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湘雅医院:“这次比抗击埃博拉压力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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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医院有史以来外出执行援助任务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次。2015年,湘雅医院派出整建制的队伍到塞拉利昂抗击埃博拉,干了差不多两个月,但收治的病人也没这么多。

湘雅医疗队来之前定了两个目标:零感染、高治愈。“战时状态”下,一下子收这么多危重症病人,队员们来自不同的科室,来到陌生的环境,如果没有有效的管理方案,就会“打乱仗”,很容易出事。

我们要求所有医护人员进隔离病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病人打招呼,病人的孤独和恐惧感非常强烈。人文关怀在湘雅医院的常规病房属于优质护理的一部分,现在在烈性传染病的隔离病区,优质护理需要勇气。

对话医疗界四大“天团”| 湘雅医院:“这次比抗击埃博拉压力更大”

湘雅医疗队队员为患者做经皮气管切开手术。(梁淑怡制图/图)

2月7日,北协和、南湘雅、东齐鲁、西华西,中国医疗界四大“天团”会师武汉的新闻刷了屏。

这一天,四大“天团”之湘雅医疗队130人到达武汉。领队钱招昕是湘雅医院院办主任,是医院2015年援塞拉利昂抗击埃博拉队伍的主要组织者。这一次,队伍中有四名队员当年参加过抗击埃博拉,但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惨烈程度仍在他们的经验之外。在武汉协和医院西院,接管的重症病区“开张”不到48小时,50张床位几乎完全收满;临时ICU病床上,有病人已经上了几台机器,“小小的身躯被机器围住,太可怜了”。

这已是湘雅医院的第三批援鄂医疗队。此前,1名院感专家参加国家卫健委院感防控专家组,1月21日紧急驰援武汉,随后5名ICU护理骨干组成第二批医疗队,进驻了金银潭医院。对于外界津津乐道的“四大天团”,很少有队员挂在嘴边。

1905年,美国医学博士爱德华·胡美受耶鲁大学雅礼协会派遣,到长沙办医办学,次年即建成了“雅礼医院”——中国最早的西医院之一。1914年,雅礼协会和湖南省当局合作办医,雅礼医院更名为湘雅医院。1922年,美国教育考察团来华访问,认为湘雅医院与北京协和为当时中国最好的医学院,从此“南湘雅,北协和”的美誉开始流传。

“要说有什么湘雅特色,临时病区复制了湘雅的管理模式,实现了和湘雅医院同等的医疗质量和优质护理。”钱招昕说。

2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湘雅医院援鄂领队钱招昕。

战时状态下,要避免“打乱仗”

南方周末:接管重症病区整20天了,刚开始是什么感受?

钱招昕:湘雅医疗队参与过不少应急救援,但这是外出执行援助任务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次。2015年,湘雅医院派出整建制的队伍到塞拉利昂抗击埃博拉,干了差不多53天,但收治的病人没这么多。2月8日病区刚“开张”,两天不到50张床全部收满,这种压力我们第一次遇到。

南方周末:还记得第一天接管病区的场景吗?

钱招昕:我们2月7日晚上到达武汉,8日早上就接到指挥部通知:下午就要收病人。那天下午,很多队员还在进行个人防护培训,我只能把相对熟练的医护人员先送进病房。病区主任潘频华教授第一班下午3点进去,足足待了12个小时,凌晨3点出来的时候,防护服、护目镜里的水直接往下淌。7日一晚就来了二十多个患者,你想想我们的压力有多大。

南方周末:最先收治的患者是什么状况?

钱招昕:相当一部分是危重病人,需要高流量吸氧或者上无创呼吸机,有三个插管。严格来说,插管病人放到2楼的中心ICU更安全,但那里只有20张床。当时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要求,非ICU病区的病人凡是需要插管,只要医疗队具备技术力量就必须开展,这也是为了让更多的重症患者得到救治。

我们这次来了130人,30名医生和100名护士,除了“湘雅病区”,还有一个联合病区。协和西院开了810张床,但当时医疗队人数不够,就把我们的护士分出去一半、医生分出去8个,加上协和西院自己的人、广州来的中山大学附一院的支援医生,组建了一个联合病区,所以我们的人手一直比较紧张。

南方周末:一下来了这么多病人,如何做到有序管理?

