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6 哲學是一種衝擊邊界的思考

哲學是一種衝擊邊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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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是一種衝擊邊界的思考。

希臘人說哲學是理論觀照,是對智慧的熱愛。一般來說這樣的界定當然不錯,但是隨著其他的理論性純粹知識的紛紛獨立,哲學必須進一步限定自己的對象。

“衝擊邊界”或者“理性的超越性衝高”是哲學與其他學科不同的地方。一般知識學科,更不用說我們的日常生活,是在邊界內正常進行的,總是避開接觸邊界。

希臘神話傳說警告人們,過於靠近太陽,會有被燒死的危險。庫恩也說,只有在不置疑範式本身,在範式的內部解題時,科學才有進步可言。

但是哲學衝擊邊界。

這邊界既可以是本體論的邊界,也可以是認識的邊界,既可以是善與惡的邊界,也可以是語言的邊界。

哲学是一种冲击边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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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本體論的邊界衝擊首先吸引了人的注意。它的最為具象化的學科形態是以天文學為中心的“自然哲學”,這導致第一位希臘哲學家泰勒斯不幸跌入了泥坑。

“天”不僅在空間上是世界的邊界,是神靈居住的地方(或者就是諸神),而且在時間上啟示我們想到整個天地宇宙(cosmos)有其終極性的起源(arche),也就是根基。這樣的大全式自然哲學智慧,最為接近神學,從而也最接近古代人對智慧之學的看法。當然,邊界那一邊的對象不僅僅可以是“存在者整體”,也可以是別的東西。

比如,可以是宇宙內部萬事萬物的“道—勢—邏各斯”(赫拉克利特),還可以是宇宙的最普遍的本質或“存在”(巴門尼德)。這兩種前蘇格拉底哲學所關注的東西顯然與自然哲學不同。

它們在兩個極端上拉開對存在的思考的理性框架——前者可以視為是時間節奏點的無限壓縮從而極度提醒人們注意時間,後者可以視為是時間節奏點的無限拉開從而徹底否認時間。這兩位哲人在西方哲學的入口化身為兩位激烈拒斥常識的正義女神,設下思想尺度。

我們都知道“蘇格拉底第一個把哲學從天上拉回到人間”,這意味著放棄天,轉向政治與倫理。由於現代社會的世俗化的總精神,人們不再感到這句話中的震撼意味。但是在當時這必然是令人驚詫和引起爭議的“哲學轉向”——你怎麼還敢自稱是“哲學-轉向”?

你不是已經從Nous的超越性衝高退回到城邦日常生活的那些“鞋匠”、“皮匠”之類的討論中了嗎?但是蘇格拉底的“沒有經過反思的生活不值得過”、“無人有智慧”等等的話還是令人感到這是哲學,這是根本性的思考,是衝擊邊界從而動搖神聖領域的思考。走到極端,它甚至必須在政治城邦面前為哲學這一貌似玄虛無用的追求的生存合法性進行申辯。

在希臘,柏拉圖路線的哲學顯然在純粹理論的旨趣之外——或者之前——包含了政治倫理的旨趣,如此說來,這一古代哲學中最偉大的哲學至少有兩個旨趣:純粹理論的和政治的。雖然以這種或者那種方式合併二者的衝動在後世註疏家當中層出不窮,但是我們還是認為把這兩種旨趣看作張力性地共存於柏拉圖思想中比較好。

可能因此他的“相”的哲學才企圖在“洞穴”的內外開啟出靈魂內部的深度與客觀理智的宏大深遠的“存在大序”世界。亞里士多德儘管在他的所有著作的“文獻綜述”部分都必然批評柏拉圖,但是許多人越是多讀亞里士多德,越是感到他其實是屬於“我們柏拉圖學派”的忠實傳人。他對存在的總分類和“含存在量”的排序的本體論,一直啟發了羅馬時代偉大的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普羅提諾。

與柏拉圖路線相反的另一條路線即自然哲學的路線,它並沒有被柏拉圖路線的哲學光芒所壓倒。實際上,在雅典除了柏拉圖學園及其附近的亞里士多德的呂克昂學園之外,還有伊壁鳩魯所開辦的學校“花園”。

