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應卻怪,此段久無人——葉夢得

《石林詩話》頗得北宋詩壇故實,又闡發了不少精妙見解,乃學詩者常讀之書。相比之下,《石林詞》就顯得籍籍無名。可我覺得《石林詞》有三個方面猶可玩味:

一、詞如其人。

詞如其人本身不甚奇怪,像沈佺期宋之問那樣的其實是少數——東坡清曠豪雄,詞也清曠豪雄;淮海情深難賦,詞也情深難賦。不過葉夢得年少春風得意,中年失意隱居,晚年北宋滅亡,竟然還能復起抗敵御辱、整飭破碎,這就使得觀察他詞風的變化極為有趣。

二、詞史地位。

北宋滅亡,一大批有才華的詞人不再沉湎於風花雪月,開始在詞中抒發國恨家仇。葉夢得也不例外,其晚年詞多慷慨激越,而又保留有中年時的沖淡氣質。這正是豪放詞從蘇軾向辛棄疾發展時的過渡風格,是以學人多以葉夢得、張元幹、張孝祥為豪放派樞紐。

三、詞如陶潛。

葉夢得中年宦途失意,本來想的是學陶潛做一輩子隱士。很是寫了一番隱士詞。剛開始時喜用事,還有跡可循。晚年復出抗金,不僅沒丟掉寫隱士詞的習慣,反而漸臻化境,真正沖淡平和。對陶詩有興趣的,也不妨讀讀《石林詞》。


睡起流鶯語,掩蒼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上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橫江渚。浪粘天、葡萄漲綠,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誰採蘋花寄取?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雲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

——葉夢得《賀新郎》

這首詞作於葉夢得青年時期。“睡起流鶯語”化用李白“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班婕妤詩曰:“紈扇如團月,出自機中素。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是寶扇、乘鸞由來(乘鸞的原始出處是蕭史弄玉故事)。李白《襄陽歌》:“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醱醅音頗胚,指釀了還沒過濾的酒。《詩》有“採蘋(蘋)”言侍女勞作,後人只是用採蘋表示採摘芳草,發雅緻、寄相思。屈原《九章》有“船容與而不進兮”,“容與”形容緩慢挪動、似行似走的樣子。“金縷”便是“勸君莫惜金縷衣”了。

在剖開典故的外衣之後,不難發現詞作本身的意思非常淺明,淡淡相思哀愁挾帶著回憶和期望。就算不熟悉典故,也能夠感覺到語言、意象上的優美。“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自是一番清狂寂寞。

到了中年,這種用典的習慣就更突出,運用則更加純熟。

松陵秋已老,正柳岸田家,酒醅初熟。鱸膾蓴羹,萬里水天相續。扁舟凌浩渺,寄一葉、暮濤吞沃。青箬笠,西塞山前,自翻新曲。

來往未應足。便細雨斜風,有誰拘束。陶寫中年,何待更須絲竹。鴟夷千古意,算入手、比來尤速。最好是,千點雲峰,半篙澄綠。

——葉夢得《應天長》

秋來柳岸田家,喝小酒、吃鮮魚,本就閒適。酒飽飯足踏扁舟,有波光粼粼、新聲唱遠,真是詩家顏色。下片說隱居之意。這樣的生活無拘無束,不用搜尋樂器,風雨波濤之聲,就足稱音樂。有山水雲船,誰還不想長居於此呢。

霜降碧天靜,秋事促西風。寒聲隱地,初聽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關河千里,一醉與君同。疊鼓鬧清曉,飛騎引雕弓。

歲將晚,客爭笑,問衰翁。平生豪氣安在,沈領為誰雄。何似當筵虎士,揮手絃聲響處,雙雁落遙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雲中。

——葉夢得《水調歌頭》

可是國家有難,自當投筆從戎。即使對政局頗有微詞,即使縱情山水了無掛礙,一旦金兵牧馬江南,天下又何處容身?建炎初,石林沉浮亂軍,猶苦思對敵之計,兩三年鬚髮盡白。此後安撫江東,數退金兵,遠鎮東南。偉哉。

是詞填於紹興八年六十二歲時,與客人在園中練習射箭。有人連發三箭全中,舉座皆驚。而石林年歲已高,偶病,不能射,只能作詞遣懷。西風霜降,是天氣日寒,更有蕭瑟悲憤之感——“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雖然,更有“何似當筵虎士,揮手絃聲響處,雙雁落遙空”,當年風采依稀。蕭瑟知勁風,衰翁嘆豪雄,是真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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