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那輛579路公交已經很久沒到過武漢的地標之一江灘公園了。過去的一個多月,它成了北京醫療隊的擺渡車,往返於三角湖路和武漢協和西院之間。從午後到凌晨,駛過空蕩的街道,車上的乘客只有醫生和護士。

  1月27日,北京12家醫院組成的醫療隊抵達武漢,接手協和西院三個病區,截至3月5日9時,累積收治患者302人、出院70人,其中絕大多數是重症和危重症病例。

  跟隨醫療隊出發之前,我能夠想見,這段日子大部分的畫面,將會由患者、家屬和醫護人員組成。但當這種設想以具體的人物和故事出現時,所受的衝擊還是超過了我的想象。

  無數個瞬間最終構成了一座天平,一端是騎50分鐘共享單車、來找一張床位的患者,寫下承諾書、不願佔用過多醫療資源的家屬;另一端是重返隔離病房、記憶被喚醒的非典老兵,以及剛開始插管病人高風險護理的95後護士。

  維繫這座天平平衡的,不只是醫術,還有意志和人心。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正在穿戴防護裝備的醫療隊員

  1月27日:一場戰爭

  這天,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這件事比作一場戰爭。

  在去機場的路上,朝陽醫院領隊唐子人跟隊員們說了一句戰爭電影裡的臺詞:“咱們裡面,我會第一隻腳踏上武漢,最後一隻腳離開,我一定會把你們安全帶回來。”

  出發前幾天,宣武醫院的護士阮徵有點生氣,當警察的丈夫對什麼事都很鎮定,好像對她來武漢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直到臨出發的時候,同事把丈夫拉到跟前,阮徵發現他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阮徵一下樂了,掏出手機說:“來,記錄一下,20年了,第一次看見你掉眼淚。”

  晚上8點半,航班即將起飛,機長廣播的聲音有點兒哽咽,他把醫療隊的成員比作“英雄”,自己也因為即將飛往武漢感到自豪。

  1月28日:“那裡已經被汙染了”

  醫療隊從三角湖路的住地出發,10分鐘後,那輛作為擺渡車的579路停在了武漢協和西院門口,醫療隊的第一次對接即將開始。

  下車後,大家愣了幾秒,遠遠看見發熱門診裡拿著CT片子徘徊的病人們。

  突然有人把一包東西塞到了我的衣服口袋裡,拿出來一看,是一個防護效果更好的N95口罩。“把這個也戴上吧,你那個不行”,給我口罩的是宣武醫院的男護士王長亮,我倆在車上剛認識。在我耳邊叮囑完,他走開了。

  醫療隊被帶到了協和西院的側門,一進去就是即將收治病人的住院部大樓。武漢本地醫務人員一再提醒,不要再從剛才的發熱門診經過,“那裡已經被汙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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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長亮與唐子人 攝影|北青報記者高曌

  2月1日:被喚醒的記憶

  第一次走出武漢的隔離病房,有人問唐子人和非典時比是什麼感覺。2003年,他是朝陽醫院首批進入發熱門診的醫生之一。唐子人笑著反問:“那會兒我33歲,如今50了,你說呢?”

  穿上防護服的那一刻,宣武醫院醫生李豔17年前的記憶又被喚醒了,窒息、幽閉、渾身上下被壓力包裹。作為呼吸科醫生,她知道人甚至可以忍受刀扎、針刺,但最不能忍耐的就是窒息。

  似曾相識的還有病房裡的病人。17年前,李豔所在的非典病房裡,住進來一位70多歲姓楊的老人,在一週後去世。當天,同一張床上又住進一個30來歲的女人,也姓楊。李豔后來才知道,他們兩人是父女。

  醫療隊在武漢首批收治的病人裡,有一對60多歲的老夫妻,他們堅持要住在同一間病房,好相互有個照應。但兩個人都是疑似病例,必須單獨隔離,王長亮勸了很久,他們才接受了住在對門的安排。

  2月2日:壞消息的告知

  李豔告訴我,那對想住在一個病房的老夫妻,老太太去世了。

  老人的兒子在外省沒法回來,相關手續必須找她的丈夫簽字。隔離病房裡,“壞消息的告知”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隔著厚厚的防護裝備,眼神和和肢體語言都很難帶來足夠的安慰。

