有足夠信息能夠保證自己的安全和及時救治的情況下,他們能做的是什麼?

隱瞞是本能反應。

缺乏信息流通和民間及時反饋的政府,被迫孤軍奮戰。在全國都已經有確診病例的情況下,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都不可能有足夠的人員、資源和物資儲備,它只有依靠“人民戰爭”的力量:及時的信息溝通,民間物資的全面捐助,有能力者的物流與知識援助。但是壁壘森嚴、各自為戰的狀況,使全國一盤棋的抗疫戰爭,處處碰壁,舉步維艱。

流浪的武漢人和湖北人無法定位,物資和人員無法及時到位,城市和村莊中的帶病者無法及時發現,便會造成逐步的失控。前期各自為戰的潛在風險,將會逐漸的呈現出來。這些烏合之眾,在自我保護的旗幟下,面臨著被大規模反噬的危險。

全民性的對武漢人和湖北人的歧視,帶來了難以彌補的人群撕裂;在未來的災後重建中,也會帶來巨大的風險。盧旺達大屠殺之後胡圖族和圖西族的對抗,迄今仍在繼續;伊拉克庫爾德人的獨立訴求,便來自於長久的備受歧視。

武漢人和湖北人,都是無辜的受難者。在過去多年的野生動物交易與消費中,菊頭蝠所攜帶的新冠病毒,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爆發。武漢人不是有意的傳播者,他們不是罪人,他們和我們所有人一樣,都是人類自以為是的發展觀的受害者。

因為他們成為了集體受難者,所以,以人道的方式對待他們,才是關鍵。他們身上的確存在攜帶病毒的風險,因此,將他們集中安置,定期檢查,分配人員和物資進行及時的診療,才是一個健康社會的應有之道。

以同情的心態去看待他們,讓他們停止流浪,分配合適的醫療人員和資源進行集中的收治,這是現代的公共衛生常識,也是一種現代的基本人道主義。

倫理從來看上去是無用的東西,但它恰恰總是最實用的藥物。


三、好人


“逆行者”成為最美好的詞彙了。

過去名不見經傳的許多名詞,如今成為了新的流行語。金銀潭,上海醫療隊,陝西、浙江、江蘇,數十支醫療隊逆行進入武漢和湖北,成為“戰疫”的中堅力量。這既是他們的職責,也是他們非凡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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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毫無爭議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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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止這些好人。疫情嚴重,普通人常常會手足無措,甚至陷入一種無所適從的焦慮狀態。在疫情爆發的最初階段,我也度過了數天極為恐慌的狀態——既沒有找到資源去援助武漢的醫護人員,找不到物流通道,去寄送少量口罩和酒精;我連怎樣的口罩和消毒液是適合醫療人員使用的,都無法確認。

在公共衛生領域中,具備專業能力的只是少數人:醫生、護士、病毒學家、藥品製造商、醫療物資生產者、政治決策者。

但我逐漸發現,要做個好人並不難:那就是履行你的公共職責,幫助社會消除恐慌,反對歧視,建設有助於控制疫情和互助精神的公共精神,關心公共福祉與價值。

那些追尋真相、破除謠言的報道者,那些協助運送物資和打破隔離的民間組織者,那些在路上給出溫暖的擁抱者,那些把武漢人和湖北人留下來的收留者,那些大聲疾呼反對歧視者,那些緊急出動保護被愚昧的寵物主人遺棄的動物保護者……這樣的案例不勝枚舉。

疫情爆發後,我們首先面對的是“壞掉”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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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是具有公共倫理,關心社會公共福利的現代人。

廣東人作出表率。在排斥武漢人最嚴重時,他們給流浪的武漢人提供了集中的住宿,並且派醫護人員進行檢查;上海人是模子,他們從來不宣佈封城,並且對於返回上海的人從來不做歧視性的處理,他們也從來沒有洩露過任何一份武漢返回人員名單;日本人很溫馨,在給中國的包裝上,寫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疫情爆發後,我們首先面對的是“壞掉”的人心

所謂的好人,無非是在這樣的一個時期裡,更加重視和發揮自己的公共責任與公共倫理。沒有一個政府是全能政府,沒有一個社會是全能社會,沒有一個地方有無限的資源與儲備,也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在突發的危機和災難中從容面對。

但一個社會的粘合和健康,恰恰在於整體社會的協作、互助與關懷。

23天之後,我們需要的是湖北人特別是武漢人的自我隔離與剋制,既保護自己,同時也得保護別人;需要其他地區的人,同情與關愛武漢人、湖北人和有武漢、湖北旅行史的人,給予他們接納和管理,提供他們生活所必須的用品和食物,撫慰他們惶恐的心理;需要有錢的出錢,從全世界範圍內去購買物資;需要有力的出力,去安排物流、轉運和其它抗疫所需要的事務;需要具有社會科學知識的人,不斷地去發掘真相,反對流言,反對不作為者,反對禍國殃民的撒謊者。

這便是瘟疫流行時期的好人——關心公共健康,關心公共價值,關心國脈。

公共倫理與責任,是我們在40年超高速的經濟發展中,缺乏訓練的一環。以至於當危機來臨時,人們本能地表現出來的自私、歧視、封閉、隔膜、暴力、惡毒、拒斥,都不過是在那一刻所呈現出來的自然反應。

公共倫理與民主一樣,是需要訓練的。而這種訓練,在瘟疫肆虐的時期,更加重要。因為它能夠起到的作用,恰恰是最能夠幫助控制和消滅疫情。

不要被現代化的表象所嚇阻。城市的擴張和現代辦公的興起,並沒有改變人性。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不正是來自中國的傳統價值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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