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驚 蟄

文丨陸春祥


2016年11月底,北京飯店,我們參加第九次全國作代會。

海飛總是拎著一隻布袋子進出,我仔細看了看那袋子上面的字:《驚蟄》。一問,原來是他的新電視劇要開拍了。

海飛給我講了《驚蟄》的大概。

故事發生在1940年的上海和重慶兩地。多面間諜陳山,經歷了與親人相煎,和同胞對決,與日諜殊死搏殺,終於以一己之力,孤軍奮起,力挽狂瀾,一步步成長為堅強勇敢的愛國戰士,用熱血和青春,在烽煙中砥礪前行。

那為什麼取名“驚蟄”呢?

海飛笑道:以驚蟄開始,以驚蟄結束,驚蟄過去了,驚蟄還會再來。在延安,在驚蟄這個節氣,陳山與餘小晚重逢,百感交集。驚蟄,大自然新生的節氣,最終還是希望。

我若有所思,噢,驚蟄,萬物生。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嚴格意義上說,“立春”只是春來了的一個表象名詞,仲春真正開始,要“雨水”過後的驚蟄,轟隆轟隆聲中,天要裂開的樣子,春雷來了,中國大部分地區春耕正式開始。

《夏小正》曰: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動物入冬天,伏藏土中,不吃不喝,那就是“蟄”。

什麼東西才能啟蟄呢?雷。

雷是什麼東西,能驚醒萬物?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山海經·海內東經第十三》中,有一隻怪物叫“雷神”: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

龍一樣的身體,人一樣的腦袋,只要敲擊自己的肚皮,便會發出雷聲。這是人們對“雷”的初次描寫。

從環境看,這隻雷,生活在吳地西邊的雷澤中,那麼,雷應該是水神。雷的確就是水神,不是水神的話,怎麼會帶來大雨呢?只是,大雨前,它會弄出不小的動靜來,這是在告誡人們,是我給你們帶來豐沛的雨水,你們要感謝我,你們要敬我,不要惹我

但,雷在黃帝面前,卻是隻小動物。黃帝將它捉來後,用夔的皮蒙鼓,用雷的骨頭做槌子。鼓做成了,黃帝一擂,發出的聲音可傳到五百里外,天下都被震懾。

黃帝和雷是有緣分的。他娶的正妻就叫雷祖,這個我就不叉開去了。

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後,對“雷”仍然充滿想象。

唐朝李肇的《唐國史補》,卷下,有如此記載:“或曰:雷州春夏多雷,無日無之。雷公秋冬則伏地中,人取而食之,其狀類彘。又云,與黃魚同食者,人皆震死。”

這個想象相當有趣。雷州,春夏季節,每天都要打雷的,所以叫雷州啊。這雷呢,秋冬沒有,去哪裡了?哈哈,躲在地裡面呢。人們還從地裡面,挖到了雷,形狀有點像豬,味道相當不錯。但是,特別告誡人們,魚肉和豬肉不能同食,要遭雷劈。至於為什麼不能同食,沒有人說得清。

說雷像豬,不僅僅是李肇一個人這樣寫。宋朝李昉等的《太平廣記》就引用兩位唐朝作家寫的雷:狀類熊豬,毛角,肉翼青色(《傳奇》);身二丈餘,黑色,面如豬首,角五六尺,肉翅丈餘,豹尾。又有半服絳褌,豹皮纏腰,手足兩爪皆金色。執赤蛇,足踏之,瞪目欲食。其聲如雷(《錄異記》)。

不過,在《錄異記》裡出現的雷,樣子還是挺帥氣的:有角,有翅膀,有強有力的尾巴,穿著深紅色的褲子,腰裡繫著豹皮帶,手腳都是金色,樣子有點像孫猴子呢,只不過雷手上揮舞著的紅色蛇有點嚇人,不如金箍棒親切。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這樣的雷,除了聲音響亮以外,戰鬥力也是很強的。

《太平廣記》引《廣異記》中就記載了一場雷和鯨的戰鬥。

唐朝開元末年(約公元741年),雷州外的水面上空,有一隻雷,在天空中翻上翻下,它對著巨大的鯨魚,或向海面發射火力,或用力發聲震擊,戰鬥一直持續了七天。海邊上觀看的人群,每天都人山人海,也不知道誰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只見遠處海水紅紅的一片。

從戰鬥場面分析,雷和鯨魚,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惡鬥,誰也戰勝不了誰。雷的優勢在天上,雖然它也是水神,但面對海上霸王的鯨魚,它無能為力,有勁使不上。而鯨魚卻自在得很,你射火,我潛入,你聲震,我潛入,你奈何不得我,氣死你!