  李豔和同事做好了各種預案,如果老人不肯簽字怎麼辦,如果情緒激動、甚至傷害自己怎麼辦,他們早早讓一臺搶救車停在了門口。

  進入病房,李豔告訴老人,他老伴的情況確實很嚴重,前期做了哪些治療,“阿姨搶救無效去世了,但請您放心,阿姨走得很安詳,沒有任何痛苦。”

  老人哭得傷心,李豔看著揪心,甚至有些內疚,“在最後的時刻,都沒能讓他們住在一個房間裡。”

  李豔還撒了一個謊,老人問她,妻子留下什麼話沒有。其實老太太走得很突然,很快陷入了昏迷,但李豔還是告訴他:“阿姨說了,讓您好好活著,讓您能夠代替她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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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副武裝”出門購物的武漢市民

  2月3日:“好像一個逃兵”

  表妹介紹我認識了她在武漢的同學程曉,他們一起讀的醫科,兩年前程曉從武漢一家三甲醫院的感染科辭職了。

  程曉說自己從來沒對醫生這個職業有過太多向往,上班以後也不喜歡做實驗、發論文。疫情爆發,身邊好多人說他“逃過一劫”,但程曉心裡不舒服,有種當“逃兵”的感覺。

  他解釋說,這和職業榮譽感無關,只是科室的同事以前對他很好,“這個時候,我應該跟在乎的人在一起。”

  每天都能收到以前同事從醫院傳來的消息,發熱門診掛號量又翻了幾倍、又有哪些醫生護士被隔離了,程曉想做點什麼。他加入了志願小組,負責審核募集來的醫療用品,還去問了以前的科室主任,作為普通人,能不能回到隔離病房值班。

  程曉還跟我說起了他的舅舅,春節之後,老人先是感冒了幾天,接著又咳嗽憋氣,因為擔心交叉感染,一直沒去醫院看病。

  程曉從小和舅舅的感情很好,舅舅以前是個老師,退休後又去給別人講課,他喜歡舅舅博學又隨性的處事方式。

  2月6日:能拉回來一個是一個

  早上9點接班,李豔聽說有個病人病情加重,供氧面罩開到最大,血氧飽和度也只有七八十,病人時不時昏迷,大小便失禁。

  李豔給ICU打電話,聯繫床位,強調這個病人有搶救的價值。等她換好防護服,進入病房,正趕上護士在喊:“有醫生麼?有醫生麼?”

  在噴濺了一地咖啡色的血性物質後,病人又昏迷了,心率飆到了167次,因為極度缺氧,身體是紫紺色的。

  李豔想趕緊建立一條靜脈通路,為後面注入搶救藥物做準備。病人一直吃得很少,血管不好找,幾名積水潭醫院的護士先是在大腳趾的邊緣找到了一根血管,剛注入了呼吸興奮劑,針就鼓了。

  幾名護士幾乎趴在了病人身上,想趕緊再找到一條通路。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再次發生噴濺,那是等級最高的感染風險之一。護目鏡裡是模糊的水氣,李豔只能勉強看見病人的模樣,她到最後都不知道,護士們是怎麼在手腕上又找到了一根血管。

  來不及測血氣,李豔只能靠臨床經驗推測病人是因為缺氧導致了酸中毒,碳酸氫鈉打了進去。過了會兒,病人恢復了意識,ICU也傳來消息,有床位了。

  “缺了哪一環,這個人可能都挺不過來了。”李豔說,這樣的場面幾乎每天都在病房裡發生,就和戰場一樣,躲著槍林彈雨,能拉回幾個病人,就拉回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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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豔和陳洪雲 攝影|北青報記者高曌

  2月7日:善意的疏遠

  協和西院需要將床位增加到800張,再次擴容病區,這件事讓醫療隊院感組頭疼了幾天。

  在傳染病醫院,院感防控部門對諸多事項有著“一票否決權”。但在疫區,制度之外還要考量人力和資源的制約。

  到今天為止,北京醫療隊已經開設了8樓、10樓、12樓三個病區,累計收治病人155人。醫護人員交接班、穿戴防護裝備都在清潔區進行。為了擴容,院感組最後想到的辦法是縮減清潔區數量,三個病區共用一個清潔區。

