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4 《江湖兒女》:火山灰是最乾淨的

看《江湖兒女》之前,想象過賈樟柯導演要像婁燁一樣,試水轉型拍商業片,一是因為賈導這次的路演宣傳“轟轟烈烈”,不僅玩起了b站直播,還和當下很火的流量明星楊超越進行;二是因為片名“江湖兒女”,免不了讓人想起老港片裡的黑幫義氣,容易讓人誤會是一部商業製作。然而戛納前線觀影的媒體反饋卻集中在“致敬自我”幾個字裡。一時間,這到底是怎樣一部電影,確實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江湖儿女》:火山灰是最干净的

賈樟柯導演的電影,在我的印象中,從2015年的《山河故人》往前算起是同一個味道,小鎮青年的愛情、時代變革下的市井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平實樸素卻真實的敘事風格,以及賈導從自己八十年代青春記憶裡提取出的對舊人舊事的懷念,與山河故土間培養的淡淡鄉愁。而他標誌性的電影符號,也幾乎成為奠定他個人風格的象徵。比如他總是拍山西的故事、小鎮裡的青年,人物集中在煤礦工人、文工團和各種複雜的社會邊緣人士,充滿時代感的取景與人物細節;還有他的御用演員,業餘演員群戲,底層人民群像與長鏡頭,上世紀的流行金曲,御用攝影師餘力為,合作多年的國際製片人市山尚三。就像他在《江湖兒女》中表達得那樣,複雜的人際關係構成了一個江湖,賈導也靠著老班底,成了賈式電影的“老江湖”。

當然,如果不熟悉賈樟柯的電影,看《江湖兒女》一定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即便這已經是他的所有電影裡,最具有娛樂觀賞性的一部(有影評人稱之為“獻給粉絲的嚴肅娛樂”),這依然是一部真實、平淡,幾乎沒有戲劇衝突的散文化的電影。但當我走進影廳,還是很詫異竟然只有個位數的觀眾。

《江湖儿女》:火山灰是最干净的

賈樟柯曾經聊起過關於“第六代導演”的去向,也曾經失望於第六代導演被誤解為“扛不起票房的電影人”。而在他的理解中,第六代導演意味著電影主題是圍繞著中國社會底層群體展開,關注底層人群真實生活,肩負傳達時代焦慮的任務。他曾說“學會將滾燙的生命和真實的自我投放在真實的作品中,是我們的電影走向未來的理由”。他的電影也是他探索生活真實面貌的感悟。這和許多爆米花電影,有著完全不同的文化寓意。

然而他過去的電影中,一直存在著很明顯的,對時代認知的斷層。這就好比,九零後享受著新的流行文化,追逐更新奇的文化視野,自由主義可以在現代社會接受,而比之六零、七零後,卻更缺乏對新事物迅速吸收、消化的能力。越往後數,一代總是會比前一代人在視野上有著更廣闊的前進。然而過去的賈導,就像一個沉湎於八十年代小人物悲喜的懷舊青年,一旦影片中的人物與21世紀以後的中國發生碰撞時,我們能看到大環境的變化,能看到人物當下的境況,卻無法切實地感知他們身上真實的遭遇。

在時代更替中,他沒有去充分挖掘關於小人物更多的真相,像一個純粹的敘事者,或時代印記的記錄者,在記憶中反覆尋找小人物的成因,卻忘記去啟發觀眾思考:他眼中的小人物群體,和變革後的社會接洽時出現了哪些問題;尤其是對於邊緣人群的生活困境,究竟是時代變革的產物,還是有很多更復雜的因素結合後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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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從《山河故人》之後,賈導開啟了新的旅程,他的電影講述方式發生了裂變:從時間跨度著手,排布出更宏觀的記敘風格。在一次專訪中,賈樟柯曾說過,過去年輕,沒有經歷過太多的起伏和時間的歷練,所以沒有能力也沒有經驗從時間的角度去理解人,但是這兩年,他看人看事會從時間的角度去理解,體會隨著人自身的年齡、身體以及外部環境的變化之下,人的心態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於是便有了《山河故人》的三段時間先後跨度幾十年的關於男女主人公的故事。