我這麼不厭其煩地說雷,是因為,對驚蟄這個節氣來說,雷是關鍵引爆點,雷就是寒冬過後起床的軍號,沒有雷,萬物似乎都還懶睡著,暖洋洋,懶洋洋,如果不打卡,誰願意早起上班呀!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萬物甦醒,大地一片繁忙。

詩人們也忙碌起來了。

二月的一天,雨後,唐朝詩人韋應物,走在家鄉的田園間,看到許多農人在忙,牛在忙,春草萌長,細花吐蕊,心有所觸,寫下了《觀田家》,開頭四句是: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

田家幾日閒,耕種從此起。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這種景象,在我的少年記憶裡,也彷彿如昨日一般。

我知道,驚蟄以後,布穀鳥,就要開始表演了。

前段時間,我在臨安神龍川夜宿,清早進山,聽到布穀鳥繞山飛鳴,“清明酒醉”,我小時候一直這樣理解。但讀到清代作家陸以湉的筆記《冷廬雜識》,卻大開眼界,他這樣描述布穀鳥的表達:江南一帶多聽成“家家看火”,又像“割麥插禾”,江北則曰“淮上好過”,山左人名之曰“短募把鋤”,常山道中又稱之曰“砂糖麥裹”。陸作家研究了一番,再引《本草·釋名》,那裡面叫“阿公阿婆”“脫卻布袴”。又引陳造《布穀吟》序,謂“人以布穀催耕,其聲曰‘脫了潑袴’,淮農傳其言云‘郭嫂打婆’,浙人解雲‘一百八個’者,以意測之”,云云。然後,陸作家就說了他家鄉(桐鄉)這樣聽布穀鳥:吾鄉蠶事方興,聞此鳥之聲,以為“扎山看火”,等到蠶事完畢,則以為“家家好過”。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相較許多能幹的農村孩子,我其實並不擅長乾田間活,能幹的也就是砍柴割草之類的粗活。

但驚蟄留給我的,是沁入骨髓的蛇咬記憶。

一日放學後,我去砍柴。一般來說,每天放學後,回家砍一捆五六十斤重的柴,是我少年時的強項。

我們白水小村,有兩個山塢,大塢和小塢。這一天,我去小塢裡的刀鞘灣砍柴。在半山腰,發現了一叢青柴,面積好幾平方米,很密集茂盛的那種,這一叢砍下來,我想,一捆肯定有了,心裡暗暗高興,今天不用爬來爬去地東找西找了。

砍著砍著,突然,我的左手中指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細一看,是一條小竹葉青蛇,啊呀,我一定被它咬了,它很喜歡盤臥在這種青柴叢中的,是我粗心大意。這蛇我知道,毒得很,我叔叔是赤腳醫生,農村的孩子,一天到晚在山裡混,也知道一點兒急救知識。

我必須自救,否則,毒浸血液就危險了。

急中生智,我往受傷的手指撒了泡尿,不管有用沒有,尿液也有消毒功能吧。

然後,迅速跑下山來,在溪裡洗手。溪水流動而清澈,我小心地用柴刀刮手指皮,刀刃並不鋒利,輕輕地刮,皮有點破了,忍痛,還要刮,我以為,這樣也等同於手術,能將蛇毒去掉。一個少年,其實沒有堅強的革命意志,不痛是假,但似乎忘記了痛。那時,我剛看過殘破本的《三國演義》,只是,我沒有關羽條件好,華佗用刀為他刮骨去毒,他很英武,談笑風生,照樣喝酒吃肉,還有人和他下棋,而我只能忍痛對著左手中指刮蛇毒。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中指皮膚都刮白了,露出了骨頭。

還是有點慌張,跑回家,外公找來細棕絲,將我左臂扎住,這樣,蛇毒不會往心臟方向走。

外公告誡,不能跑呀,你一跑,就會加劇血液的循環。我一聽,後怕得很,我是一路跑回家的呀。

真是膽大,竟然沒有想到去衛生院。百江衛生院在我們家河對面,兩裡地,我不知道,那時的公社衛生院有沒有治蛇毒的血清,我猜十之八九沒有,但就是沒想到去醫院,我爸在幾十裡外的東溪公社工作,我叔叔在分水裡邵做赤腳醫生,一時都無法聯繫上。

到了晚上,我的左手臂,開始腫起來,腫得好粗,但最終沒去看醫生。也許,那只是一條小竹葉青;也許,是我先期應急處理得好;或者,就是我命大。

現在,我左手中指根部,還有一道白色的一釐米左右的蛇疤痕,我常常伸手給人看,我是被竹葉青咬過的人。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驚蟄起,萬物生,十二生肖的老鼠們,此時,正忙著嫁女呢。

南宋遷都杭州後,杭州、金華等地,就成為中國木版年畫的中心了。

我去浙江金華木版年畫博物館,這個博物館裡,我特地關注了數十幅和動物有關的年畫,其中,“老鼠嫁女”,就有好幾個版本。

看其中的一幅:一隻戴著官帽的老鼠,騎著老虎,在前面引路。四隻老鼠,是儀仗隊伍,各舉旗幟,有狀元旗,有及第旗。大花轎,則由另外四隻老鼠合力抬著,轎中的新娘鼠,頭戴豔花,身披紅襖。邊上呢,還有更多的老鼠,它們在賣力地吹打,也有抬著禮物的箱子,還有恭賀的貓們魚們。活潑潑的老鼠們,抬著花轎,一路興高采烈,向它們的家奔去。