  面對增加的風險,院感組要求所有隊員,把同伴都當作潛在的“疑似病例”,一些善意的“疏遠”出現在了我身邊。

  採訪完護士陳洪雲,攝影記者要給她拍照片,我提出幫陳洪雲拿著外套,被她拒絕了,“別碰了,我進過病房了,對你們不好。”

  上樓的時候,陳洪雲又提出自己再等一趟電梯,說的還是那句:“我進過病房了。”

  我們不想搞得這麼生分,執意讓陳洪雲也進了電梯。在裡面,她還是和我們保持著距離,直到我們走出電梯,她才按下了自己的樓層。

  2月8日:進發熱門診

  程曉告訴我,他和表妹陪著舅舅到了一家醫院的發熱門診。舅舅的病情在凌晨突然加重,不僅有肺炎的症狀,神智也不清楚,嘴都歪了。

  前一天晚上,我和程曉剛聊過進入發熱門診的危險,但裡面還是有很多陪護的家屬。我倆最後的結論是,因為有在乎的人在裡面。

  我問程曉的防護措施怎麼樣,他說有師姐給了醫用N95口罩,但因為出門急,他忘了拿泳鏡。

  程曉跟我說了在發熱門診的見聞,一輛出租車下來了兩個老人,一個婆婆攙著一個幾乎癱在地上的爺爺,喊了幾聲都沒人過來幫忙。程曉正要上去,一個陪床的男家屬搶先了一步,一邊斥責著人們的冷漠、一邊把爺爺背了進去。

  程曉還遇見了兩個大學同學,都穿著防護服,他認出了兩個人的眼睛。一個是血液科醫生,現在成了程曉舅舅的管床大夫,還有一個是眼科醫生,現在負責統計核酸檢測結果。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武漢街頭穿防護服的行人

  2月9日:天平的兩端

  下午,醫療隊幾個病區接到通知,協和西院要將一部分好轉的患者轉到其他醫院,騰出新的床位。

  血氧飽和度、基礎病史和年齡,都是考量的標準,對照著病歷,李豔報出了幾個床號。這並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如果在平時,醫生們輕易不會讓剛好轉的病人經歷轉院的波折。

  但現在是“戰時”狀態,李豔告訴我一個叫“檢傷分類”的概念,就像戰場上用不同顏色的布條標記不同傷情的士兵,醫生也要快速依據患者的病情做出決斷。

  在我看著醫生們確定轉院患者名單的時候,程曉給我發來消息,他舅舅正等待著協和西院空出的床位。

  舅舅已經確診了新冠肺炎,並且陷入昏迷狀態,醫生建議最好找到ICU的床位。程曉先把舅舅轉到了發熱門診的留觀病房,因為周圍人都在說,住進這裡可以優先轉往協和西院。

  程曉給上學時帶過他的教授打去電話,那邊也很為難,說前幾天幫別人找床位剛被拒絕。

  這一天,我好像看到了天平的兩端。

  2月10日:病房裡的陪護

  程曉告訴我,昨天晚上,舅舅終於住進了協和西院,他和表妹也跟進去陪護了。出來後,他們會主動去隔離。

  他解釋說,舅舅住的是其他醫療隊負責的普通病房,沒有ICU那麼充足的護理人員,“但他已經昏迷了,身邊離不開人。”

  “你們有防護服麼?”

