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4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黃裳先生請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而後進內室拿出一包書,我對這些書一一作了記錄,而黃裳先生坐在旁邊時不時地點評幾句,我將當時所作記錄摘引如下:

1、《羅漢十八相》明萬曆新安黃氏刻本,橫大八開,一圖一文,字大如錢,為5行6字,白口,極初印,所刻版畫細若遊絲,無絲毫斷文,所看幾部書包括這部在內,都是後瓷青紙封面,問及黃裳,其稱是自己搞到一批舊高麗紙,請人染色而成,我說傅增湘有些書也是此類封面,但傅氏所用瓷青紙,隱約都有字痕,似是將文字磨去後做書皮用,黃裳稱傅氏書皮確實是磨去者,但認為此種做法無必要。

2、《長洲女史徐湘蘋詞》書口刻“拙政園詩餘”,是書前有黃裳先生題記十餘則,計有十幾頁之多,題記所用黑格紙書口下刻“別下齋校本”後面跋語所用紙書口刻“亟修齋校本”,黃裳解釋稱這些舊紙都是他買來的,專用來寫題跋,之前的這些年,帶黃裳跋語之書時常出現在拍場中,但黃裳跋語的特點大多僅了了數行,有的甚至僅一行字。但這部書竟然有他所書跋如此之多,這是所見黃裳先生跋過最長的一部書,黃笑稱這是自己最好的一部詞集,也是自己最喜歡者。於是我藉機問他:可否做出這樣一個結論,您在書中寫的跋越長,越說明您看重這部書,或者說這部書價值更高,他依然笑著點頭稱是。

3、《諸葛武俠十六策》嘉靖十一年白棉紙印本,後有牌記一行“都司都事河東陳大紀刊行”。

4、《宦轍聯句》嘉靖四年白棉紙印本,黃裳稱此本是天一閣舊藏,但我翻看該書的書根,此書根的寫法並非是從上到下縱寫,這跟文獻中所載天一閣特殊寫書根方式不同。然黃裳先生告訴我,天一閣舊藏也不是都寫書根,此書內原有天一閣藏籤,只是後來被弄丟了。此本大黑口,字體有類弘治刻法,黃裳稱若無後面落款則很容易認定此書為弘治刻本,並稱此書千頃堂書目有載。

5、《陝西四鎮軍馬數》嘉靖十一年刻本白棉紙,書中間有吳岫房山跋,字體有些像錢穀。

6、《林泉隨筆記》嘉靖九年黑口本,10行21字。

7、《靈棋經》正德榮府刊本,黃裳稱藩府榮府刻本稀見,而此書又是舊山樓原藏。

8、《範運吉傳》嘉靖甲寅刊本。

9、《高嶢十二景詩》此書僅四頁,黃裳稱亦是天一閣舊藏,並稱當年知道周越然有兩部,於是他還想得到一部,之後他通過陳乃乾買到了這一部。我提到天一閣刻本範氏奇書,黃裳稱範欽當年總計刻多少種,現不得而知,我告知北圖現存20種,黃裳稱這個數量仍不齊。

10、遠山堂抄本,此書僅餘幾頁,殘損過半之殘頁,黃裳稱此書原書已捐給北圖,在捐之前黃裳將自己所寫的跋語全部撤下,當年趙萬里還專門問黃裳為何此書無任何序跋之事。黃裳收書故事最有影響者乃是他陸續地買到了一批祁氏澹生堂舊藏,但後來有人將此事舉報給了國家文物局,鄭振鐸先生勸黃裳捐出這些書,故這批書的主要部分都歸了當時的北京圖書館,也就是如今的國家圖書館。然黃裳手中還藏有幾部,後來其夫人小燕住院需要進口藥,黃裳先生拿出這些書送拍,我僅買到了其中的幾部。

11、明初銅活字本《唐文類》,卷首首行題王狀元標目唐文類十二卷,白棉紙印本,10行20字,四周單邊,白魚尾,卷首第二行題“祁東李氏銅板印行”,總計4冊。黃稱天一閣亦存有此書殘本,而後他穢詳細講述了得到這部書的故事:

