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樹老春寒別梨園——裘盛戎的故事


樹老春寒別梨園——裘盛戎的故事

梨園歷來有此說:千生萬旦,一淨難求。意思是工老生和工旦角的遍地都是,但要把淨角唱好的,實在少見。梨園如此,戲迷中也這樣。那時聽戲迷們唱戲,男人清一色的“老生”,女人則是一水的“青衣”,唱花臉的極少。記得有位戲迷喜唱花臉,一張嘴五官全擠到一起,實在沒有天分。可花臉好聽,音質渾厚寬廣,雖然這位戲迷唱得實在平常,但還是有人喜歡,因為能唱的人太少。

當今梨園,中青年演員中孟廣祿影響比較大,老一輩則有尚長榮先生。孟廣祿出鏡率頗高,我多次看過他在電視上的清唱,確實好聽,只是孟廣祿精瘦(現在發福了不少),不一會就能看到他青筋直暴,不免為他捏一把汗。說起來孟廣祿是鉗韻宏、方榮翔的弟子,而鉗、方兩位都是裘盛戎的得意門生,因此,孟也算得上是裘盛戎的再傳弟子。

提到京劇花臉,就不能不提裘盛戎,他算得上花臉行當的曠古之才。前面說“千生萬旦,一淨難求”,自裘派發達以後,梨園裡還有一說:十淨九裘。可以說裘盛戎一個人撐起一個行當,唱小生的葉盛蘭也是如此。

樹老春寒別梨園——裘盛戎的故事

為兒子,裘桂仙煞費苦心

中國梨園有一大景觀,就是父業子承——言菊朋傳言小朋、言慧珠;周慰堂傳周信芳,其中香火最旺的可能要算譚門,譚鑫培不僅傳譚小培、譚富英,據說現在已傳到了第七代。裘盛戎也是名門之後,其父裘桂仙早年即為名淨,工銅錘花臉。裘桂仙不僅戲唱得好,還拉一手好胡琴,一流花臉兼一流琴師,只是那個時代銅錘花臉藝術上的發育還不太成熟,裘桂仙固然勤奮,卻不很得志。

1915年8月15日,裘桂仙四子裘振芳出世,小名大群,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裘盛戎。

既出名淨之家,耳濡目染是必然。裘盛戎四五歲起就跟隨裘桂仙出入劇場,不僅舞臺場景爛熟於心,還學會不少唱段,八歲時由父親裘桂仙親自開蒙,從此走上伶人之路。

藝術道路從來都不好走,中國傳統伶人更有自己的特殊教育方式——私塾教育。也便少不了經常動用“私權”——裘盛戎一個音準怎麼也唱不好,裘桂仙一怒之下,居然把戒尺塞進兒子的嘴裡攪合,這一懲罰之後,口腔破了,音準卻對了——“不打不成器”。裘盛戎就這樣在父親的教誨下一步步成長起來。此間,他還認識了和他一般大小的朋友袁世海,兩人成為日後中國京劇藝術中花臉的雙峰,裘盛戎主工銅錘花臉,袁世海主工架子花臉。

到了12歲時,裘盛戎已頗有功底,裘桂仙為了進一步提升兒子的境界,把他送進了科班富連成,裘盛戎算帶藝入科,排“盛”字輩,和葉盛蘭、高盛麟同輩,成為“盛”字科中最傑出的京劇藝術家之一。從此,他由裘振芳更名裘盛戎。

裘桂仙對兒子雖然要求嚴厲,卻頗有長遠眼光,他為避免裘盛戎在學藝過程中“通大路”——因襲前人而無創見,於是自己也投身富連成免費授藝,這為裘盛戎日後在梨園生涯中不斷創新打下了堅實基礎。