  程曉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說他們有口罩和充足的手套,“我們不知道要在裡面待多久,很難做到一直穿著防護服,意義不大。”

  我表妹也知道了程曉進病房的事,她給我發來一張照片,是他們幾個同學新年時在武漢見面的合影。他們去聽了一場演唱會,就在協和西院旁邊的體育中心裡,那裡現在已經改建成了一所方艙醫院。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醫護人員準備把患者的盒飯送進病房

  2月11日:心理曲線

  唐子人每天都會在醫療隊聯絡群裡轉發一首歌曲,他相信音樂給人的力量。轉發2003年那首《手牽手》時,他說在非典值班時,總會聽這首歌。

  這些都是來自非典時期的經驗。

  2003年在非典病房裡的日子,唐子人經歷過最初的緊張,兩週後逐漸平復,到了一個多月後,疲憊、孤獨、焦慮再次出現。有的病人,上午他還說過話、下午床位就空了,他打開電視想放鬆下來,裡面鋪天蓋地都是疫情的新聞。他還聽說,因為自己的原因,沒有人敢和母親坐一趟電梯。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當下。95後護士張俊總會想起之前護理過的那個老人,老人按呼叫鈴的次數特別多,大都是換尿袋這類護理上的需要。

  一趟趟跑過去,張俊很高興,病人有需要、能交流,就說明精神頭還不錯。倆人最後一次說話的時候,老人讓張俊把一些水果拿到離自己更近的椅子上。

  張俊隔天再去值班的時候,床位上換了人,老人已經走了,新來的病人正需要搶救。

  張俊心裡不是滋味,她平時在北京胸科醫院結核科工作,也見過病人離去,但病程發展會比較慢,大多能有個心理準備。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世紀壇醫院護士劉宇航摘下口罩的一瞬間

  2月12日:死亡病例討論

  每組交接班時,都要通報病房內的變化,XX加重了、XX走了,一些床號被報出來的時候,接班醫生會露出驚訝的表情。

  醫療隊一位有著幾十年臨床經驗的醫生告訴我,以他曾經的經驗,看到病人的化驗結果、影像學和既往病史後,大概率能估計出病人未來幾天的身體走向。但在新冠肺炎多變的病程中,一些他原本抱有希望的病人,惡化程度還是超出了預想,“特別是那些六七十歲走了的,這不是一個很大的年齡。”

  只能從現有病例尋找更多的線索,在一場12層病區的討論會上,5名近期去世的患者成為了討論的對象。

  5名患者都是老年人,入院時病情較重,去世前,他們經歷了血氧飽和度的突然下降。一名協和醫院本地醫生回憶,其中一名患者去世前曾去過衛生間,“結果發現他在裡面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

  世紀壇醫院領隊丁新民認為這是一個很關鍵的線索,在隨後的梳理中發現,五名患者有三人都在去世前去過衛生間。

  丁新民分析,新冠肺炎患者對氧氣支持的需求很大,去衛生間需要摘掉氧氣面罩,也耗費體力。即使有的病人牴觸,必要時,還是要堅決使用尿管。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醫生對患者CT影像進行討論

  2月13日:送戰友

  下午,北京醫療隊病區迎來了4名確診患者出院,其中一位是武漢一家醫院的護士,唐子人要來送送。

  除了一個寓意平安的蘋果,唐子人還遞過去了一個信封,上面寫著“不畏生死赴疆場,風雨同舟迎彩虹”,裡面裝著幾名醫療隊員湊的慰問金。

  護士想要推託,又被唐子人擋了回去,“你們很不容易,我對你們保有敬意。”

  17年前,唐子人參與接診了朝陽醫院首名非典病人,“毒力”很強。兩三天後,他身邊開始有同事發燒,進而有20多名醫護人員感染。看著身邊的戰友倒下,唐子人說,那種恐懼無法用語言形容。

  “就像戰爭電影裡一樣,衝鋒的時候,是一種應激狀態,激素分泌旺盛,你捱了一槍,可能當時都沒感覺。等你冷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身上有一個大口子,彈片在裡面。”

  後來的日子裡,唐子人還夢到過在隔離病房的日子,但都不是噩夢。只有一次,他路過北京9名非典時期犧牲醫務人員的紀念碑,獨自在那裡憑弔了很久。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一位出院患者拿著醫療隊員送上的蘋果和祝福

  2月13日:插管

  清潔區的辦公室裡,十幾名醫生和護士正激烈的討論著,每個人都要提高嗓門,才能讓別人聽清。為了提高對危重患者的搶救效果,北京醫療隊的三個病區將開始插管,使用有創呼吸機。

