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說好一起去拯救世界的,結果我鴿了


故事:說好一起去拯救世界的,結果我鴿了 | 科幻小說

本週的主題是“可能性”。

歷史上的某個人、某件事,也許就是決定整個世界命運的關鍵所在。如果你能殺死那個人、改變那件事,你會如何抉擇呢?

故事:說好一起去拯救世界的,結果我鴿了 | 科幻小說

| 鍾雲 | 雲南籍劇作家,魯迅文學院學員,出版科幻代表作有長篇系列小說《靈海:黑鏡危機》和《靈海:異類入侵》,中篇小說《命運之矛》《超凡國度》《無憂世界》等,同名劇本《無憂世界》獲得2016年第五屆“光年獎”最佳科幻劇本一等獎。

暗殺馬拉約納

(全文約11000字,預計閱讀時間35分鐘。)

目標人物終於現身。

他縮著脖子在晨風中裹緊外衣走進實驗樓,一副心不在焉的庸碌模樣,很難想象他在破解這時代的那些世界級物理難題時,竟會煥發出超凡出眾的才華和敏銳的洞察力。

編號Z-14,他是名單上的最後一批人,也是最關鍵的必殺人物。

追蹤監視他幾乎耗盡了我的精力,漫長等待的滋味無以言說。我的動作變形了,笨拙地落到窗臺上,默數記時。我知道,他很快就會走進室內落座開始當天的工作,多半時間裡,他坐在書籍紙張凌亂的桌前發呆,目光遊離,手捏勺子攪動著一杯快要冷了的咖啡,偶爾的,他想到了什麼,就隨手抽一張紙出來提筆寫寫塗塗,計算末了一揉紙片,直接丟進垃圾桶。

外界絕少獲知他獨立做出的研究成果。

天知道他隨手寫的一張廢紙,或餐巾紙,甚至是在煙盒的背面上記錄了什麼無以倫比的超前思維——我猜想,那些紙上寫的也許是粒子的路徑積分公式,也許就是對中性粒子的預測,或者是他對大一統理論的思考靈感,甚至很有可能,他最先想到了宇稱不守恆。如果他把這些研究和證明發表出來,任何一個都足以轟動震撼這時代的科學界,但不可思議的是,在他看來,理論難題搞清楚了就行,該立刻轉入對新問題的研究了,那些猶如鑽石灼灼閃爍耀眼光芒的廢紙有些被他隨手扔掉,有的放進抽屜不再理會——他竟然把自己關於大一統理論的研究束之高閣,包括對中微子的研究成果也一併塵封於抽屜。

一個淡泊名利的、思維異常而行為極其古怪的人。

但這些都不是我關注的重點,我得對他採取行動了,絕不能再拖延。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瞅準時機趁他不備,把一粒氰化鉀投進咖啡杯,然後看著他喝下去直到口腔發麻、呼吸困難的栽倒在地上抽搐,等到他心跳停止。

他不存在將來,也不可能成為費米、狄拉克、愛因斯坦那樣的科學偉人——即便是這些人物也全都不存在於世了,他很快就會步其後塵。

他死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必須這樣做,必須改變結局——催眠般強化信念似的我不斷提醒自己。

睏乏至極,軀體撕裂般一陣陣作痛,我縮在窗臺一角靠牆蹲著節省體能。陰鬱的天,遠遠的望不清那不勒斯海灣對面的維蘇威火山,今日無陽光普照,灰撲撲的整座城市瀰漫著海風潮溼味,我隱約嗅到暴風雨來臨前暗湧的氣息……暈眩如寒潮襲來,支撐不住了,我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渙散,視線漸漸模糊,有一刻我想應該先去樓頂取出藏著的玻璃瓶,扔在地上打碎,帶上瓶裝的那粒氰化鉀下來。我錯估了形勢,誰知道會在等待中耗盡最後一點兒精力。