少年裘盛戎入科不久便登臺演出,不僅很快“叫座”,並且上了壓軸戲,不少戲迷就是衝著他的戲去的。那時科班演員的戲份之重,遠非今日戲劇學院學生能比,裘盛戎經常累到幾乎趴下,而袁世海曾一天內演過13個角色。即便有了這份投入,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所成就,還需要天分、情感,需要有對藝術的執著與體驗。每當裘盛戎累到支持不住時,就背誦富連成的訓詞“自古人於世,須有一技之能。我輩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功……況值講求自立,正是寰宇競爭”,訓詞淺顯,卻語重心長。選擇了這個職業,只有專心投入才是正道。既然想有所作為,博採眾長就是必須,可科班有自己的“壁壘”,以外的戲是不讓學的。可這阻擋不了戲痴級別的裘盛戎,他特別喜愛周信芳的戲,在周信芳演出時,與袁世海偷著去學。一時興起,還在科班裡表演起來,結果捱了打。

裘盛戎的戲越唱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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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出科,裘盛戎人生顛簸

1933年,就在裘盛戎出科之前,他正在山東演出,傳來父親裘桂仙去世消息。裘盛戎沒趕上父親葬禮,只得在墳頭大哭一場。父親的去世給裘盛戎打擊不小,他的一身技藝都是父親親傳,況且此時裘盛戎才18歲,還是個孩子。

父親去世不久,裘盛戎正式出科開始了演藝生涯,並且結了婚。他四處搭班演出,雖年紀不大,可大多為名角配戲,如奚嘯伯、言菊朋,這足以說明裘盛戎功底非同一般。就在他躊躇滿志、準備做一番大事業時,他的嗓子倒倉(戲曲演員在青春發育期時嗓音變低或變啞)了。嗓子是藝人生存的本錢,這個打擊對裘盛戎是致命的,他無法施展才華,生活也陷入困頓。雖然新婚,夫妻關係卻不和睦,加上父親的去世,年輕的裘盛戎有點失去了人生目標。他變得頹廢、荒唐起來,抽大煙、賭錢、誤場……當時比裘盛戎年齡大些的趙盛壁,在科內可謂紅極一時,就是因為把握不住自己,長期吸毒,死在廁所裡。

裘盛戎是幸運的,他生性憨厚,師友們的關心使他沒有在泥淖裡繼續滑下去。了斷了第一次婚姻之後,他抖擻精神,重新站立在舞臺上。裘盛戎心氣極高,當他重新站立的時候,目標就是要做“大角兒”。此後,裘盛戎埋頭苦幹10年,從班底演員開始做起,吃苦、受累甚至捱打,都擋不住他的宏大志向。

可在裘盛戎面前卻挺立著一座高高的山,這就是當年的頭牌花臉金少山。

金少山簡直就是為唱花臉而生,他是淨角行當第一個挑班的藝人,對淨角地位的提高起到了重要作用。金少山不僅儀表威風,且聲若洪鐘,有“十全大淨”之美譽,意思是再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了。裘盛戎個子不高,人也瘦削,先天明顯不如金少山,但他卻在高山仰止的同時努力攀越這座山峰。尤為可貴的是,金少山這位先輩對裘盛戎這樣的後起之秀沒有任何壓制,反而多有獎掖,兩人多次配戲,金少山盛讚裘盛戎將來“前途遠大”。

果然,到了1947年,32歲的裘盛戎日漸成熟,自己挑班建立“戎社”,裘派藝術由此誕生,他成為繼金少山之後又一位花臉挑班的演員。此時的裘盛戎已成為梨園花臉的頂樑柱,他將成為另一座比金少山更高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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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探索,裘派戲如日中天

1949年,在中共新政權尚未建立之前,思想文化的改造就已展開,幾乎早於其他所有社會改造。1949年8月,北京戲劇界講習班在民主劇院舉行開學典禮,對藝人進行廣泛的政治、藝術改革等方面的教育,裘盛戎也參與其中。文化程度不高的他後來還寫了篇《學習後的感想》:“經舊劇科諸位同志的苦心教導,知道了新舊社會的不同,應改造自己過去的糊塗觀念……希望舊劇科諸位同志幫助我們前進,取消一切障礙。我們本身應更隨時警覺努力,前進再前進,改革國劇。”