钱招昕:湘雅医疗队来之前定了两个目标:医护人员零感染、患者高治愈。“战时状态”下,一下子收这么多危重症病人,队员们来自不同的科室,来到陌生的环境,如果没有有效的管理方案,就会“打乱仗”,很容易出事。

我们的工作环境很特殊:清洁区在15楼,更衣区在9楼,工作区在11和12楼。按理说一层楼一边清洁区、另一边污染区是最理想的状况,但现有条件做不到。湘雅医疗队还立了规定:所有人不允许单独进出隔离病区。楼层那么复杂,凌晨下班已经相当疲惫,护目镜都是水汽,完全可能走错地方,衣服一脱就暴露了,两个人互相提醒能降低出错概率。

“在烈性传染病病区,优质护理需要勇气”

南方周末:既然被称为“天团”,湘雅医疗队在医疗或护理上有什么独到之处?

钱招昕:恐惧是人之天性,特别是在传染病病房。病人收进来了,但如果医护人员因为担心感染而照看得少,对病情的观察就难以细致。重症患者的病情说变就变,可能来不及去预警,就错失了及时干预的时机。最开始我们也有少数年轻护士害怕,总觉得自己防护不够。我们请了湘雅医院感控中心教授、国家卫健委院感防控专家组成员吴安华,给大家做了两次培训和答疑,消除心理上的恐惧。我们还专门设立了“个人防护装备”的岗位,这应该是我们湘雅首家独创,由专人负责领取、分发防护物资,现场检查防护品是否穿戴到位。在确保队友装备防护到位的同时,也给予战友心理暗示,让他们放心和安心地投入病区工作,保证优质护理。

我们要求所有医护人员进隔离病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病人打招呼。病人的孤独和恐惧感非常强烈,家人有些去世了,有些在其他地方隔离,几乎没人可交流。尽管大多数是重型或者危重型,但除了插管的几个,其他人还是清醒的,医护人员经常看望关心他们,安全感会强很多。人文关怀在湘雅医院的常规病房属于优质护理的一部分,现在在烈性传染病的隔离病区,优质护理需要勇气。

南方周末:隔离病区的患者,心理状态是个问题。

钱招昕:是的。有对疾病比较悲观消极、情绪低落的,也有烦躁不安、不愿意配合治疗的。其实护理团队后来所做的,远远超过了我们要求的。很多患者没有家属,或是家人在别处隔离,他们就主动申请当患者的“临时家属”,建立微信联系,每天给他们鼓励。有些患者吃不下配送的盒饭,希望喝点牛奶、吃点水果,我们尽量帮忙解决。还有患者想和家人联系、希望发个视频给家人,我们也会想办法。

南方周末:

临时组建的医疗队,如何掌握每个患者的病情变化?

钱招昕:尽管我们是临时队伍、临时病区,但我们把湘雅医院的医疗模式、质量管理模式都复制过来了。病区实行“主任负责制”,设有4个诊疗组,这次我们来了很多主任和副主任,由他们直接带组,每组配上不同专科的医生,所有床位全部落实到组,这样可以把病人管细致。如果只按临时做法实行“值班制”,每班不同的医生,就可能无法掌握每个患者的病情演变。

对话医疗界四大“天团”| 湘雅医院:“这次比抗击埃博拉压力更大”

湘雅医疗队召开疑难危重病例讨论会。(受访者供图/图)

南方周末:团队的医护人员来自不同专科,诊疗过程中会有分歧吗?