2000年,賈樟柯導演拍過一部具有史詩氣質的小人物青春片——《站臺》。這部電影雖然時間跨度也很大,但並沒有真正涉及到時代更迭與小人物的生活碰撞後,人對自身處境的心境變化,彷彿只是進行了一次懷舊之旅。《山河故人》才是他真正意義上,更具有宏觀意義的,跟隨時間流動的電影。但這樣的電影,因為時間跨度大,敘事只能選取摘要,人物事件的取材必須非常具有代表性,其次無論是敘事還是人物的許多細節也要進行取捨和簡化,因此很難做到像他以往電影那樣,擁有更細微的情感變化;一旦故事取材沒有代表性,敘事就會變成流水賬。這些恰恰是《山河故人》的缺憾,缺乏整體性,更像是三段獨立、被時空連接起來的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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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繼《山河故人》之後的《江湖兒女》,至少在敘事的整體性上有了很大的進步——主人公的情感線索與經歷,終於和時間的推移產生了聯繫;而且,它從很多方面串聯起了賈樟柯過去的電影記憶以及生活印記,承載著比他之前電影更豐富的信息量。當然,它也會同《山河故人》一樣在取材上碎片化——甚至更碎,如果是他以往電影的影迷,可能不會太喜歡他現在的改變。然而,我卻覺得這是賈樟柯的人文概念在進一步升級,只是他可能尚需尋找更能體現其思想價值的取材。因為《江湖兒女》最大的問題在於故事的虛構性與反映時代變革、人的心態變化的真實性之間,極不和諧的映射關係——取材存在太多一廂情願的想象。

看《江湖兒女》,老粉一定有一個感觸:和戛納觀影前線的反饋一樣,他把過去20年拍過的電影主題又梳理了一遍。開頭與《任逍遙》的主人公對應,舞女巧巧和黑幫老大斌哥是一對情侶,在巧巧身上,後續又做了一回《三峽好人》;前篇還承接著《天註定》的時代符號,巧巧父親對村長利用煤礦發不義之財一直憤憤不平,但這正好也應對了後續劇情裡談到的“現在搞企業化”的社會變遷。但更深層次的變化,發生在斌哥和巧巧所身處的這個“江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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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曾經在專訪裡談到過他對於“江湖”的理解,和我們這一代人所想像的老港片的黑幫火拼不太一樣,是他八十年代青春記憶裡無所事事的街頭青年,用“情義”二字構建的底層社會關係網。在大學教育剛剛被重新提倡的年代,六零後和七零初的很大一部分人群,還在過著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生活,大家吃著國企大鍋飯,以為工人就意味著一輩子的鐵飯碗。當九十年代的改革浪潮逐漸深入內地,國企改革後,一大批人面臨下崗,失業後有的人走出了新路,更多人只能掙扎在漫長的心態變化與時代需要的快速轉變中。斌哥這個角色,原本是一個國企工人,經歷了九十年代的國企改革,沒有找到新的出路,成了一個街頭混混,憑著力量和體格,混到了黑幫老大的地位。

於是,我們能在電影裡看到的黑幫江湖,是一群大老爺們在麻將館裡打麻將、嘮嗑,沒事再上迪廳蹦蹦迪——是會被我們這個時代認為是“沒前途”的一類人。不過放到那個時代,也很難去理解什麼是“有前途”,人的思想很難跟上社會需要的變化而改變。老一輩的江湖混混老去,還會有新一撥的江湖混混,斌哥這批人,很快遭到了後輩的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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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代變化的同時,斌哥和巧巧的生活境遇發生了鉅變。他們在遭遇圍毆時,巧巧顧不上當時規定不得攜帶槍支的法律,鳴槍警告群毆斌哥的小混混。為此,她坐了五年的牢。結果出獄後,不僅時代變了,人心也變了;斌哥變心了,江湖也“企業化”了,人際關係網的建立不再單純出於情義,更多是在市場經濟體制下,更實際的利益需要。