人與動物,其實生活在同一現場,完全可以和諧相處,老鼠只是象徵物,借喻體,它借代一切生命。

子醜寅卯,鼠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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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趟廣州欖核鎮湴湄村,那裡是著名音樂家冼星海的故鄉。

回杭州後,我採訪了冼星海的獨女冼妮娜女士。

1939年8月出生的冼妮娜,從浙江圖書館退休,普通話純正,依然健談。雖然她八個月大時,父親就去了蘇聯,她也不從事音樂專業,但她幾乎就在父親的音樂和影子里長大,她這一輩子,除了正常工作外,業餘時間都花在了父親的音樂上。我們聊《黃河大合唱》,聊《大生產運動》,也自然聊到了著名的《二月裡來》。

冼妮娜說,那時的延安,生產供給極度困難,中央組織全民生產大自救。當詞作家塞克遞上《生產大自救》的歌詞時,冼星海激動不已,和《黃河大合唱》譜曲一樣,他差不多也只用了一週的時間,就譜好了曲。《二月裡來》,就是其中的經典,它以極快的速度傳播了出去,此後,常以單曲形式表現。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二月裡來好春光,家家戶戶種田忙。指望著收成好,多捐些五穀充軍糧。二月裡來好春光,家家戶戶種田忙。種瓜的得瓜,種豆的收豆,誰種下的仇恨他自己遭殃!

二月的確好春光,家家戶戶種田忙。旋律柔和流暢,節奏張弛又舒緩,犁動田園,無限風光。

冼妮娜說,她父親除了在魯藝擔任音樂系主任及教學以外,還積極參加大生產運動。如其他曲子一樣,《二月裡來》,也是紮根火熱現實譜出的精品。

然後,找出《二月裡來》,我們一起欣賞。

女聲那甜美的聲音,將我們帶入了二月的現場。

驚蟄來,萬物生。

蟲驚起,更多的卻是植物的甦醒,禾苗們以輕盈的姿勢紮根田間。當春風掠過,春雨飄過,農人們勤勞的雙手撫過,它們蓄勢待長,不久就會以飽滿而謙虛的身姿回報大地和農人。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清代褚人獲的筆記《堅瓠集》,辛集卷之一有《晨昏鐘鼓》,我認為講的也是節氣,自然和驚蟄有關。

天下晨昏鐘聲之數,基本上都是敲一百〇八聲。這是暗喻一年的意思。一年有十二個月,有二十四個節氣,又有七十二個物候,這些數相加就是一百○八。

但聲之緩急節奏,各處還是不同。蘇州一帶這樣敲:緊十八,慢十八,中間十八徐徐發。兩度湊成一百八。杭州一帶這樣敲:前發三十六,後發三十六,中發三十六聲急,通共一百八聲息。紹興:緊十八,緩十八,六遍湊成一百八。台州:前擊七,後擊八,中間十八徐徐發,更兼臨後擊三聲,三通湊成一百八。

七十二候的起源很早,五天為一候,三候為一節氣。每一候,均以一種物候現象相對應,所以叫“候應”,如“桃始華”,桃樹要開花,講的就是驚蟄。驚蟄來了,不僅桃樹要開,杏花也急急忙忙要吐蕊,薔薇光禿的枝幹也開始綻綠。

要平安,就要遵從物候,動物該交的時候,你獵殺,久而久之,那些動物就會絕塵而去,世上再無。桃樹開花的時候,你打花甚至砍樹,那就別想摘桃子。

不時敲一敲鐘聲,是不是也是提醒呢?提醒人們注意和周邊自然世界的關係,它好,你才能好。

如果,隔個五天,就有悅耳的鐘聲敲起,不管緊十八,慢十八,那應該都是一種提醒,權當其是小驚蟄,溫和的驚蟄,天天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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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節氣,不僅中國人在體驗,那些踏上中國土地的外國人也在觀察。

一個叫邁克爾·麥爾的美國人,娶了個東北夫人,就生活在東北,渾身散發出東北味,他的《東北遊記》一書裡,《驚蟄》一節中有這樣的文字:

三月初,我們迎來一個頗有預言味的節氣——驚蟄。這說明冬眠的動物就要醒來,嚴寒就要結束了。積雪還沒有融化,荒地的空中唯一“驚”起的,是猛龍戰鬥機。空軍飛行員在訓練,駕著飛機轟隆隆飛過村子上空。

驚蟄,真的很好理解,外國人一下子也弄明白了,而且,他還概括得很準確:預言味,就是說,驚蟄的雷聲,就是叫醒動植物的號令。只是,此時的東北大地,還白茫茫一片,萬物似乎還在沉睡,而殲-10戰鬥機,它們卻驚起了,它們飛向了藍天。

哈,中國東北,驚蟄,有猛龍飛昇,麥爾真逗。

選自《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3期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散文丨陸春祥:驚蟄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浙江省作協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浙江傳媒學院客座教授。已出版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連山》《而已》等二十餘種。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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