我暈乎乎的,思維不那麼清晰,恍然間打了個盹。

“可憐的小東西……”聲音驚醒了我,懵懵感覺到被人攥住了。等反應過來時,才發現是被他伸出手掌捧著從窗臺帶進了室內。不能抗拒,我甚至失去了微弱的掙扎勁。

被暗殺目標捉住這事讓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

“咕咕咕……”我有氣無力地鳴叫著,隨後被他按在桌子上翻遍羽毛地查看。

“傷口化膿了,得處理一下,像貓爪乾的……”撕裂般火辣辣的痛,我聽不清他的話,好一陣意識恍惚,到後來再有感覺那會兒,發現他已經為我清洗了傷口、消毒、敷上了藥。

麵包屑灑在我面前。“小東西,餓壞了吧。”他摸了摸我的頸羽。

不斷移動自己腦袋上一邊一個的兩隻單眼獲取成像景深,我才能看清他那張湊近了的大臉。一改往昔心不在焉的樣子,他笑容滿面,目光炯炯俯視著我打量。他放開了手掌,我卻像中毒一樣肌體麻痺趴在桌子上,飛不動了,只能聽著他嘮叨的安慰話。“別怕,你會好起來的,世上沒有不能癒合的傷。”他思維活絡,聯想豐富地衝我說著,“很快就能飛上天空,利箭般直衝雲霄,那浪蕩粗野的貓休想再咬你。”

傳感契合度是個大問題——我的反應遠遠談不上機敏,對周圍環境異常變化的感知遲鈍。不單是快速移動的野貓,流竄在樓頂上的老鼠,就連處在發情高峰期的雄鴿都會給我造成大麻煩。在這春季,晴朗的早晨更為糟糕,我常常不得不提心吊膽地蹲伏在偏僻處或縮在巢窩裡,以確保自身安全。當然,如果實在躲避不及時,我唯有奮力反抗那些該死的、頭腦簡單、一心只想著交配的雄鴿。

整個暗殺行動期間險象環生,我遍體鱗傷多次陷入絕境,孤單甚至絕望。

我真是個沒用的東西,撐到今天居然還落入了目標人物的手掌。

他對我沒絲毫的惡意只有善舉,毫不知情,根本不知道我的行動目的。在人類歷史上1938年這天也許不存在這虛幻如夢的一幕情景——我吃飽喝足眯著眼趴在書桌上,在他的一隻手掌撫摸下漸漸安眠,朦朧聽到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摩擦聲——他似乎想到了那個精妙絕倫的必定改寫未來人類命運的新概念。


時空躍遷傳感結束,我返回魔方。

掏幹了腦漿似的空洞暈眩,我渾身麻木發癢,但沒再感覺到執行任務之前那種致命的身體痛苦,絕非好事兒,這預示著我快要死了。瀕死前通常會先喪失感官知覺,然後等到連瘙癢難耐的感覺都消失一空那時,我就徹底完了。幾乎忘了恐懼,我平靜等待著,在黑暗中,我瞪著眼睛等待休眠艙點亮燈光,在這短暫時刻,我會產生一種莊周夢蝶亦幻亦真的錯覺,難於認知自己的真實身份,無論經過多少次神經反饋訓練都避免不了。

喬說過,操控鴿子久了,還真以為自己是鴿子夢見的人,每次清醒時總忍不住想咕咕鳴叫,想掙脫頭環的束縛禁錮,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飛。

喬在我們當中是最優秀的,最早學會了如何飛翔。當我還在地上蹣跚學步般努力適應傳感控制那時,喬就能舒展那一對青白色羽毛光鮮的翅膀從訓練營地的一端撲騰到另一端,越過我們的頭頂,發出顯耀似的嘹亮鳴叫聲,然後就失控了,喬像中彈的轟戰機一樣呼嘯著墜落鴿群直接撲到我身上……當時的場景我永生難忘。瞧!那隻雄鴿發情了啊哈哈哈……學員們群嘲的笑聲至今依舊盪漾在耳畔。

往昔那些歡樂的場景消逝,永遠徘徊在我的記憶中。

已經不會再為此流淚了。燈光閃爍點亮時,我只感覺熱汗覆滿了臉,耳鳴眼花,脖子僵硬,頭環緊緊箍住我像生了根似的,讓我無法移動頭部,視野狹窄,我甚至看不全這個鴿籠般大小憋悶密閉的傳感休眠艙。

死氣沉沉的魔方,一格格寂靜的艙室彷彿一具具棺槨。

這座原本在距地475千米高空固定軌道上運轉的試驗場裝置,此刻猶如斷線的風箏正飄向茫茫無際的虛空。喬身處魔方另一側第二排中間的艙室,位置距離我不遠,但沒有傳感回應,無法聯繫。喬可能還在執行任務,也可能已經死了。

一個個悄無聲息的死亡,當我再也無法感知到魔方里同伴的思維時,情況顯而易見,他們都死了,或死在傳感行動中,或死於器官生理功能逐漸衰竭的困境。實驗原計劃兩個小時,出事以後,我們苦苦支撐到現在,魔方的能源幾近枯竭,溫控器故障頻發,維生營養液一點點耗盡……任何一個問題都是致命的,誰都不曾想到斥資過億培訓的每一個精英如今會備受飢渴折磨,我不難想象,我們當中大部分人是被活活餓死的。

