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抗疫”美術創作所喪失的

“抗疫”美術創作所喪失的

新冠肺炎的爆發與蔓延,無意中促成了美術創作的繁榮。在各級美術機構的動員下,加上散兵遊勇的投入,新作品幾成批量生產之勢。隨之而來的,是零落卻尖刻的批判之聲。批評者除了以“蹭熱點”而質疑創作者的動機外,還對作品的水平極盡嘲諷。我理解批評者的意見,雖然有的話說得歹毒了一點。中國藝術家做事,動機向來是複雜的。“抗疫”創作有良知、愛心的根源,亦有“蹭熱點”“政治表態”的個人訴求,這一點,恐怕誰也否定不了。然而,無論動機如何,藝術家們感時憂世的創作態度,“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責任擔當,還是值得敬佩的。我的憂慮並不在此,我所擔心的是,今日之美術界,有沒有能力解讀、呈現這場偉大“戰疫”的價值,有沒有能力創作出撫慰人心、見證時代的作品?

我強迫自己讀了數百張作品,說實在的,這很不容易,因為這種閱讀,近乎於精神自虐。除了極少數優秀之作,我將“抗疫”作品大體分為兩類:惡俗的與平庸的。惡俗作品,我用三句話打發:於社會有害,於道德有虧,於藝術則一文不值。而所謂平庸之作,即為按同一套路生產出來的作品。其創作方法很簡單:抄照片+宣傳畫模式。擺拍式造型、雷同化場景、八股式圖像、蒼白的形象、涼薄的情感、單調的結構,將作品牢牢地捆綁在口號的水平上。由此產生了一堆問題:既然作品還不如照片更感人,更有力量,又何必破費筆墨呢?這類作品究竟是為抗疫助力,還是添堵?說它們能撫慰人心、見證時代,你信嗎?

“抗疫”美術創作所喪失的

閱讀這些作品,我看到了現實的貧困,不經意間,還聽到了歷史的譏笑。私下以為,這些作品的生存時間不會超過疫情。

即便如此,也不乏捧場的、拍馬的。某權威媒體發了篇辯護文,題目是“是誰給你踐踏藝術的權力”,言辭赳赳,口氣很大,大有吃掉“踐踏者”的氣勢。然而,可笑的是,此文作者忘掉了一個基本常識:批評是所有批評者的天然權力,不需要任何人授予。我不知道這位作者是什麼眼神,我只能告訴他,你所辯護的作品與你的文章同樣的爛。

“抗疫”作品的水平為何一潰如此,原因很多。其中,除技術能力的普遍退化外,與藝術家們認知上的先天性缺陷有很大關係——他們既對中國現代美術傳統所知甚少,又對重大題材創作規律一無所知。

如通常所識,中國現代美術基於救亡、啟蒙而產生。以此為始,革命與藝術正式聯姻,形成了政治與藝術、功用與審美高度複合的現代性。既然聯姻,那就誰也離不開誰——這就是新興木刻運動、延安美術身處艱苦卓絕境地,仍產生眾多偉大作品的原因。新興木刻運動,完成了魯迅的“力之美”之構想,在救亡、啟蒙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至於延安美術的成就,可從徐悲鴻對古元的稱讚中略見一斑。1942年10月第一屆全國木刻展覽會上,徐先生被古元的作品所打動,撰文稱自己“發現中國藝術界一卓絕之天才,乃中國共產黨之大藝術家古元”。激動之餘,徐先生還自掏腰包,買了兩張古元的作品。前輩們成功的原因,可用一句話概括:他們既有政治理想與抱負,又有藝術理想與抱負。這一傳統,及至當代,雖不能說蕩然無存,也已所剩無幾。今日之“抗疫”創作,似乎只能用題材的宏大來掩蓋語言的貧困,以政治正確來遮擋美學的醜陋。如此這般,焉能不被歷史所譏笑?

“抗疫”美術創作所喪失的

忘記歷史意味著背叛。與新木刻運動、延安美術乃至新中國美術相比,很多“抗疫”創作更像是一次低級的背叛,由此,它也無可逆轉地成為歷史的棄兒。

美術界一直有一個錯誤且固執的看法:任何會畫幾筆的畫家,經過所謂專家的培訓,皆可從事重大題材創作。結果如何呢?大家心裡有數,就不多說了。我只想強調一點,重大題材創作有自己的學理體系和創作規律,如不尊重它,就會自取其辱。前幾年,我就此寫過專文,觀點很明確:重大題材創作的終極旨歸就是建構民族的精神史詩。藝術家在創作實踐中,依據某種價值觀,憑藉想象與虛構能力,在審美敘事層面上,創作出具有歷史象徵性的圖像,是為創作的關鍵。與現實所提供的“真實”相比,因象徵性圖像隱喻著歷史發展邏輯和精神意向,所以它是更典型、更概括的真實——一種由藝術家創作出來的更高級別的真實,即“藝術的真實”。我不知道,當今藝術家是否理解“藝術的真實”這個詞?多半是不理解的,否則,為何一味地抄照片,畫虎為貓?