隨後,由裘盛戎領銜的戎社與譚富英挑班的同慶社合併,成立新的太平京劇社,強大的演出陣容使裘盛戎更加如魚得水,他的事業如日中天。

裘盛戎人緣極好,中共新政之後,對私營劇團進行改造,從太平京劇社到太平京劇團再到北京市京劇二團,他是副團長;1955年與馬連良京劇團合併,他是第二副團長;1956年與張君秋領銜的北京市京劇三團合併,他又成了第三副團長,不僅主動降職,還主動降薪。此外,他積極參與各項社會活動,抗美援朝時期赴朝慰問演出;建國十週年排演了《趙氏孤兒》;積極響應毛澤東的號召,與馬連良一道主演了著名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結果,這出戏成為“文化大革命”的開場戲……他更大的成就在於,在演藝生涯中創造了很多淨行前所未有的新板腔,如西皮中三眼、反西皮散板、二黃慢板、二黃二六、二黃流水、漢調二黃原板、反二黃原板,等等。這些新板腔的出現,起到了充實京劇花臉聲腔藝術的巨大作用,大凡經過裘盛戎演出、改變、創作的戲,幾乎演一出紅一出。

京劇有相對固定的程式,腔、板、眼都有比較嚴格的規定特徵,儘管如此,這依然是一種個人色彩比較濃厚的藝術。如同宋詞,受到格律的嚴格限制,但從來沒有難倒過偉大詞人,在同一闃詞牌下為後人奉獻出多少迴腸蕩氣的千古絕唱。京劇儘管程式雷同,卻還是給藝術家們留下很大創造空間,衍生出了許多不同流派。藝術需要的是藝術家的領會、感悟,通常是排斥行政干預的,但這並不說明藝術與行政具有不可調和的對立性,歐洲的古典文化恰恰是在宮廷、貴族大力贊助下發展起來的。當時的法國國王路易十四不僅經常參加宮廷演出、扮演舞臺藝術中的角色,而且建立起了國家級的舞蹈院、音樂院。正是這樣不遺餘力的贊助,法國出現了至今令人仰望和尊敬的文學家、藝術家。但藝術又是自律的,它永遠是藝術家的事業,不論政治家企圖如何利用藝術,都不能改變藝術的自身形態,否則,只能給藝術帶來不可逆轉的厄運。

雖然第一次戲改已出現一些負面傾向,但具體到“如何為政治服務”,藝術家多少還是有說話“資格”的,不論是改編還是新創劇目多以傳統戲為主,雖然《探陰山》這樣的“鬼戲”不讓演了,但還可以編演一出《趙氏孤兒》。裘盛戎在這出戏改編過程中,第一次演了一個反面角色屠岸賈,這就把“屠岸賈”唱紅了,在第二次改編時又改演魏絳,不僅有聲有色,還把魏絳這個原本戲份不多的角色唱出了一個名段:“我魏絳,聞此言,如夢方醒……”可到了“大寫十三年”後,藝術家的舞臺愈來愈狹窄,不僅《探陰山》這樣的“鬼戲”不能演,《連環套》也不能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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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望,《杜鵑山》終成絕響

作為京劇演員,無戲可演,便如同失去靈魂。儘管裘盛戎沒有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但他還是發現演古代戲沒有演現代戲光榮,更何況他一向擁護毛澤東的文藝路線,對黨的號召和上級的安排從來都積極響應。於是,他也提出嘗試演現代戲的要求:“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在整理改變傳統劇目,演出新編歷史劇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可是沒有搞過現代戲,今後我希望在編演現代戲方面也做做嘗試。”——這就是樣板戲中著名劇目《杜鵑山》的發端——可是“著名的”只是劇目名字,我們現在看到的《杜鵑山》並非裘盛戎提出改編的那一出。

在《杜鵑山》中,裘盛戎扮演主角烏豆。為了這個角色,裘盛戎可謂嘔心瀝血,但他畢竟沒有演過現代戲,尤其在政治上的表達無法達到後來江青、于會泳所要達到的那種政治高度。這出戏後來停演了許久,受到好一番折騰:烏豆改為雷剛,賀湘變成柯湘,主配角也顛了一個倒,連劇目名字也改過一陣子《杜泉山》。我幾乎翻遍了所有現代戲劇目,也沒看出來哪一齣是淨角主演的戲,這是現代戲變革中的一個重大損失。但《裘盛戎傳》一書的作者劉琦認為,《杜鵑山》在表現上雖有粗糙之處,藝術感染力卻超過了後來的樣板戲。

