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35期,原文標題《:卡夫卡的愛與恐懼》,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卡夫卡寫給密倫娜的情書,時間是在1920~1921年之間,離卡夫卡去世不到3年。可以說,這是他人生最後極致的理想愛情。閱讀這本書,猶如坐過山車,見證了一對精神上的靈魂伴侶是如何從初識到互訴衷腸、抵達熱戀高潮、陷入兩難之境,最後痛苦離別的。除了情意綿綿的情話,書信裡暗含著他人生最後幾年的人生命題,包括他的恐懼來源、小說《城堡》的創作本質以及如何看待自己痛苦分裂的一生。
記者/卡生
寫情書的卡夫卡
“密倫娜,我愛你啊,你這死心眼的人,有如大海愛它海底的一顆小石子,我對你的愛就像海水淹沒著你一樣。”卡夫卡在奧托堡的度假公寓裡給他遠在維也納的情人密倫娜寫下一封封熾熱的情書,少則一天一封,多則一天十幾封,長短不一。無論是怎樣的情緒變化以及與誰談起了什麼有趣話題,他都要在信中與她分享,時時刻刻盼望著收到密倫娜的回信。“這兩封信是中午一起收到的,它們不是用作閱讀,而是讓人把它展開,把臉埋進去,從而失去理智……”
這並不是卡夫卡人生中唯一給愛人的情書,《致菲利斯情書》(菲利斯曾是卡夫卡兩度決定結婚的對象,也是他人生中談戀愛長達5年的女友)共收錄了625封信、明信片和電報,這個數量遠遠超過給密倫娜的信。然而,《緻密倫娜情書》相比前者,卻被評論家們認為對研究卡夫卡的作品更有價值,《灰色的寒鴉——卡夫卡傳》的作者馬克斯·勃羅德(卡夫卡的終身摯友)甚至說:“我認為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愛情書信之一。”
同是卡夫卡給女友的書信,為何得到的評價會有如此大的區別呢?
這得從卡夫卡和兩位女士的愛情說起。1912年卡夫卡在好友馬克斯·勃羅德家遇到德國女孩菲利斯時,他寫道:“我坐下來時才仔細地看了看她,坐定以後我作出了不可動搖的決定。”可見卡夫卡對菲利斯屬於一見鍾情。和大多數愛情一樣,我們常常會陷入愛上一個人的幻覺。但實際上卡夫卡和菲利斯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兩人的思想觀點和處世哲學相差甚遠。最讓卡夫卡受不了的是菲利斯竟然比他的家人更不能理解寫作一事,所以在給她所寫的信中,卡夫卡像一個前後矛盾的瘋子一樣寫道,“看來我們只能分手了”,之後的下一封信則是:“你想和我結婚嗎”?這段關係讓原本就情緒化的卡夫卡陷入更大的混亂和癲狂之中,他給菲利斯的信裡充滿了說教色彩,好像也在說服著自己接受組建一個家庭。最終,他還是無法忍受平庸與世俗存在於他所愛之人的身上,這也是卡夫卡兩次向菲利斯提出婚約,又兩次悔婚的根本原因。
與密倫娜的信件裡,卡夫卡在病痛中顯得神采奕奕,那些飽含激情的信件裡充滿了哲思的光輝,甚至因為激動顯得有些無病呻吟的情話也充滿了詩歌意象。這和密倫娜是一個怎樣的女士有直接的關聯。密倫娜比卡夫卡小12歲,但她是個有趣的姑娘,苗條、漂亮,拒絕穿當時流行的束身衣,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是一名給雜誌寫稿的作家,是少數在卡夫卡活著時就篤定“卡夫卡是偉大作家”的譯者。他們倆相識於工作,密倫娜給卡夫卡寫信:“可否將您的幾篇短篇小說譯成捷克文?”一來一往,1920年的卡夫卡已是暮氣沉沉的病人,密倫娜像“一團火”進入了他的世界。
給這名聰明的女士寫信,卡夫卡興致勃勃地聊起自己的寫作,也談論他們共同喜歡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甚至試圖和密倫娜談論自己內心的隱疾——父權的壓迫。在這本書信集中,雖然看不到密倫娜的回信,但能從卡夫卡的信裡看到他前所未有的興奮、期待和嚮往。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密倫娜激發了卡夫卡的表達欲。
他在密倫娜面前如同一個裸體行走的愛人,他在一封信中委婉地承認過給菲利斯寫信是一種對自我的欺騙。“我一生的一切不幸都來自信件,或來自寫信的可能性。”在信中,他對密倫娜知無不言,這種信任建立在知識和智力的平等關係上,就像在愛情裡遇到了棋逢對手的伴侶,彼此心意相通,愛與理解共存。
如果這段感情就這樣持續下去,將是一段佳話。然而密倫娜的已婚身份註定了這場情感的基調——來勢洶洶的愛情在烈火之中被冷水潑滅。在通信中,卡夫卡不寫日期和署名,他給密倫娜的信件無法寄到她的家,只能匯到郵局,密倫娜自取。“寫信意味著在貪婪地等待著的幽靈面前剝光自己。寫下的吻不會到達它們的目的地,而是在中途就被幽靈們吮吸得一乾二淨。”卡夫卡說,自己並不會妒忌她的丈夫,然而他敏感的內心並不能停止各種各樣的猜測。