  這個決定帶來一連串的改變:病區要騰出一間病房作為專門的搶救室;護士的班次需要調整,有兩個人專職負責插管病人的護理;還有籌措呼吸機和配件的問題,一般三甲醫院擁有的呼吸機,不過幾十臺而已。

  來武漢之前,李豔就把隊員分成“普通”和“監護”兩組,但她沒想到,最後會把普通病房改造成監護室,進行插管病人的護理。這與協和西院現有的ICU資源有關,重症監護室只有20張左右的床位,哪些危重病人可以進入,一度是需要反覆權衡的問題。

  插管讓李豔最擔心的還是防護問題,病人開放氣道,管路連接到肺部,隨時可能發生噴濺。原則上,傳染病監護必須是負壓病房,新風系統不斷將有病毒的空氣排出去,但現有條件,能做的只有開窗通風。

  2月14日:舅舅走了

  昨天臨近半夜,程曉告訴我,舅舅走了。

  進入隔離病房以後,程曉一直不想用醫生的思維去考慮舅舅的病情,怕哭出來影響陪護,也影響表妹的心情。

  昨天早上,舅舅有了消化道出血的症狀,到了晚上出現了“點頭呼吸”,這是很多病人臨終前的徵兆,每次吸氣頭都會向後仰。程曉想起來,舅舅第二天要作為疑難病例,請各病區的專家一起討論,他知道這需要花費很大精力去準備,就去找了醫生,“人可能不行了,你們恐怕要換個病例了。”

  舅舅的高壓掉到了只有七八十,醫生問要不要插管,程曉和表妹猶豫,舅舅以前說過,不喜歡像那樣癱在床上。

  等程曉再回到病房裡,舅舅沒有動靜了,心率只有17。他在裡面待了會兒,出來後說,可以做心電圖了。這隻有當過醫生的人才會知道,醫院要用這種方式,為停止心跳的病人留檔。

  臨近午夜,程曉和表妹幫著護士,把舅舅的遺體裝進寫著“祭”字的黃色袋子。殯儀館的人來了以後,要求在外面又套了一層袋子,才把遺體拉走。

  程曉和表妹聯繫社區,提出作為密接人員隔離,但社區說找不到車,兩人又回病房裡待了一夜。

  第二天,我給程曉的防護服終於派上了用場,一位在西院值班的同學主動拉他和表妹去了隔離點,車上,三個人都穿上了防護服。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醫護人員將裝運遺體的袋子拿進病房

  2月15日:戰爭的感覺

  開始護理插管病人後,王長亮和阮徵都戴上了防護面罩。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他們要定時為插管病人翻身、吸痰、更換尿袋。當他倆再次走出來的時候,兩週來,第一次對著我的鏡頭比出了勝利的手勢。

  為了保證病人的營養和藥物供給,病房裡開始進行深靜脈穿刺,這是唐子人在急診室的常規操作,但在戴了四層手套之後,他連用酒精棉消毒都試了幾次。他能依靠的只有肌肉記憶,進針時抵向鎖骨,然後回撤,再抬高針尾,緊貼鎖骨下緣負壓進針,暗紅色的靜脈血流了出來,“還行,一次成了!”

  北京醫療隊的大部分護士都投入到了對插管病人的護理中,其他病房的護理工作需要協和西院補充新的人手。一隊西院本部的護士被調了過來,她們看上去都很年輕。

  護士長帶她們熟悉了穿脫防護服的流程後,又讓馬上進去值班的人,把幾名新來的護士也帶到隔離病房裡,“先進去待一個小時,看看。”

  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這就是一場戰爭。拼殺到最激烈的時候,補充進來的,只剩下那些年輕的新兵。

  我把這個感覺告訴了李豔,她很贊同護士長的做法。她用那部即將上映的電影《1917》跟我打比方,一戰的炮火中,兩個年輕的士兵要穿過敵人的戰壕,去傳遞一份重要的情報。

  “他們一開始可能沒有什麼閱歷、理想,但在看到戰友的倒下,看到殘酷的一面後,他們也就完成了自己的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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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新到崗的醫護人員在接受培訓

  2月19日:騎車50分鐘換來的床位

  協和西院一次出院了31位患者,吳漢生是裡面最興奮的那個人。病房裡的醫生護士都被防護服擋住了面孔,吳漢生記住了他們的聲音,人群中說上幾句話,他就叫出了每個人的名字。

  吳漢生手裡攥著幾頁紙的感謝信,上面寫著,“來之前感覺自己像個無家可歸的人,來到協和西院後,感受家就在這裡!”