自然哲學的思想方式在晚期希臘羅馬時期甚至形成了十分有思辨性和完整的“原子論”體系。早在柏拉圖的書中,就用“諸神與巨人的戰爭”生動準確地描述他的抽象本質哲學和原子論哲學所代表的自然哲學一線的衝突。

不過,如果人們認為“古代人”必然會看低唯物主義和快樂主義,擁護抽象聖潔的“相”世界和美德至高性,必然會都湧入Academy而忽視Garden,那就錯了。實際上,湧入“花園”並且死心塌地而不悔改的大有人在。這也許與伊壁鳩魯的原子論是在宣傳一種哲學、而非“量子力學”的古代版有關。現代科學除了在細節之外,在原則上並沒有超過古代原子論。

有人認為啟蒙以來的現代性就是伊壁鳩魯的天下。但是,事實上古代原子論超過了現代科學,因為它是哲學,是認為我們的目光既然穿透了世界的內在本質,則我們的生活態度就應當發生與我們只知道日常視野時完全不同的巨大變化,我們就不該再患上本體性重疾。但是,很難說今日知識人與非科學人士在心性上有明顯差別。

說到心性,我們必然要提到希臘化—羅馬治療哲學中的典型心性之學——斯多亞哲學。在一個你無法把握的世界裡,你能否讓自己的有限的一生散發出人性的極度高貴光輝?在西方古代,這是以“斯多亞派”的名義進行思考的哲學家最為關注的問題。

尤其是斯多亞哲學家中的愛比克泰德,他的靈動、雋永、深刻的《哲學談話錄》中處處彌散出這樣的光芒。它告訴我們反思在一個紛繁的,充滿權力、金錢、名望、慾望、快樂與不幸、世俗的追求和“學者的名聲”的追求的世界裡,人怎麼作為一個人度過自己的一生。相信讀者在《談話錄》中會不時找到熟悉的影子,會發出會心或尷尬的笑聲,會掩卷長嘆,會欽佩有加,會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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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哲學在本體論上衝擊邊界,所以我們究竟有沒有這種特殊能力,遲早會作為一個問題進入人們的反思意識。比如,作為有限者,我們能夠認識“無限”嗎?或者,且不要提“大全”這樣的對象,即使面對眼前的一個蘋果,我們能認識其“自身實體”嗎?一般說來近代哲學開始時的笛卡爾和休謨代表了所謂的“認識論轉向”:在我們下水游泳之前,應當先考察一下我們是不是水陸兩棲動物。

笛卡爾所代表的大陸唯理論和休謨所代表的英國經驗論在取向上完全不同,但是在懷疑我們的日常經驗和學科知識上是一樣的。而且日益明顯的是,這種懷疑並不是真的針對日常生活的,而是針對企圖衝擊日常生活和學科的邊界的哲學的。

事實上,貌似獨斷論的哲學家們自己早就感到這種智窮力竭的痛苦;高空的低溫和稀薄的空氣似乎在嘲笑不自量力的攀登者。形而上學家們在“概念—語言”的“邊界—刀尖”上痛苦地跳舞,希望能夠榨盡我們概念-語言的最後一點可能性——靠近本體。

康德的哲學工作可以說是系統地劃分了我們可以知道的和我們無法知道的東西的界限,他不無悵然地接受了“超驗的形而上學”不可能作為一個學科的休謨結論。但是,他不僅為信仰留下了空間,而且為未來的哲學家留下了很大一片“搞形而上學”(也就是搞哲學)的領域——先驗領域,那就是事物的邊界性根據。這種根據,按照類似於哥白尼革命的假設,是主觀的。

但是悖謬的是,恰恰因為這些主觀框架的存在和運用,我們的經驗才不至於像休謨想象的那樣僅僅是主觀意識流,而是歷歷在目、井然有序的客觀對象。這一先驗天地是一個廣闊天地,具有嚴格科學心性、又不甘心接受經驗主義一統天下的哲學家在這裡是大有作為的。

黑格爾的現象學和胡塞爾的現象學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在繼續開發這一內在空間,以各種方式抵制現代性的經驗主義還原論主流,承擔看護獨立“哲學”的使命。當然,我們會不時聽到最新的“自然主義復興”的潮汛。