當一盞盞艙室燈不再點亮,當一個個人的思維無法再接觸時,我清楚明白自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絕境——這世界真的無人存活了,除了我和喬——在我執行這次任務前,喬還活著,但到此刻我不能確定,很可能現在只剩下了我。

絕望像肌體的麻痺蔓延全身,漸漸吞噬了我……直到平靜的腦海中意識像漣漪般輕微一顫。

謝天謝地,喬終於發來了信息。

我的任務完成了——喬簡短告知我,然後又陷入了沉寂無聲。

我沒追問喬更具體的情況,我能理解。就在短促傳送來的瞬時影像中,我感同身受,猶如透過喬的眼睛看到了那一幕場景:喬的目標人物躺靠在沙發椅上打盹,房間裡火焰亂竄濃煙滾滾……可以想到,那位舉世讚譽的偉大人物很快就會葬身火海,墓碑上不會再鐫刻有那一個如同出自上帝之手簡潔優美的方程式。

喬傳感去了1927年,行動的目標人物編號是Z-11。

曾經,喬告訴我,這是所有物理學家當中一個最純潔的靈魂,深深沉浸在思想世界裡,直達宇宙的奧秘。

我永遠難忘,喬在提及這個人物時無比崇敬的神情。

喬還說過,最純潔的靈魂也意味著那是所有物理學家中最孤獨的靈魂——為世人所敬仰的理論物理學家,量子力學的創始者之一,就這樣親手毀了,孤獨的靈魂消逝在烈火中,如同碾碎了人類科學王冠上最璀璨奪目的一顆鑽石。

我儘量不去想,一隻鴿子是怎麼縱火的,過程也許複雜艱難,但這不重要,我也不敢去想喬在那一刻的心情。感同身受,我有著跟他一樣的處境。

我們必須這樣去做。魔方里一個個消失了的生命,一盞盞沉寂的燈,意味著往昔世界上一個個偉大的學者就這樣消失了。

人類所犯的錯誤只能由人類承擔。

淚水早就流盡枯竭,我必須再次行動。

名單上的最後一批人全都解決了,除了我的目標人物——他必須死,否則我們所有人為之付出的生命代價、所有一切的努力都將付之東流,我不能放任這可怕的事發生。

魔方能源所剩無幾,快走到盡頭了。我大口大口喘息著,準備即刻進行一次時空躍遷傳感行動。我給喬留言,我已經準備好了毒劑,足夠毒死那人,只要恢復一點兒體力,我一定能做到手法利索地幹掉他。

我拋去大腦裡翻湧的雜念,忘卻悲痛,剋制情緒,閉目冥想……專注,專注,再專注!喬的聲音似乎輕輕迴響我的耳畔,宛若暗夜裡的呢喃細語。

艙室燈熄滅。

頭環接觸前額和腦後部分柔軟的超導納米凝膠繃緊,腦神經深處一下下震顫,我似乎感到嘶嘶拉拉的金屬刮擦聲,磁場急速運轉,一個影像浮現在腦海:一輪美麗的藍色星球在黑暗中緩緩轉動。

拯救。

一個字樣出現在前方。這是在出事後,喬為我們重新制定的行動關鍵詞,用意念緊盯著它,反覆強化專注力,就能更快進入傳感預備狀態。

能量迸發,時空躍遷傳感啟動。千億個神經元共振響應,我的思想意識猶如被抽離揉搓成一條纖細至極的遊絲,瞬間傳送至無盡深遠處。

那不勒斯的城市景象閃現。

我感覺到了鴿子的身體,還觸及到了它單純的意識——充滿了愉悅的生理滿足感。它慵懶眷戀在桌上的一個紙盒裡,正眯眼享受著溫暖的雨後陽光,似乎把這間房當成了它最舒適的巢窩。