解放前寧波有一倪姓人,收了很多書,但此人買書特點是:不論是書為何書,殘全與否,一律一元一本。到解放後均準備賣掉,當初上海有一書商欲將此批書買來,曾向黃裳借盤纏,到寧波搞了一船書,總計七大包,店裡堆不下,就放在外面,黃裳去看了一整天書,只看完了四包,此套書即是從中挑出者。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黃裳藏《真詮》二卷 明嘉靖三十五年序刻本,黃裳跋語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黃裳藏《真詮》二卷 明嘉靖三十五年序刻本,黃裳題記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黃裳藏《真詮》二卷 明嘉靖三十五年序刻本,卷首

黃裳稱近二十年不跑書店也不買書了,我問他來燕榭藏書是否編有藏書目錄,黃裳稱幾十年前編過許多本自己的藏書目錄,幾乎每過一、二年都編目一次,同時還將1956年以前所看到的書每種都記錄下來。買與不買均有記載,總計記錄了十年,有厚厚的一疊,並稱前幾年楊成凱和範景中曾來家中看到這些很感興趣,專門複印一些拿去了。我說這些記載當然很重要,若能發表出來則是書界極有趣的一部書。但黃裳對我的所言不置可否,後來我看到略顯疲態,於是向他告辭而出。

轉天一早,我前往上海藏書家瞿永發先生的府上,瞿先生主要藏舊書,但也有一些線裝書。我在他的書桌上恰好看到了一部線裝本的《瑞芍刊詩鈔卷四》,此書存十一冊,瞿兄稱多年前以10元所購得,為同治刻本,連史紙本,襯訂一冊,卷首鈐“黃裳藏本”、“上海圖書館藏”,卷尾有黃裳跋語四行如下:“此許乃谷集,傳本甚稀,初印明麗,甚可珍重。餘與張繡虎《白雲集》朱寧臣《鶴州殘稿》朱可之《予齋集》,同收於來青閣。皆來自湖上者也。殘秋蕭瑟,人事慄六,心境大劣,得此乃一破顏。丁酉九月廿二日黃裳記”,鈐白朱文方印“黃裳”。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黃裳藏《知本堂讀杜詩》二十四卷 康熙間汪氏刊本 黃裳題記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黃裳藏《知本堂讀杜詩》二十四卷 康熙間汪氏刊本 卷首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黃裳藏《知本堂讀杜詩》二十四卷 康熙間汪氏刊本 批校

這段跋語乃是典型的“新黃跋”,只談書之漂亮以及得書經過,同時也談及書寫此跋時的心境。然而瞿永發卻告訴我,1957年7月黃裳被打成右派,而他寫此跋時距被打為右派僅兩個月。故跋中後面的幾句話,談到了他那一刻的心境,但是經歷這樣的來歷,黃裳依然翻閱線裝書,還書寫跋語,可見他對書之愛是何等之深刻。甚至可以說,古書是他在那特殊的歷史年代最主要的精神依託。

我在瞿府上還看到了一批關於黃裳買書的揭發材料,瞿先生說這是七十年代康生派人收集黃裳買賣古書的調查證據。我大約翻閱一過,約有近百份,基本都寫自1970年。那個時代買賣舊書也成為了罪證,而很多人被裹挾其中,被迫揭發黃裳先生的“罪行”。但是,這批材料中也有其他的重要資料。我在這裡看到一份黃裳所輯《天一閣一九一四失書目》,此目雖是橫格紙,但黃裳卻是豎寫,約有百十頁,並且上面有鉛筆批註,當時未曾細閱鉛筆批註的內容。黃裳先生也得到了少量天一閣失散之書,不知道上面所批者是否乃是所藏的輯錄。

2005年12月初,我又前往上海參加古籍拍賣,同時去拜見黃裳先生,這次他又給我拿出十幾部線裝書來觀看。然其所出示之書均與半年前所見完全不同,我感嘆於老先生記憶力之佳,當然也有可能他有日記記載。然而朋友來我的書齋 看書,我只是隨意拿一些書來翻閱,完全不會記下來給哪些人看過哪些書。若老先生果真記錄日記的話,可見其做事之縝密。

此次所看之書,其中有元刻本《宋史》殘本一冊,內容是《東坡傳》,黃裳稱:“我曾拿著此書到北圖給趙萬里看,趙未應聲,轉身從架子上拿下三本同樣者,我本來向其稱此書如何稀見,此時則無話說了。趙的眼力的確高,我曾給他拿去一本殘冊,趙馬上說出此書之名。”我又告訴老先生說:嘉泰拍賣公司有一本《羅裙草》,聽說您想得之。黃稱:“確有此事,這些詞書原是徐乃昌舊藏,徐過世後書大部分歸了林葆恆,字子有,林去逝後,其藏詞集我買到不少,其中有一天施蟄存先到了書店,而將此書買走,我很想得到,你看這些字就是林子有寫的。”