《杜鵑山》取得了極大成功,裘盛戎把平生技藝都融入了戲裡,不論人物塑造還是唱腔設計,都得到完美體現。在對“烏豆”這個角色的塑造中甚至融匯了他入黨的強烈願望——裘盛戎對自己一直沒有“入黨”感到非常痛苦,在臨終前他對弟子夏韻龍交代了四件事,第一件就是遺憾沒有讓他入黨。

就在裘盛戎為《杜鵑山》取得成功感到興奮時,廣播、報紙上的革命調子越唱越高,對傳統戲的批判力度也越來越大,連為民請命的《秦香蓮》也成為被批判對象,裘盛戎越發感到糊塗。等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劇團的同仁們挨個被打倒,造反派前來抄家時,裘盛戎不再是“糊塗”,而是震驚了,前來抄家的造反派中,竟有他非常器重的弟子李長春。

裘盛戎20多歲就開始收徒,一生收了30多個徒弟,早期以方榮翔最為出色,後期對李長春尤為偏愛。聽過樣板戲的人對李長春的嗓子還是比較熟悉的,《海港》中高志揚(趙文奎飾)的配音就是李長春。李長春1961年拜裘盛戎為師,裘盛戎對他厚愛有加。當年裘盛戎與著名老旦李多奎排演了新編古代戲《赤桑鎮》,這是裘盛戎生前排演的最後一出古代戲。在該戲合樂時,裘盛戎親點“李長春來唱”,足見對李的喜愛。

樹老春寒別梨園——裘盛戎的故事

時代是新的,裘盛戎的骨子裡卻屬於舊人,別說師徒反目,那父子成仇、夫妻成敵的事在“文革”中也不稀罕,只是裘盛戎無法理解而已,他還指望如戲中角色那樣肝膽相照、義薄雲天呢。儘管如此,裘盛戎卻不計前嫌,在醫院碰到李長春治療眼病,還特意為他介紹了一個眼科醫生,李長春也頗為感動。

抄家不久,裘盛戎以“反動藝術權威”的身份與其他牛鬼蛇神一道被送入“牛棚”。裘盛戎把一生都交給了京劇,除了對藝術的追求,幾乎找不到他任何有問題的地方,經過三個月的關押,實在審查不出他有什麼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動機、言論和行為,於是解除隔離,被釋放回家。不過還留了一個“尾巴”,他成為“被控制使用”的另類。

人是回家了,卻多了一層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那是種人人自危的隔膜,一種發自內心的涼意,裘盛戎這個“控制使用”的尾巴與他形影相隨,走到哪都被人監視著,這使得一向開朗豁達的裘盛戎情緒相當低落,整天鬱鬱寡歡,誠惶誠恐。漸漸,他的身體不行了。

1968年底,北京京劇團決定重排《杜鵑山》,以此作為國慶20週年的獻禮劇目。次年劇組去湘、鄂、贛一帶體驗生活,由於裘盛戎在劇目裡的重要作用,也隨劇組南下。然而儘管劇目經過生活錘鍊更加完美,卻因為不符合“三突出”要求而被停演,等到第三次重排時,再也沒有裘盛戎的戲份兒了。這時,裘盛戎的身體愈發糟糕,被查出了肺癌。

在醫院中,裘盛戎念念不忘《杜鵑山》,據後人回憶,裘盛戎彌留之際手裡還緊攥著《杜鵑山》的劇本。而汪曾祺在《名優之死——紀念裘盛戎》一文中介紹,他在病將不起時還錄了一段音,向熱愛他的觀眾作最後的道別。他唱道:

唱戲四十年,

知音滿天下。

夢裡高歌氣猶酣,

醒來僵臥在床榻。

樹已老,春又寒,

枯枝難再發。

不恨樹老難再發,

但願新樹長新芽。

揮手告別情何限,

漫山開遍杜鵑花。

1971年10月5日清晨,裘盛戎走完了一生,只是眼睛依然睜著,不肯合上。

別是一種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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