钱招昕:每个专科的工作习惯、对病情的关注点、分析的思路确实存在差异,比如呼吸科首先关注的可能是肺部感染、呼吸衰竭,重症医学科会更关注器官衰竭后的生命支持治疗,肾内科关注的是肾脏损害以及血液净化方案等。尽管都来自湘雅,但平时并不在一个治疗团队。我们有意识地在每个诊疗组中安排了不同专科的医生,让大家一起讨论,统一意见。另外,医疗队有80%的医护人员不是重症、急诊专科出身,因此需要通过迅速培训,提高管理重症患者的能力和水平。

重症患者病情为何“突然”变化

南方周末:这里的重症病人和平时在湘雅见到的有何不同?

钱招昕:重症患者主要损伤的是肺,也有少部分出现了心脏、肾脏、胃肠道损伤。比较奇怪的是,有些患者明明有明显的缺氧,但心率不快。平常我们会遇到严重感染所导致的脓毒症患者,缺氧时一般心率会明显增快。另外,这里少部分病人有心肌损害的趋势,有些肌钙蛋白(心肌损伤的指标)升高非常明显,但另一个指标肌酸激酶同工酶却高得不明显,这和平时重症心肌炎、心肌梗死患者的表现不一样。我们还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南方周末:在这里救治重症患者遇到了哪些困难?

钱招昕:刚开始几天,我们病区危重症病人分散在不同的房间,插管的患者也不在同一个房间,给病人管理带来很大风险。插管病人的病情变化很快,集中管理非常重要。前几天有患者陆续治愈出院,我们专门腾出一个房间,改建成临时ICU,把几个插管的危重症患者放到一起。湘雅医疗队有4位来自重症ICU的医生,都是副教授以上级别,护士中有来自中心ICU、呼吸ICU和急诊ICU的。现在的临时ICU就由这些重症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管理,希望管理能更加精细。

对话医疗界四大“天团”| 湘雅医院:“这次比抗击埃博拉压力更大”

湘雅医疗队正在救治患者。(受访者供图/图)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出现病情的“突然”变化?

钱招昕:“突然”变化的病例我们还没遇到,但有看到过相关报道。我个人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病人卧床时间长,静脉血流速度减慢,容易形成血栓。一旦下地活动,血栓脱落,可导致肺栓塞。有些病人不是死在病床上,而是死在上厕所的过程中。第二个原因,病人已经处于缺氧状态,离开了呼吸支持,重要脏器像心脏缺氧加重可以导致骤停。

南方周末:每个援助医疗队都有自己的管理模式和治疗经验,会不会出现各包一个病区、埋头单干的局面?

钱招昕:在协和西院,每个病区但凡出现死亡病例都会单独讨论,觉得有教训需要总结的时候,还会组织3-4个病区集体讨论,每周1-2次。一些疑难病例,由协和西院的“战时医务处”组织各个医疗队的领队和专家一起讨论。

南方周末:来了20天,感觉疫情有什么改变吗?

钱招昕:第一批十多个病人出院之后,再收进来的病人比第一批病人的病情要轻。我没有调查过原因,直观感受是第一批治疗开始得迟了点,后来各地医疗队过来后,重症定点医院的床位得以增加,很多重症都收进来。所以还是那句话,早发现早治疗。

南方周末:对于死亡率,医疗队会设定具体目标吗?

钱招昕:没有,因为病人收治是统一调度的,而不是由病区选择。病人病情轻重程度不一,年龄段和合并症也不同,所以每个病区的死亡率和治愈率只能作为相对参考数据,相互之间其实并不具备很强的可比性。截至2月26日,“湘雅病区”累计收治患者57人,治愈出院13人。

南方周末:疫情结束之后,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钱招昕:前几天大家开玩笑说,长沙离武汉其实不远,但我们还没有看过武大的樱花,如果到时花期还没结束,我们想去看一下。这些天,我的最大体会是武汉市民太不容易了,希望大家一起努力,尽早结束这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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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派记者 马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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