當時黃裳還託我去買《冀淑英文集》,他問到我冀淑英是得什麼病去世的,而後告訴我:“五十年代我到北圖,趙領來一小姑娘,稱:她跟著我學習版本。當時覺得這小姑娘學版本很有趣。”他當時還向我瞭解國內藏書情況,並且勸我將這些記錄下來,今後是很重要的史料。那時我正在各地尋訪古代藏書樓,黃裳認為記錄下當代藏書家的故事要比寫古代書樓更有價值,而其所言給我以啟發。

2006年6月,陳子善先生在上海華東師大舉辦了“黃裳散文及中國文化研討會”,而我也應邀前往。在此會上看到了不少熟識的朋友,同時也見到了一些老先生,黃宗江、李濟生等老先生髮言十分有趣,而謝蔚明則拿出了一大摞黃裳在三十多年來寫給他的信,他說今天見到黃裳會將這些信送還給本人,以便搞研究用。謝蔚明又在會上跟黃宗江爭論起來黃裳筆名的來由,邵燕祥先生則以嚴謹而富有哲理的語言講述了黃裳在現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當時黃裳先生並未在場,事後他笑稱這是批判會,他不會前來接受批鬥。當晚,我去赴朋友的另外之約後,聽說黃裳先生還是來參加了為此會舉辦的晚宴。

遺憾的是,這場會上少有人從藏書角度來解析黃裳對於現當代藏書史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從近三十年的拍賣市場看,凡是帶黃裳跋語之書,無論長短都能賣出很好的價錢。黃永年先生的書大多鈐有藏印,帶跋語者則極其稀見。當時在南京搞古籍拍賣的付國君告訴我,他認識的一位大買家專門買帶黃裳跋語之書,此人認定帶黃裳跋的書今後很可能像黃丕烈跋本那樣被視之為“新黃跋”。不知道是否也有人跟他有著同樣的價值判斷,但經過這些人的爭搶,使得帶有黃裳跋語之書均能以高價成交。

人們喜歡黃裳所跋之書的原因,一是文字耐讀,二者則因為字跡漂亮。但黃裳晚年所書之跋跟早期字跡有一定的區別,我曾跟黃裳直言,有人說這些跋語乃是出於其夫人小燕所書。黃裳說是這樣,我問他如何區別,他告訴我說,寫得漂亮的就是小燕寫的。然市面上所見帶有黃裳跋語之書,若按這個標準來看,絕大多數都是小燕所寫。然而在2011年中旬,我前往陸灝府上看書時,陸兄給我出示了一冊他手抄的詞集,然此書上鈐有多方黃裳藏印,陸兄告訴我,他在黃裳家看到此詞集十分喜歡,於是拿回來抄寫,陸續抄了半年才抄完。而後他又拿回黃裳家鈐上了這些印章,可見陸兄跟老先生十分熟悉,於是我又跟他聊到了黃裳跋語有不少是小燕所書之事。然未曾想,陸兄告訴我,其實小燕根本沒有替黃裳寫過書跋,那些書跋原本都是黃裳自書。這句話令我有些吃驚,因為我在一些跋語上確實看到落款為“黃裳撰,小燕書”。但陸灝卻跟我說,這只是為了讓文章有紅袖添香的味道,是文人常玩的遊戲,我太認實了。

不管怎樣,帶黃裳跋語之書至今依然受到買家的追捧,但是黃裳卻對當代藏書家在拍場上的爭買不以為然,他認為這一帶藏書家大多水平較低,他曾經給我在來信中說“今天拍場上的買主,程度太淺,連幼稚園都不夠。”似乎他在信中還問到我的藏書狀況,於是我在回信中列舉了一些自認為得意之本,黃裳卻在以後的回信中跟我直言,認為我的藏書也沒什麼能讓他看上眼的。我當然不好向他解釋自己並沒有完全秉持他的藏書觀,只是跟老先生說餘生也晚,沒趕上書源豐富的好時代,所以能夠收到這些藏本,只能作敝帚自珍狀。

