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2 海德格尔:世界图像的时代

海德格尔:世界图像的时代


如若我们来沉思现代,我们就是在追问现代的世界图像。通过与中世纪的和古代的世界图像相区别,我们描绘出现代的世界图像。但是,为什么在阐释一个历史性的时代之际,我们要来追问世界图像呢?莫非历史的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世界图像,并且是这样,即,每个时代都尽力谋求它的世界图像?或者,世界图像的追问就是现代的表象方式,并且仅仅是现代的表象方式吗?

什么是一个世界图像呢?显然,是关于世界的一个图像。但何谓世界呢?所谓图像又意味着什么?世界在这里乃是表示存在者整体的名称。这一名称并不局限于宇宙、自然。历史也属于世界。但就连自然和历史,以及在其沉潜和超拔中的两者的交互贯通,也没有穷尽了世界。在世界这一名称中还含有世界根据的意思,不论世界根据与世界的关系是如何被思考的。

说到“图像”一词,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关于某物的画像。据此,世界图像大约就是关于存在者整体的一幅图画了。但实际上,世界图像的意思要多得多。我们用世界图像一词意指世界本身,即存在者整体,恰如它对我们来说是决定性的和约束性的那样。“图像”在这里并不是指某个摹本,而是指我们在“我们对某物了如指掌”这个习语中可以听出来的东西。这个习语要说的是:事情本身就像它为我们所了解的情形那样站立在我们面前。“去了解某物”意味着:把存在者本身如其所处情形那样摆在自身面前,并且持久地在自身面前具有如此这般被摆置的存在者。但是,对于图像的本质,我们还没有一个决定性的规定。“我们对某事了如指掌”不仅意味着存在者根本上被摆到我们面前,还意味着存在者——在所有它所包含和在它之中并存的一切东西中——作为一个系统站立在我们面前。“在图像中”(Im Bilde sein),这个短语有“了解某事、准备好了、对某事作了准备”等意思。在世界成为图像之处,存在者整体被确定为那种东西,人对这种东西作了准备,相应地,人因此把这种东西带到自身面前并在自身面前拥有这种东西,从而在一种决定性意义上要把它摆到自身面前来。所以,

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这时,存在者整体便以下述方式被看待了,即:惟就存在者被具有表象和制造作用的人摆置而言,存在者才是存在着的。在出现世界图像的地方,实现着一种关于存在者整体的本质性决断。存在者的存在是在存在者之被表象状态(Vorgestelltheit)中被寻求和发现的。

然而,只要存在者没有在上述意义上得到解释,那么,世界也就不能进入图像中,也就不可能有世界图像。存在者在被表象状态中成为存在着的,这一事实使存在者进入其中的时代成为与前面的时代相区别的一个新时代。“现代世界图像”(Weltbild der Neuzeit)和“现代的世界图像”(neuzeitliches Weltbild)这两个说法讲的是同一回事,它们假定了某种以前决不可能有的东西,亦即一个中世纪的世界图像和一个古代的世界图像。世界图像并非从一个以前的中世纪的世界图像演变为一个现代的世界图像;而不如说,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标志着现代之本质。相反地,对于中世纪来说,存在者乃是enscreatum[受造物],是作为最高原因的人格性的创世的上帝的造物。那时,存在者存在意味着:归属于造物序列的某个特定等级,并且作为这样一种造物符合于创造因(即analogia entis)但在这里,存在者之存在从来就不在于:存在者作为对象被带到人面前,存在者被摆置到人的决定和支配领域之中,并惟有这样才成为存在着的。

现代的存在者阐释与古希腊的阐释相距更远了。古希腊思想关于存在者之存在的最古老表达之一是:“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巴门尼德的这个命题说的是:由于为存在所要求和规定,存在者之觉知归属于存在。存在者乃是涌现者和自行开启者,它作为在场者遭遇到作为在场者的人,也即遭遇到由于觉知在场者而向在场者开启自身的人。存在者并不是通过人对存在者的直观——甚至是在一种具有主观感知特性的表象意义上的直观——才成为存在着的。毋宁说,人是被存在者所直观的东西,是被自行开启者向着在场而在它那里聚集起来的东西。被存在者所直观,被牵引入存在者之敞开领域中并且被扣留于其中,从而被这种敞开领域所包涵,被推入其对立面之中并且由其分裂标识出来——这就是在伟大的希腊时代中的人的本质。所以,为了完成他的本质,希腊人必须把自行开启者聚集和拯救入它的敞开性之中,把自行开启者接纳和保存于它的敞开性之中,并且始终遭受着所有自身分裂的混乱。希腊人作为存在者的觉知者而存在,因为在希腊,世界不可能成为图像。但另一方面,在柏拉图那里,存在者之存在状态被规定为外观、样子,这乃是世界必然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的前提条件;这个前提条件远远地预先呈报出来,早已间接地在遮蔽领域中起着决定作用。

