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雲渺，月圓
丙辰中秋。
素月分輝，夜空如洗。
這一晚，蘇軾歡飲達旦，大醉，在杯盞美酒間燃燒的他，感覺整個人輕盈起來，似乎隨時會踏月而去，隱隱中卻又心有所繫，怎麼飛也升不起來。
於是他提筆揮毫，寫下了那首千古流傳的名篇《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一、沒有乘風歸去，只因這人間，尚有清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當蘇軾寫下這一句的時候，心中的感慨，想必是很多的，多到如同鼓脹的巨大氣球，不吐不快。
明月幾時有，如果這明月是指月亮，那麼這樣的月亮，只要不是下雨天陰，都能暢通無阻地看見，簡單到舉頭即可；如果這明月是指滿月，那麼每月也總有那麼幾天，是可以見到的。
更何況，寫下此句的時候，正是中秋時節，夜空中高懸的，恰是一輪圓月，圓到不能再圓，明到不能再明。
所以，明月幾時有，這句實在不能認為是蘇軾明知故問，此句中的“幾時”，不是什麼時候，而是幾多時候，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不常有的意思。
正因為如此，詞人的思緒再陡然轉到天上，他想看看天上的情況，看看天上是不是也像這人間一樣，無法夜夜月圓。
妙的是詞人說到去往天上之時，選用的字眼竟然是“歸去”。
一個“歸”字，指明詞作者來自明月之處，本就是九天星辰降落人間，也因為這個原因，才有了後面所說的“恐”字——如果不是來自天上，不是來自仙界，他如何能如此清楚地知道那裡的光景，說出“高處不勝寒”這樣的體驗？
再進一步，來自天上，到過人間，只有兩相比較，才有資格品評孰好孰壞，也才有眼光選擇何去何留。
在詞作者的心目當中，天上雖好，自然是比不上人間的，因為縱然天上有瓊樓玉宇，但是高處不勝寒，而人間，雖然什麼都沒有，卻可以起舞弄清影，自我沉醉一番。
我們當然知道蘇軾這篇詞作是懷人的，所懷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弟弟子由——月下清影，似乎只有蘇軾一人，但他的心，因為想念親人，至少不會是孤寒的。
那樣的寒意，九天宮闕之上，哪怕有瓊樓玉宇，也讓他抵擋不住。
圖：圓月，奔向圓月
二、從不應到但願，只有無眠的人知道人間的溫情
轉朱閣，低綺戶，月亮在移動，時光在流轉。
看見月亮在移動，知道時光在流轉，那是因為，這一夜，是個無眠之夜。
無眠，是因為懷念，更是因為珍惜。
月色如此光潔美好，哪裡捨得放著這大好月色不賞，而任由自己進入無知無覺的夢中世界呢。
只有無眠，才會想起曾經的種種，想起在天上瓊樓玉宇的日子；也只有無眠，才有機會在這月下起舞，注目自己的影子。
月亮啊月亮，我和你無怨無恨，你為什麼要如此作弄我，在我和弟弟分別的日子，卻仍舊如此皎潔明亮如銀盤般高掛天空？
不不不，我根本沒有作弄你，就像你會和你所牽掛的人分分合合一樣，我也不會是一直皎潔明亮，而是有陰晴圓缺的，這樣的事兒，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月光下，蘇軾舞著，似乎在和月亮對話，又似乎在和自己對話，他突然明白，有些事，強求不得，就像他沒有辦法強求月亮夜夜皎潔一樣，也同樣不能強求人間的他和他所牽掛的人不再有悲歡離合。
此事古難全，他，蘇軾，以及他蘇軾所牽掛的人，又憑什麼可以例外呢？
如此說來，他錯怪了月亮，也錯怪了自己，因著這樣的錯怪，他心中經歷的種種糾結掙扎，其實完全是可以避免的生命之痛。
這樣想著，蘇軾的心中徹底釋然了，如同明月般清明起來，再無一絲纖塵可以遮蔽他心中的皎皎清輝。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蘇軾，和他的弟弟，以及所有他所牽掛的人，固然有些時候不能在一起，但是卻可以分享同一輪月亮，享受同一輪月亮的照耀，只要大家可以一起舉頭，此生，好像也沒有什麼不美好的。
如果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繼續下去，如果他和他所牽掛的人，都能平平安安長長久久，那麼人間，便仍然是那個他願意選擇願意留戀的人間，仍然是那個始終洋溢著脈脈溫情的人間。
那是天上華麗卻冰冷的瓊樓玉宇，所無法給予他的溫情。
一絲絲，一點點，已足以使人暖心暖脾。
圖：天上圓月，地上圓人
結語
《水調歌頭》中的蘇軾，是煙火人間的蘇軾，也是豁達爽朗超然塵世的蘇軾，他有血有肉，有著世間人人所難以割捨的情意，卻又能放眼身外，在素月清輝中欣賞千里共嬋娟的美好。
在這首千古名篇中，蘇軾不以身累不以情累不以物累，於有情有意中完成了自我的放達，也完成了典型的蘇軾式的灑脫。
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瓊樓玉宇與清影人間的切換中，都能做到如此率性，又如此瀟灑，更不是每個人都能心甘情願地捨棄那天上宮闕的瓊樓玉宇，只為這人間月下的一身清影。
高處不勝寒，可是有了高處，何懼寒意？哪怕寒身寒膽又寒心，甚至寒盡世界，也在所不惜，所謂不成功便成仁的虛話，只應該講給那些失敗者聽，真正的成功者，從來沒有不成功便成仁，而只可能有不成功便成功，成功是他們唯一的目標，也是他們唯一可以接受的結果。
蘇軾之所以是蘇軾，正因為他可以是瓊樓玉宇，也可以是人間清影，更因為在兩者的切換中，他有意選擇了少有人選擇的東西。
素月高懸，似乎從不在意人間和人間的一切，在意這些的，也只有蘇軾，以及蘇軾般的人。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人間，因為有了這樣的人，才有了千里共嬋娟的一地月華。
千古皎皎。
閱讀更多 人生邊邊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