“諸神與巨人的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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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論轉向之後是語言學轉向。進入20世紀“分析的時代”,對語言-邏輯的反思體現了哲學的批評精神的深入或者內轉。形而上學不是不能認識的幻相,而是不能說出來的無意義的假句子。尤其是人工語言派的邏輯原子論,充分體現了這種精神的優點和殺傷力。

當海德格爾和薩特醒悟胡塞爾的科學建構可能違背了現象學的本質直觀本意的時候,日常語言學派也醒悟過來:人工語言派的工作依然墜入了他們所孜孜以求加以摧毀的西方形而上學的瓶子中。

維特根斯坦提示人們:落入瓶子的蒼蠅不斷衝擊邊界,但是它們永遠不知道只要垂直從入口走出瓶口就可以了。

走出瓶子的哲學家在認識論上大多采取某種“整體論”的理解。蒯因的《經驗論的兩個教條》可以說是醒悟地較早的一個代表。整體論的認識論必然更為重視各種知識相互之間的支持(擁有理由),而不是知識與對象的關係(絕對真理);這樣的路線最後走到“後現代”解構主義,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人們在這一大趨勢裡也許可以看到一種日益嚴重的反對哲學本身的否定性傾向,這一傾向自哲學誕生起就與哲學伴生(寄生),它不試圖批評某種哲學立場不對,而是試圖站到哲學外面,徹底消除“哲學”這種事業。從古代懷疑論到近代不可知論,從尼采到羅蒂、福柯、德里達,此處難道不就是另外一個系列的“諸神與巨人的戰爭”?

嚴格地說,此處的“巨人”不是哲學中人,它不使用關於超驗對象的“對象語言”,而是使用“元語言”的“元哲學”。這種否定性的“元哲學”在有的時代顯赫,在有的時代被哲學的風頭所遮蔽。但是在現當代,它顯然越來越顯赫。哲學自巴門尼德開始傲慢地打壓常識和生活——“不合邏輯”的,即使顯而易見,也是錯誤的;現在生活終於反撲:傷害生活的,再精妙的理論思辨也要被拒斥——更不要說還會有可能被揭發為遮掩了權力的意識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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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不會坐以待斃。

在當代,我們也可以看到哲學從“元哲學”的層面上回到實質性哲學內部。哲人擔憂虛無主義對政治和倫理的殺傷。羅爾斯在20世紀中葉公開反對“元倫理學”的工作,開講規範性的“正義論”。

而且,毫不介意尼采已經指斥民主、道德為弱者的詭計,不介意斯特勞斯派大將布魯姆指斥他為“沒有文化”、不懂哲學,羅爾斯公然建立了一個非哲學非宗教的、公共理性基礎之上的弱者政治學。犀利而機智的羅蒂從美國實用主義的角度出發為此喝彩和論證。

作為法國“後現代哲學”宗師之一的列維納斯在20世紀後期比羅爾斯走得更遠,對於他來說,道德不僅僅是什麼平等主體之間的“正義”,甚至是超越正義的、對他者絕對負起責任的倫理學。這樣的倫理學是“第一哲學”。

於是,哲學與政治的關係,民主政治是否需要哲學的支持,如果需要,是哪一種哲學;哲學是否應該開出民主政治,等等——總之,邊界上的事情與邊界內部的事情有什麼關係,突然又激起了學人們的熱烈爭論。

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對“邊界”的含義和原因提供了獨特的洞見:人類在最接近自然的勞作中的生產技術和生產方式,居然塑造出人類的生活形式的基本邊界。那麼,今天的我們應該看到,隨著生命技術、核技術和計算機技術等的加速度發展和普及,隨著市場利潤壓力和存在主義所講的那種本體性絕對自由的凸顯,人類不久即將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生存樣式裡。

我們目前所關心的民主、正義、德性、財富、理性、非理性等等到那個時候也許會全部成為“史前史”的話題。柏拉圖在《法律篇》中抱怨人總是被動地聽憑偶然性立法。面對我們迫切需要進入的新範式,更不要說遙望地平線上過早露頭的那個極度陌生的“新世界”,人們有沒有做好應對的準備?

人們甚至不遙望,他們寧願在世上的事情中當下煩忙。

然而時刻到了,希望不被“流變”裹脅而去的人們應當打開以“在邊界上”探險為己任的哲學家們的考察報告了,讓我們細讀。

來源:包利民《西方哲學基礎文獻選讀》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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