斌哥和巧巧的身份,在時間的洗練中發生了有趣的互換。坐牢前的巧巧說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出獄後,卻徹底成了個跑江湖的。影片中,特地選取了她在奉節尋找斌哥時,跑江湖的一些片段,蹭別人的婚宴、騙錢,還戲弄了一個想和她“路邊野合”的摩托司機。斌哥則在努力跟隨時代變化的需要,拋棄了過去混江湖的那一套,開發三峽水電站項目,和“大學生”搞企業化。當然他在意的和當黑幫老大時的東西一樣,地位、金錢、男人的尊嚴等。而巧巧,像個還活在舊有社會價值觀中的人,實則是為坐過牢的經歷所限和為生計所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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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在構思巧巧的人物概念上,有了比《山河故人》更完整細緻的女性理解。他認為,男性更容易在乎成就、功名利祿,女性雖然也在意這些,但是她們更容易從情感、時間、家庭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所以電影的結局,巧巧和斌哥形成了逆向發展的雙線走向。斌哥最終中風落魄,巧巧卻依然有情有義——雖然她也有道德瑕疵,也是個江湖騙子。

電影的時間跨度從2001年到2018年,整整17年的時間。遺憾的是,電影的時間變化並不是那麼明顯,最後一截回到山西的故事,整段坍塌。這已經是賈樟柯的通病。時光對他來說好像停留在2007年以前。2018年的大同,和《站臺》時期的汾陽很像,與影片開頭的大同相比也沒什麼太大變化,麻將館也還是那個樣,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沒看到任何提高,衣食住行一成不變,還是2001年的樣子。這完全跟不上時代變化了。說了半天人心不古、世道變遷,賈導只停留在對傳統人情社會的憑弔和懷古中,說著舊人舊事的種種遺憾,卻絕口不提時代好的變化,人的生存處境上好的變化。雖然他表達了時代與底層人民的轉變都不容易,卻沒有真正地看到新時代往上走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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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說巧巧,既然已經成了“巧巧姐”,為什麼還帶著年輕時的含蓄?時光只是改變了她的心理認知,卻沒有改變她的行為模式嗎?我以為能看到一個更加社會化的、八面玲瓏的剽悍女子。

還有一個很遺憾的地方,首先電影似乎為了便於觀眾理解,做了簡化的商業性處理,擯棄了賈導一貫遵從的真實性原則——整個故事太像編的了。像斌哥被小混混群毆,巧巧開槍的這段,充滿了老港片似的想象;而故事的最後,斌哥回大同與巧巧重逢,更是一廂情願的想象——失去了金錢、地位、健康,又拋棄過巧巧的斌哥,為什麼會想回大同?畢竟他被設定成是一個很看重老大尊嚴的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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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因為電影涉及21世紀初的記憶,現在不可能再看到2006年的三峽風光,三峽兩岸人民的起居日常。因此賈樟柯在這部電影中,剪輯了很多他過去拍過的鏡頭作為年代補充。部分鏡頭像紀錄片片段一樣,有著完全不同的質感。看著很傷感。兩岸城市被水淹沒,當時的風景再也看不到。巧巧回望岸邊正在吃飯的人群,就像是賈樟柯在回望著自己過去的電影時光。

巧巧去奉節找斌哥,路經三峽,又坐火車去新疆的這一段,幾乎承載了賈樟柯對底層人民最深切的人文關懷,而且是一個從電影開頭開始營造,然後步步升級的過程。當巧巧和斌哥看著大同的火山群時,說著“火山灰是最乾淨的,因為經過了高溫的燃燒”,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各自的結局。那一刻,賈樟柯注視的不僅僅是他鏡頭中虛構的男女主人公。他們——甚至我們所有人,就是賈導在電影裡提到的“火山灰”——這裡引用他採訪中的一句話“我們都是時間的炮灰”,一旦時間過去我們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很多人連名字都留不下來。但這就是我們活過的證據,這也是電影的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灰燼是最純淨的白)的含義。至此,他給自己的所有電影、全部的社會思考都找到了時空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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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巧巧在新疆克拉瑪依的星空下看到的UFO,在我們這裡是超現實的假想,在電影裡,卻是巧巧在遭遇各種欺騙和失望後,來自宇宙的最大慰藉。當她孤獨地站在璀璨的星空下,時間凝滯在那一刻,她看到了其他人都沒有看見過的東西——至少,這時還有一顆UFO陪伴過她。多麼有趣又哀傷的慰藉。

不過,賈導為了這一部電影,可是充分挖掘了自己的娛樂細胞和調皮可愛的一面,抖了不少包袱,就看觀眾能不能接到。上b站直播應該多來幾次,和年輕一代多多交流。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在電影裡玩“墳頭蹦迪”,還偷偷地自我調侃——“老賈你弄什麼呢,拍什麼呢”?也是非常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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