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歷代評點者眾多,一些評點流傳至今。《世說》雖未有如《三國演義》毛宗崗評、《水滸傳》金聖嘆評、《紅樓夢》脂硯齋評等一般的評點名家,但也不乏特色鮮明的評點者,其眾多的評點者匯成了《世說》自成體系且不乏特色的評點系統。
《世說》評點者的評點動機各異,如宋劉應登評點《世說》是病思無聊、打發時間,劉辰翁評點《世說》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情感託寄,明王世懋評點《世說》是由衷喜愛的內心驅動,清李慈銘評點《世說》有揚才露己以期被賞識的政治渴求。但眾多評點者有一點是相同的,即他們的評點並沒有利益的驅使。這與《水滸傳》等通俗小說是不同的。《世說》記載的是魏晉士人的生活,其讀者主要是後代的士人,這決定了它大可能成為暢銷書,故其評點也是非商業化的。
評點在本質上來說是一種閱讀時的個性化體驗、分析和判斷,具有內在的自愉性和自足性。自愉性是指評點的行為全憑己意,重在讓自己暢快滿足,想評就評,不想評就不評。自足性是指評點者的評點看似零散、隨意,實際上自有章法、系統。深入細緻分析《世說》的眾多評點,可以發現其中的自愉性和自足性。綜合考察《世說》的不同評點者,我們會發現他們的評點也具有一些共性,《世說》註釋者劉孝標從事的某些工作,劉應登、劉辰翁、王世懋、李慈銘等人仍然在做,這些工作不會因時代的變化而簡省。共同的評點對象固然是想當然的理由,但評點者對某些問題共同的情理認知應該是決定性的因素。《世說》記載人物言事眾多,精華與糟粕共存,評點者多能有較為一致的感受和評論,自然和共同的情理認知有關。評點是文本和評點者兩個世界的情理碰撞,評點者在文本的世界中進出遨遊、點抹置論。一個好的評點者,既不能完全置身於文本的世界中,也不能完全獨立於文本世界之外。評點者要有一個恰當的度,需要進入文本世界時則義無反顧,需要抽身而出時則毫不留戀,能入得其中,又能出乎其外。
《世說》評點看似隨意,其實指向無非是人物言事的情、理、實。《世說》通過一條條“叢殘小語”描繪了自己的情理世界。評點者於其中的情或有所感或無所動,於其中的理或是或非,於其中的事亦時斷其屬實與否。《世說》的情能否打動評點者從而讓評點者給予評點,在我們看來,會情起著決定作用。評點者必然因《世說》某處記載而情動於衷,評點者之情與《世說》之情必要產生遇合或齟齬,如此評點者的情評才會產生。《世說》的理,評點者在閱讀時自然會不自覺的衡之以自己頭腦中固有的觀念,同樣會有合與不合的問題。至於《世說》中的事是否屬實,此判斷能力和評點者的學識有很大關係。
《世說》的評點涉及兩個身份問題。一是《世說》的身份,二是評點者的身份。《世說》是史書還是小說,對評點者同樣影響巨大。若視之為史書,則自然以其所記言事是否屬實為考察評點之本。若視之為小說,則自然可以有虛構誇張等不實之寫作,評點自可隨而應之。評點者同樣存在身份問題,劉孝標是史學家,王世懋是文學家,李贄是思想家,評點者的身份會影響甚至決定其評點時的著眼點。
《世說》的評點用語,有的簡短至一兩個字,有的翔實達幾十字甚至幾百字,這既在同一個評點者身上有體現,也在不同的評點者身上有反映。這一方面和評點對象的需要有關,一方面也和評點者的個人習慣有關。評點語的簡短固然有精妙之處,但也常有令後來讀者不知其所指的尷尬,我們相信評點者是清楚自己所給出的一兩字評語具體之所指的,但確實會造成會評點者意的困難。畢竟對後來人來說,閱讀評點本,需要會《世說》意,也需要會評點者的意,有時候二者均非易事。評點語翔實固然有繁複之弊,但好處是容易理解評點者之意。
評點工作實際上並沒有想象中的瀟灑隨意,更不是難度係數較低的工作。有的評點者的評點經過反覆的修改增刪,有的評點者的評點是逐漸累積而成的。不管評點者是冷靜客觀還是激情滾滾從事評點工作,好的評點可以說都是嘔心瀝血的結晶之作。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些評點誤會了情,弄歪了理,為後來的評點者和閱讀者所批評。這在《世說》的評點上並不少見。因此,關於《世說》評點,我們也要辯證對待。
《世說》有一群各具特色、各安己意的評點者,他們豐富了《世說》的世界,也豐富了我們的閱讀。今天的我們去閱讀和理解《世說》的情理世界,可能會生髮出我們自己的評點,但古人關於《世說》的評點我們沒有理由忽視,因為它們和《世說》一樣,都是我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都有可供我們汲取的精華。近年來,學術層面上的《世說》研究蔚為大觀,傳統文化熱潮下的《世說》閱讀也蔚然成風,我們期待研究者整理出大眾喜聞樂見的《世說》評點本以饗讀者。
(作者:張明,系東北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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