  其實吳漢生的家就在漢陽區,只是他半個多月沒回去過了。他1月25日開始發燒,社區給了張酒店房卡,讓他去那裡隔離。

  酒店的停車場每天要收50元停車費,吳漢生有點生氣,做完核酸檢測那天,他把車停回了家。幾天後,他拿到了陽性的檢測結果。

  2月初,賓館的房間裡,吳漢生高燒38度多,吃片退燒藥,能降半度,他不敢去刷牙,從床邊走到衛生間的力氣都沒有,痰裡還帶著血。他打電話問各種部門,什麼時候能去醫院,答覆都是等待、等待、等待。

  吳漢生給老婆發了段視頻,告訴她房產證這些貴重物品放在了哪,還囑咐說,如果自己走了,骨灰要麼灑在漢陽區的墨水湖,要麼撒在前年剛去世的母親墓碑旁。

  2月5日早上6點,還是沒人安排轉診,吳漢生不想再等了,他說自己是騎了53分鐘共享單車,到協和西院碰碰運氣。怕我不信,他把APP截圖也發了過來。

  那天吳漢生真的住進了病房,他後來才知道,恰好有位老人去世,空出來張床位。

  2月21日:一罐蛋白粉

  認識王利強,是因為我看見了他在父母住進8層病區時,寫下的那份《承諾書》。

  “如果父母在住院期間出現緊急情況,我們希望不採取激進的搶救措施。。。。。。我們相信父母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也不願意佔用過多的公共醫療資源,無愧他們這平凡又偉大的一生。”

  幾天前我第一次給王利強打去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疲憊,他說不想多談什麼,“我父親已經走了。”

  王利強的父母這些年神智不太清楚,需要一級護理,一直住在養老院裡。王利強推測,感染應該也是發生在那裡。他說寫下承諾書,與歷來的家教有關,“如果我父親頭腦還清楚的話,也堅決不會讓我們給社會帶來太大麻煩的。”

  父親以前是教育系統的局級幹部,對子女要求很嚴格,“別說上學這些事了,我們連他的公車都沒坐過一次。”

  我倆第二次通話時,王利強想拜託我件事,他的妹妹也住進了8層病區,他想讓我給醫生帶個話,多照顧一些。

  王利強這些年一直生活在北京,父母沒住進醫院的時候,怕家裡的阿姨感染,妹妹貼身護理了老人四天四天,只睡了六個小時,他覺得很對不起妹妹。

  我跟王利強說,不用擔心醫生們的職業態度和責任心。這不是單純的寬慰,8層病區的肖漢醫生,也是一個生活在北京的武漢人。

  肖漢畢業後去了北京,他不光家在武漢,也是在武漢學的醫,一些同學比他更早進入了一線。對於這些醫科生來說,武漢是一座需要像“祖庭”一樣去捍衛的城市,加入醫療隊,肖漢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不來,心裡過不了那道坎兒。”

  母親和很多親人都在武漢,肖漢和他們一直沒見面。家裡人想來駐地看看他,遠遠看幾眼也行,想著自己是密接人員,肖漢都拒絕了。

  我沒告訴王利強,其實在認識他之前,肖漢就跟我說起過他父母在病房裡的情況,那些一起住院的夫妻、母女,都讓肖漢覺得心裡堵的慌

  今天,王利強又打來了電話,我對他的保證得到了應驗。一位醫生在查房時帶給他妹妹一罐蛋白粉,王利強說,這東西沒多貴重,可出現在隔離病房裡,讓人覺得溫暖。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兩位出院患者向醫護人員揮手