与希腊的觉知不同,现代的表象意指着完全不同的东西。这种表象的含义最早由repraesentatio一词表达出来了。表象在这里的意思是:把现存之物当作某种对立之物带到自身面前来,使之关涉于自身,即关涉于表象者,并且把它强行纳入到这种与作为决定性领域的自身的关联之中。何处有这种事情发生,人们就在那里了解了存在者。但由于人如此这般地了解存在者,人就炫耀他自己,亦即进入普遍地和公开地被表象的东西的敞开区域之中。借此,人就把自身设置为一个场景(die Szene),在其中,存在者从此必然摆出自身(sich vor-stellen),必然呈现自身(sich präsentieren),亦即必然成为图像。人于是就成为对象意义上的存在者的表象者(der Repräsentant)。

但这一过程的新颖之处绝不在于:现在,人在存在者中间的地位完全不同于中世纪和古代人了。决定性的事情乃是,人本身特别地把这一地位采取为由他自己所构成的地位,人有意识地把这种地位当作被他采取的地位来遵守,并把这种地位确保为人性的一种可能的发挥的基础。根本上,惟现在才有了诸如人的地位之类的东西。人把他必须如何对作为对象的存在者采取立场的方式归结到自身那里。于是开始了那种人的存在方式,这种方式占据着人类能力的领域,把这个领域当作一个尺度区域和实行区域,目的是为了获得对存在者整体的支配。回过来看,由这种事件所决定的时代不仅仅是一个区别于以往时代的新时代,而毋宁说,这个时代设立它自身,特别地把自己设立为新的时代。成为新的(Neu zu sein),这乃是已经成为图像的世界所固有的特点。

因此,如果我们把世界的图像特性解说为存在者之被表象状态,那么,为了充分把握被表象状态的现代本质,我们就必须探寻出“表象”(vorstellen)这个已经被用滥了的词语和概念的原始的命名力量,那就是:摆置到自身面前和向着自身而来摆置。由此,存在者才作为对象达乎持存,从而才获得存在之镜像(Spiegel des Seins)。世界之成为图像,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乃是同一个过程。

惟因为人根本上和本质上成了主体,并且只是就此而言,对人来说就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明确的问题:人是作为局限于他的任性和放纵于他的专横的“自我”,还是作为社会的“我们”;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社会;是作为社会中的个体,还是作为社团中的单纯成员;是作为国家、民族和人民;,还是作为现代人的普遍人性——人才意愿成为并且必须成为主体,即他作为现代生物早罕尽的那个主体?惟当人本质上已经是主体,人才有可能滑落入个人主义意义上的主观主义的畸形本质之中。但是,也只有在人举辇为主体之际,反对个人主义和主张社会是一切劳作和利益之目标领域的明确斗争,才有了某种意义。

对于现代之本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两大进程——亦即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的相互交叉,同时也照亮了初看起来近乎荒谬的现代历史的基本进程。这也就是说,对世界作为被征服的世界的支配越是广泛和深入,客体之显现越是客观,则主体也就越主观地,亦即越迫切地突现出来,世界观和世界学说也就越无保留地变成一种关于人的学说,变成人类学。毫不奇怪,惟有在世界成为图像之际才出现了人道主义。而正像在希腊的伟大时代中不可能有世界图像这类东西,同样地,那时也不可能有一种人道主义发挥作用。所以,比较狭窄的历史学意义上的人道主义,无非是一种伦理学一美学的人类学。在这里,“人类学”(Anthropologie)这个名称并不是指某种关于人的自然科学研究。它也不是指在基督教神学中被确定下来的关于受造的、堕落的和被拯救的人的学说。它标志着那种对人的哲学解释,这种哲学解释从人出发并且以人为指归,来说明和评估存在者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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