1920年後半段給密倫娜的信件中可以看出他的情緒開始有些失控,似乎雙方對在信件之中維持的情感產生了絕望。除了密倫娜的已婚狀況是其中一個原因之外,卡夫卡自身的問題也暴露無遺。他從小對女性便是又愛又恨,密倫娜在信中多次要求卡夫卡來看望自己,然而,卡夫卡一直在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回絕。唯一一次在書信中,卡夫卡提到過對真實存在的女性的恐懼,也是他第一次和密倫娜提到自己對“性”的理解,“恰恰在這白晝世界和那‘床上的半小時’之間,對我來說是條鴻溝,我無法跨越,也許是因為我不願意。”
卡夫卡對性的恐懼,在研究他的學者中已不是一個秘密。雖然他十分討女人喜歡,但是他似乎一直對性有著超出常人的恐懼感。1921年卡夫卡給好友馬克斯·勃羅德寫過一封長信,表達對“性”的恐懼是如何將他抓住,並把他弄得遍體鱗傷的。馬克斯·勃羅德向公眾證實了這一說法,“卡夫卡一輩子被自己的性慾折磨”。大膽猜測,如果卡夫卡沒有對“性”的恐懼,並能勇敢地前往密倫娜的身邊,也許這個故事也將被改寫。然而那就不再是卡夫卡了。
恐懼的本質與《城堡》
在給密倫娜的信中,我還讀出了理解他小說和人生的關鍵性信息。“恐懼”一詞幾乎出現在每一封信裡。他把恐懼感反反覆覆地拿出來琢磨,就像一個研究“恐懼感”的專家,他說,“恐懼就是我的本質”;“和恐懼感作對我太弱了,這些龐然大物我連俯瞰一下都不能,是它們夾帶著我漂游而去”;“恐懼弄得我失去了意志,眼看它圍著我拋來拋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
每個閱讀者都想知道,卡夫卡窮盡比喻描述的恐懼感到底是什麼?是什麼讓卡夫卡的一生與“恐懼感”並行?我試圖在那些虛無的描述中找到答案。除了對恐懼感的描述,還有一件事情是卡夫卡在信件裡反覆表達的,他向密倫娜提到了他曾經給父親寫長信有七次之多,其中有一次,他應該是把給父親的長信連同給密倫娜的信件一起寄出,並叮囑密倫娜保管好這封信,希望有朝一日能讓父親看到。
這封給父親的信長達3.5萬字,是在卡夫卡34歲被診斷出肺結核後寫下的。他以為自己時日無多便寫下了這樣一封絕筆信,但寫完後並沒有馬上寄出,他的父親是在他去世後的第五年才看到了這封信。這封信對於理解卡夫卡的一生和他的小說十分重要,無疑,父親是他試圖擺脫但從未成功的“恐懼來源”。
第一次閱讀這封信,讓我淚流滿面,這是卡夫卡短暫一生苦痛的縮寫。卡夫卡在情人密倫娜面前是一個熱烈且才華橫溢的詩人,在小說裡他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和隱喻高手,而在給父親的信裡他則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孩子。簡單說來,卡夫卡一生的不幸與幸運都是拜父親赫爾曼所賜。他的父親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一生經營著自己家的店鋪。與卡夫卡的性格截然不同,他強勢、健壯、能說會道、自鳴得意、碾壓一切……在卡夫卡看來,父親是主流社會里成功的典型代表,他把卡夫卡鎮壓在一個只有方寸大小的蝸牛殼裡,極盡指責與嘲笑,讓卡夫卡毫無還手餘地。卡夫卡在他的面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懦弱以及無能。甚至可以說,當卡夫卡發現只有在文學裡可以成為一個無所不能的締造者時,他才能喘口氣歇一歇。而在赫爾曼看來,卡夫卡的寫作仍然是浪費時間且一無是處的。
很多研究卡夫卡文學作品的學者,喜歡總結他作品中的隱喻。他去世前最後的長篇小說《城堡》則是被猜測最多的,有政治性的、種族性的以及哲學性的。這裡面有他對一系列人生失敗的回顧,有對極權反抗的無力,而有一種說法我認為最符合他最後的狀態——城堡是父親形象的象徵,K想進入城堡,而城堡將其拒之門外,這反映了父子之間的對立和衝突。
除了“父權”的隱喻,還有許多證據表明《城堡》雖然沒有確切的愛情痕跡,但這部作品與密倫娜的出現以及他們兩人分手有著直接關聯。不僅是時間上可以重合(1920年兩人分手,1921年卡夫卡開始寫《城堡》),在寫下這部作品前,在給友人的一封信裡,他表達了和密倫娜的關係。那封信這樣寫道:“顯然我所愛的總是那些我將其高高置於我的上方的東西,那些對我來說不可獲得的東西,這自然就是整體的核心,這整體可怕地增長著,直叫人恐懼得要死。”而這便是《城堡》創作的核心——目標雖有,但卻無路可循。
灕江出版社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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