  2月19日:模範病人

  第一批入院的一個小夥子,被大家看作是一名“模範病人”。

  小夥子是個博士,開始發燒後,他把愛人和孩子送去了別的住處,又從網上定了很多生活用品,囑咐快遞小哥走遠後,才出門去取。

  住進醫院,小夥子明顯做了很多準備,他能看懂一些CT影像,還會就治療、用藥提出很多有針對性的問題,同時也很遵重醫生的決定。

  從醫生的角度,希望每個患者都能保持頭腦冷靜,進行順暢的溝通。但在關乎生死的時候,每個人的性格、知識、境遇不同,表現也不一樣。

  世紀壇醫院領隊丁新民一直建議,住院患者少用手機,每天早晚和家人各聯繫一次就夠了。能做到這點的人不多,現代通訊這時候成了把“雙刃劍”,接受海量信息的同時,負面情緒無法避免,變得更加惶恐。

  各種治療方案也不再是秘密,有家屬打來電話,一字一頓說出四個英文字母,問有沒有這種設備,醫生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ECMO;有家屬說自己有渠道搞來康復者血漿,想要用在親人身上;還有一個沒康復的患者急著出院,他說女兒在別的醫院已經插管了,他想出去獻血。

  2月21日:反攻的前夜

  相比新聞裡的數字,唐子人更關心病房裡的改變,醫療隊的三個病區,死亡率在下降,更多的重症病人在好轉。

  現在查房,唐子人要說很多話,一個患者可能要連著問他十幾分鐘的問題,唐子人挺高興,“人有力氣了,才有心思考慮自己的事兒。”

  護士們也發現了變化,很多病人的口味“越來越高”,食慾恢復了,能嚐出鹹淡了。一個91歲的老先生,覺得醫院盒飯味道太淡,託護士從住地拿些口味重的吃的來。

  這有點像“反攻的前夜”。李豔已經想好了,有一天她會在工作筆記寫上“總攻,斬首行動”,但要寫上這幾個字,還要再等上一段時間。

  剛剛過去的那個小夜班,病房裡又是一片忙碌。李豔先是給一個插管的病人做了深靜脈穿刺,接著是一個昏迷的腎衰病人,李豔判斷是酸中毒,但暫時做不了血濾,只好找來降鉀的藥物頂上。

  忙過一陣,護士突然說,51床的血氧飽和度下來了,那是個病得很重的老人,還總是愛摘掉氧氣面罩。過去一看,面罩果然掛在他下巴上。沒辦法,只好用約束帶把老人固定在了床上。

  夜裡12點,51床又出事了。老人解開約束帶,自己下了地,血氧掉到了50多,全身發紫。李豔他們把老人重新弄上床,一時找不來機器插管,一個醫生不停捏著氧氣面罩下面的儲氧袋,20分鐘以後,終於把血氧捏回了90以上。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消毒車駛過後出現的彩虹

  2月24日:共情

  從北京來的心理專家說,疫區醫護人員要注意“共情”的問題,在跟病人接觸中,要站在病人的角度考慮問題,情感反應和病人一樣,“但要進得去、出得來,不然對自己影響很大。”

  這件事做起來並不容易。

  因為送我口罩那件事,我和王長亮熟絡起來。他之前跟我說,隔離病房裡,他會給予病人關心照顧,但個人感情上不想離得太近,怕陷進去了。

  今天,王長亮突然告訴我,他去看了第一批病人裡那個妻子在對門去世的老人。老人正在康復,轉到了別的病區,但情緒還是不好。王長亮過去說了句“您得加油啊”,老人沒說話,衝他點了點頭。

  我問王長亮,不是要保持情感上的距離麼。他樂呵呵說了句粗口:“再怎麼裝X,也改變不了善良的心。”

  2月25日:重新被審視的親情

  離開家快一個月了。

  丈夫跟阮徵說,送行時候之所以哭了,是因為真的害怕了。到了武漢,阮徵一直沒把脫下防護服後的勒痕照片發給丈夫,怕他擔心。阮徵終於理解了,當警察的丈夫為什麼從來不跟她講起工作上的事,那種沉默不是疏遠,是另一種愛護。