英雄主義、奉獻、犧牲、生命、良知等“抗疫”中呈現出的價值觀,應該獲得它所應有的尊榮形式,在平庸的語言中,它們只能窒息。從這個角度講,當下的大部分“抗疫”美術創作是有原罪的,對“抗疫”的意義而言,它甚至具有某種褻瀆性。那麼,抗疫創作如何自我救贖?我的看法是,從反思開始,以建構抗疫事件的價值體系為核心,再塑抗疫創作的語言形態。

思考、反思是我們認識一切事物與現象的起點,如漢娜·阿倫特所說:“思考能給予人力量,在這些不多的時刻裡,在危急時刻,阻止大災難的發生。”毫無疑問,在抗疫創作中,反思是刺透表象的光,它將引領藝術思維進入抗疫更為本質的部分,在那裡,“以瘟疫為象徵的命運、苦難、上帝、信仰、生與死、愛情、親情、社會、道德、善惡、憐憫、良心、責任、抗爭等等,這一切都不再是抽象的思想概念,而與每個人息息相關,需天天面對,時刻處理”(加繆語)。每日感受民族災難的慘烈狀況,再讀加繆的這段話,我忽而想起一個具有靈魂拷問價值的問題:為何與每個人息息相關的生與死、良知、生命、親情、愛情、悲憫、善惡、恐懼等,未能成為“抗疫”創作的關切與主題呢?還有什麼比它們更至高無上嗎?是藝術家們屈從於既定的意識形態而放棄了它們,還是藝術家們壓根沒意識到這一巨大價值體系的存在?我以為,建構與重釋這一價值體系,並由此反思災難的自然、社會、人性、體制性根源,不僅是“抗疫”創作的核心要義,也是“抗疫”創作自我救贖的必由之路,更是藝術家義不容辭的責任。

真正的“抗疫”作品是紮在民族心靈上的一根尖刺,稍有異動,便痛徹心扉。

“抗疫”美術創作所喪失的

如果我們意識到新冠肺炎是一場民族的災難,那麼,悲劇便是它的呈現方式與語言屬性。令人驚詫的是,藝術家們對此一無感知,他們步調一致地採用了依葫蘆畫瓢的頌歌體。當然,頌歌體沒什麼不好,但如果是數千位藝術家同時使用它,那便是語言的末日。頌歌體的簡單再現,無疑是語言的自我囚禁,它不僅有效地湮滅了象徵、隱喻、寓言等諸多表現方法,還以其狂轟濫炸使人們普遍失去了反思能力。在這種糟糕的境況下,迴歸悲劇語言,似乎是破解困局的唯一方法。任何對悲劇語言稍有了解的人,便不會反對以下看法:只有悲劇語言,才有足夠的能量引導人們到達抗疫事件的本質;也只有悲劇性的象徵、隱喻結構,才能將日常的奉獻、犧牲、生命意識等,昇華為超越性的力量。這一點,歷史早已給出答案。懸掛在人類藝術殿堂上的那些抗疫名作,比如老彼得·勃魯蓋爾的《死亡的勝利》、丁託列託的《瘟疫的懲戒》、克里姆特的《生與死》等,雖逾數百年,卻依然閃耀著真理的光輝,其所依託的,正是悲劇語言的力量。

或許會有人跳出來說,你所提出的標準在應急性創作中無法達到,應該給藝術家更多的時間。這話不錯,的確,時間是偉大作品產生的必要條件。然而,這一招對中國藝術家似乎不管用,有事實為證,遠的不說,就說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每次重大事件之後,時間足夠富裕,但藝術家們鼓搗出什麼大作、力作了嗎?

末了,再次提醒:以平庸的形式消耗英雄主義資源是不道德的。一線的醫護人員、志願者是向死而生的群體,比起英雄稱號,他們更是尊貴的生命個體,與其用道德理想去綁架他們,不如祈禱他們平安歸來。因而,藝術家們放手吧,不要再用圖像去放大犧牲、奉獻、英雄主義了!

原標題:《“抗疫”美術創作的罪與罰》

圖片為編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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