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喝汤了没?

作者 吴瑞民

喂,你喝汤了没?

在嵩县山区,人们把吃晚饭叫“喝汤”。据史料记载:嵩县山区穷山恶水,十年九旱,人民食不饱腹,晚饭连富户都不敢稠食,均喝糊涂面条,稀面条和玉米糁瓜菜汤充饥,故称之“喝汤”。

说起喝汤的情景,四十岁以上的人都有深刻体会。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前,饭场上最流行的是一种叫“大格楼”的粗瓷大海碗,七十年代又流行起一种印有毛主席语录的扁瓷碗。最流行的姿势就是圪蹴在土坎上或石头上,拇指掐住碗口,四指扣住碗底,口衔碗沿“吱——”吸个半圆,再“吱——”重吸回来。准确说,应该叫“吸汤”。坐在饭场上一听,满饭场都是“吱——吱溜——吱溜溜——”的吸汤声,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尖一声,听起来酸溜溜的,似乎还带着些韵味,仿佛蛙赛似地此起彼伏。且一声比一声吸得尖长,一声比一声吸得脆响,一缕缕清风搅拌着月光被闷闷地吸进胃里。那简直就是一抹风景,是一片有声无言的诉说。 饭场旁边是一条通往山里的大路,不时会引得过路人频频回顾,年轻人报之莞尔一笑,老年人则点点头又摇摇头,感叹而去。

喂,你喝汤了没?

我的童年就是在那一声声的喝汤声中泡成了黄豆芽似的少年的,至今在我的脑海深处,还沉淀着那永远抹不去的喝汤声。在我的印象中,吸得最响的是大山伯,简直像吹哨。一饭场就他那声音尖,尖得刺耳,能刺进人们骨髓里,让你瑟缩。都多少年了,还时时在我脑髓里尖响。

大山伯是个老贫农,也是个老救济户。越给救济就越不敢喝稠汤,那汤总要比别人家更稀一些。他总是穿着那件补着蓝补丁的黑粗布假袄,坐在那块最靠路边的石头上,低侵着头,加上驼背,瘦瘦的脊梁骨上顶着块蓝补丁,尖尖的很像一尊雕刻。他吸汤的声音不是“吱——”,是“叽——”,显得过分的夸张。他是在用吸汤声来提醒人们,他家仍是村里最最贫苦的困难户。大山伯塑造了那个时代的贫穷形象,也成了村里的老救济户。虽说救济的粮食很少,但慌肠滴食,点滴金贵啊!这样,红薯完了,救济就下来了。救济没有时,野菜便生了。喜纹变愁纹,愁纹换喜纹,大山伯家的日子比别人家总多那么点巴望头。这一来,庄稼人的眼皮子就薄起来了。背地里都撇嘴嚼耳,讽凉他是故意哭穷。我们几个学生娃们就给他编了个顺口溜,在饭场上乱喊:

大山伯,老是能,

吸汤吸成老贫农。

年年照顾救济粮,

越救济他越哭穷……

这一喊,引得一饭场哄哄乱笑,笑得大山伯低着头半天没吭声。大人们看着不好意思了,就笑骂我们“狂贱皮”。这本来是笑话,大山伯家的穷是谁都知道的,大山伯是个拐子,家里又老的老,小的小,青黄不接。家底本来就薄,加上老伴又是个瞎子,还不会很好地调剂,人们是打眼里看着他碗里的饭一天天稀了下去,脸上的愁纹一天天爬上来的。背地里说是说,笑是笑,打心眼里还是很同情他的。谁知,这笑话被驻队的干部老王听到了,还信以为真,在麦场上开批斗会,日噘(吆喝)大山伯是故意哭社会主义穷,给共产党抹黑,并当即就宣布,将大山伯家的救济粮给取消了。说以后谁再故意哭穷,就批斗谁。气得大山伯半个月没到饭场去,见谁都不搭理。为这事老八爷还用拐棍朝我屁股上抽了一拐棍,至今想起来屁股上还隐隐泛疼。

喂,你喝汤了没?


从此,饭场上的吸汤声听不到了,吃饭都沉闷闷的,谁都不敢再放肆着吸、再张扬着吸了。圆圆的月影从稀汤里滑过,弯弯的月影从稀汤里滑过,间而还夹杂几片枯黄的枣叶、榆叶、槐叶,飘落进那一碗碗稀汤里,飘落进对那个岁月的记忆里。

无数个圆的月影、弯的月影,一串一串从饭场的稀汤里滑过去了。后来,土地就下放了,粮食也渐渐的多起来,饭也稠了。老百姓只要能吃上饱饭,一个比一个能势,往饭场上一坐,露能话、荤腥话、俏皮话,看谁撂得欢。可大山伯却一直也不吃稠饭,也不说笑。虽然这几年,他家积存的粮食也真不少了,盆满罐流,还偷着糊了两个“洋灰缸”盛余粮,可他不敢露富,他害怕这形势说变又变了,他经历怕了。眼看着全村的光棍娃们都成家完了,可他的三个娃子还在一个个打光棍。大山伯也不是不急,他比三个娃子还急,他让媒婆刘婶把七沟八岭都跑遍了,还是没给他娃儿领回一个姑娘。连“叉口”、哑巴、大寡妇都显他家里穷。

刘婶把责任一推,埋怨他说:“唉!都怪你,那几年你哭穷吧,那是形势。可几年不是那形势了,你还哭穷……”

刘婶的话像一把刀子,戳得大山伯心里滴血胃里还流酸汤,难心得直掉泪……打那以后,大山伯每逢集日就要坐在路边吃饭。碗里不是白米饭,就是鸡蛋捞面条,手里还要攥个黄霜霜的烙火烧,两条大腿间还夹着个小菜碗,那惬意劲,唉……

这一胡吃乱喝,后山那些扛着包袱赶集的妇女们,都麻雀般围住大山伯喳喳问:“噫!山叔,这几集咋看见你总吃好饭哩?家里来客了吧?”

大山伯不惊不喜说:“啥客?开(客)了重拴住!这不都是平常饭!”

“哪你来客还吃些啥呀?”

“吃啥?起码不带点腥的、油的?哪像你们山里人,吃碗捞面条就算待客了,不叫人笑话死。”妇女们脸上立刻泛出羡慕的颜色。

这一来,妇女们的肉喇叭立刻在沟沟岔岔传扬开了,越传越神乎,传得大山伯都害怕起来,暗暗埋怨起刘婶。这是过日子呀?这叫作精!

大山伯准备赶紧收场了,偏偏这时候,村里的铁喇叭一个劲喊:发家致富呀、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呀……大山伯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当作脱贫致富的典型,出席村里、乡里和县里的致富大会,还奖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别着大红花站在汽车上夸富游行。接着,乡里开会给他奖了一千斤化肥。村里开会让他承包了村里的三十亩苹果园。大山伯一下子成了红人,说话走路也能势了,慢慢的就真个富起来了。先在门口盖了个瓦门楼,接着又在院子里竖起了三间新瓦房。很快,他三个娃子都一个接一个说上了“山里俏”。大山伯家的各项优惠政策,羡慕得妇女们都眼馋了。特别是那些急着包项目和急着说媳妇的人家,都想在饭场上夸夸富,把好日子晾晒到饭场上让人传一传。于是,就一家比一家把饭弄得香、做得稠,看谁比谁夸得恶,喷得欢,饭场上又潮起了一股夸富风。大山伯就又被编出了个顺口溜:

大山伯,喷壶桶,

喷成致富大典型。

假富喷成真富户,

引来三只山凤凤……


喂,你喝汤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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