黃裳到了晚年仍然對藏書痴心不改,他多次託我在拍場上買書,有時給出的價錢遠超我的心理價位。比如2008年中安太平拍賣公司上拍了一函六冊的《十竹齋印譜》,此書底價六千元,黃裳讓我替他拿下,我問他限價,他說到七八萬元也可以。然而我收到老先生的這封信時這場拍賣已經結束了,而成交價遠不足他的上限,於是只好給他回信告訴他這個遺憾。但過了一段,我跟他通電話時,他又問到我《十竹齋印譜》是否替他買到了,我只好再向他解釋一番,看來老先生也有一時疏忽的時候。

然而在此前,黃裳先生有一度對我很不滿,這是因為他曾自費出版,做了一百本特裝本的《珠還記幸》,並且此書只送朋友而不售賣。這個消息傳播開來,很多愛書人都希望得其一冊,而北京有位藏家也想得之,於是我去信給黃裳先生,美言這位朋友如何崇拜他,同時也希望能得到贈書之一。黃裳果真拿出一冊讓我轉送給這位朋友,但後來因為朋友的朋友跟黃裳打筆仗而惹得老先生十分生氣,以至於怪罪我為什麼引見這樣的人給他贈書。為此事,我寫了多封信予以解釋,但後來我跟他的通信就稀落了下來,看來老先生並沒有從心裡原諒我的疏忽。我想象著他的日記中不知道在怎樣的罵我。

也許是因為黃裳乃是記者出身,因此他特別能寫,改革開放之後他出了多種書,並且還出了六卷本的《黃裳文集》。到了2011年,黃裳以92歲高齡仍然在《收穫》雜誌上開闢《來燕榭書跋》專欄。這真可謂老當益壯。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黃裳追思會現場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追思會的參會者

2012年9月初我在美國東部辦事,接到了數位朋友的電話及短信,均是轉告我黃裳去世的消息。我跟老先生交往的近幾年比以往要差,但今聞其去世的消息,仍然是感到震驚,去電陸灝兄告其自己在國外,他的追悼會我趕不及了,但我可以請國家古籍保護中心給容家發唁電,陸兄稱直接發給黃裳女兒即可。陸兄同時告訴我,一個月後將辦黃裳追思會,希望我能來參加。我說自己肯定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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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裳故居所在的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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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院門口的標誌——加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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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院景

2012年10月9日,陸灝先生在上海圖書公司組織了一場黃裳先生追思會,我應邀前去參加此會,為此寫了篇悼念文。然而楊成凱先生卻因身體原因不能前往參加此會,他也寫了篇懷念文章,楊先生命我在會上宣讀此文。然而因為與會者太多,故陸灝只能限定每人的發言時間,為此我只宣讀了楊先生之文,而我的文章未曾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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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裳故居在此樓內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樓門入口

在這場追思會上,我得以再次見到黃裳的女兒容儀女史,我跟容儀講自己幾次前往其府上,都未曾拍照其父親的書房,而其父親乃當代著名的藏書家,我準備寫一部書房之文,故提出前往府上拍照。容儀答應了我的要求,故轉天下午,我再次來到了黃裳先生的家。

黃裳來燕榭:藏觀獨到,跋文雅美(下)韋力撰


一樓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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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梯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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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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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的書法作品

來燕榭在上海市徐彙區陝西南路153號,轉天下午趕到此處,在樓下打電話給容儀,她告訴我樓門的密碼,我徑自來到三樓家中。將客廳裡的景色徑直拍照一番,有一年多未到黃府,感覺室內的擺設略有變化,沙發掉了頭,擺放到了臨窗的一面,窗臺上還擺著幾盆綠植,牆上仍然掛著沈尹默的條幅,條幅下面的單人沙發上卻多了兩個紫色條紋的靠枕,以前似乎沒有注意到,牆角的木桌上還多了一臺打印機,兩個書櫥內的書,其中一個是線裝,因為是側擺沒有書籤,但從顏色看應當是清刻本,而另一櫥裡也是橫擺著一些平裝本,總體感覺變化不大,但感覺到客廳空闊了很多,也有可能是人不在了,這個客廳就像缺少了靈魂。

下了樓來,沿著樓梯慢慢走,以前從未注意過這裡的樓梯也是水刷石所制,鐵木結構的欄杆,保護的也很完整,前幾年我就看到黃裳先生身體還算不錯,唯一的變化是走路腳抬不起來,始終兩隻腳蹭著地板前行,我真不知道他怎樣下這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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