  李豔也從來不和丈夫說隔離病房裡的事,聯繫時,他們交流更多的是孩子。李豔心裡一直有愧疚,當了快20年醫生,李豔追求完美到偏激,希望病房裡所有人都活著。丈夫說她自私,忘了自己還是個妻子和母親,她只去開過一次家長會,每次加班,都騙孩子“病房裡有個老爺爺流鼻血了”。

  王長亮一直為兒子的事發愁,總想陪在他身邊。一直不在家,兒子已經有些不高興了,跟王長亮說:“你這個醜八怪,不想看見你。”最近幾天聯繫,兒子才有了笑臉,他對爸爸有了“需求”,想爸爸趕緊回來,帶他去看看大海。

  張俊覺得父親變了,以前兩人交流不多,現在每天都想多跟她說點什麼。但父親還是不太懂和女兒交流的技巧,總是彙報自己每天做了什麼、去了哪裡,拼命想找些話題。張俊覺得,那樣子特別可愛。

  2月26日:最後的陣地

  一位醫生估計,就像當年非典時一樣,隨著疫情被控制,最後的疑難患者將會被收攏到少數幾家醫院內。

  在醫療隊的三個病區裡,大部分仍然是重症和危重患者。一些人除了感染新冠肺炎,還有腎衰、偏癱、老年痴呆,甚至胸腰椎骨折。這裡,有可能是疫區炮火最後停息的陣地之一。

  大多數人也做好了在這裡待上更長時間的準備,農曆二月二那天,醫療隊找來師傅給大家理髮,因為報名的人太多,又延長了兩天。

  三角湖路上,醫療隊住地是為數不多總有人進出的地方,這引來了幾隻流浪貓狗。擔心衛生問題,醫療隊書記半開玩笑說,過分跟貓狗親近要被罰做俯臥撐。但每天飯後,還是有隊員在門口放下些剩菜,遠遠地看著它們。

前線實錄:戰至中局

△二月二這天,一位女醫療隊員在住地理發

  2月27日:兩段人生

  在酒店隔離的程曉和表妹做完了兩次核酸檢測,都是陰性。

  他倆現在擔心的,是一個人在家的舅媽,情緒差到了極點。舅媽除了他倆誰的電話都不接,在電話那頭總是念叨:他就這麼把我們丟下了?什麼時候能把骨灰拿回來。。。。。。

  程曉想起了舅舅昏迷前,跟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讓他去買根柺杖。程曉猜測,舅舅要麼真的就是在為回家做準備,要麼就是想給自己留個希望。

  再和我通話,吳漢生還是像剛出院時那麼興奮,他正在自家另一套房子裡隔離。去之前,他和妻子隔著十米見了一面,妻子穿著防護服把各種生活用品放到車上,兒子就在後面的樓上,吳漢生堅持沒讓他下來。

  吳漢生跟我說起了他的人生經歷,最開始是一名公務員,90年代末辭職了,做鋼材生意賺了些錢,買了幾套房子。後來生意不景氣,年紀也大了,他去了一家物業公司上班。

  為了向我證明他說過的一切,一個下午,吳漢生給我發來了十幾段視頻和照片,裡面有他跟兒子的合影,有在賓館隔離時咳出的血痰,還有去年聖誕節時江漢路的夜景,對著湧動的人群,吳漢生大喊著:“2020年,平平安安,萬事如意。”

  2月29日:不想當英雄的人

  過去的一個多月裡,唐子人和李豔,是我聽到把當下比作一場戰爭最多的人。

  唐子人喜歡看戰爭電影,熟知歷史中的豪傑人物,但他不想成為別人眼中的英雄。他說自己來武漢就是救人,他更信奉一家醫學研究所牆上的那句猶太諺語,“救一個人,就等於救了全世界。”

  李豔也不想當英雄,她只有普通人最樸素的那種想法,“早點結束這場戰役,趕快回家。”

  2003年初夏的一天,北京懷柔的一家度假村,李豔和同事們結束了兩週的隔離觀察期。隔離地點對面就是北京啤酒廠,給他們送來了好多啤酒。還有很多出租車趕過來,志願把他們送回了家。

  李豔記得,那天很熱,她遠遠就看見,母親搖著蒲扇,站在樓門口等著自己。

  (文中除醫護人員均為化名)

  文|北青報記者 劉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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