一種具有強烈戀巢性的動物。

出生地是它們一生眷戀生活的地方,假如被帶到了千里之外的某個陌生地,它們就會竭盡全力以最快的速度返歸故鄉,不願在途中逗留或棲息,一心飛往烙印在心靈中的家園。

尤其在遇到危險和恐怖時,戀家的慾望會變得更強烈。

我們何嘗不是這樣。

時間緊迫,必須趕緊完成任務。我迅速觀察四周情況。目標人物沒在房間,他的外衣掛在衣架上,鋪開的紙張上計算公式書寫未完,擱著一支沒帶帽的鋼筆,桌上還有大半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他也許臨時出去辦事,很快就會返回,這是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我奮力一躍,展翅飛向窗戶。傷口不再那麼疼痛難受,體能恢復了些,我踉踉蹌蹌越過桌面,控制著雙翅撲打空氣支撐起軀體的那種微妙不可言喻的平衡態,穿過窗口,折身飛向樓頂,我想去取藏匿的那個玻璃瓶。

飛到高處鬆開爪子,摔碎瓶子,用嘴喙銜著劇毒片劑,然後投向咖啡杯……但想象轉眼就被現實殘酷擊碎。昨夜的暴風雨破壞了這一切,我找遍樓頂,只見到殘碎的玻璃渣,氯化鉀早就溶解在了雨水中。

無人知道我從附近工廠裡竊取這一點淬火劑樣品有多麼艱難。

沒機會了,我是個愚蠢的廢物。

我孤零零站在樓頂塔尖上,遭受烈日暴曬,彷彿連自絕欲死的念頭都喪失了。

命運,總是會無情地反諷。

當初我們懷著憧憬與夢想,按耐不住興奮激動勁大步邁進試驗中心的訓練營地,一個個高傲視物闊步似的姿態就像行走的鴿子,還帶有幸福降臨特有的頻頻點頭動作。誰都不曾想到世界上正醞釀著一場大災難。

艱苦慘烈的培訓淘汰過程,萬眾矚目的太空之旅,全球直播的近地軌道空間站試驗場對接……一次可跨越歷史的具有翻天覆地革命性意義的時空躍遷傳感實驗拉開了帷幕。我還清晰記得那一刻,隔著舷窗,當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漂浮在深邃黑暗背景中的那座魔方,不由心生震撼,人類最高科技的產物是那麼的精密完美,而我,竟有幸成為了構建這美妙事物的其中一員。

這是命運女神的垂青,我當時想,即便實驗失敗,我也甘願為此獻出生命。

結果很好,實驗圓滿成功。人類首次開啟了歷史時光之旅,我們化身為鴿子飛翔在藍天俯視一座座往昔的城市,近距離接觸一個個栩栩如生的歷史人物,觀察過往那些精彩真實的、正在發生的、足於造成歷史變遷的大事件。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我人生中最輝煌的這個高光時刻,卻不幸發生在世界末日。

戰爭毫無先兆地爆發了,一輪輪毀滅性的新武器打擊。頃刻間,一場有史以來最猛烈的戰火席捲全球,全人類沉入了至暗時刻,如同傳說中那一場毀滅天下地上所有生靈的大洪水,地球上凡是有血有肉有氣息的活物在災難中全都滅絕了,全世界無人倖存——除了我們。地球在灼熱燃燒,國際空間站損毀,試驗場母船支離破碎,無人援助,位於太空試驗場的魔方像被頑童彈射的一粒骰子沿著軌道切線拋向太空。戰爭死神無情地摧毀了我們的藍色家園,而暫時遺棄我們。

我們被困在魔方里面不能動彈,不得解救的孤兒一樣漂浮於深空黑暗,流浪、流浪,魔方的能量慢慢耗光,我們漸漸燈枯油盡。

我們能做的唯有通過躍遷傳感去往末日之前的時光,查閱歷史卷軸,最終證實了罪魁禍首是一種高科技應用武器——基於±中微子束湮滅產生超級能量的理論,人類製造出了這種具有天神般強大力量的終極毀滅武器。

戰爭是誰先發動的已無關緊要,玩火自焚是早晚會發生的註定了的結局。

躍遷傳感過去,透過一幕幕歷史時光,我們看到了大毀滅背後隱藏著一條完整的事件觸發線索,那就像親眼目睹一塊塊正在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最初源於一點微小的起因變化,連鎖反應似的逐漸擴大造成橫跨歷史長河的鉅變,最終推倒了這最後一塊沉重無比的名為“滅絕”的骨牌。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人類所犯的錯誤只能由人類承擔。

我們唯一還能做的一件事——修正歷史錯誤——重新扶正一塊塊倒下了的多米諾骨牌。

喬是我們當中最鎮定的。在絕境中,喬帶領我們反覆推論演算,最終列出了一份歷史人物名單。逐一清除這些人,世界線就會返回到正確的軌跡,就能讓全人類從末日灰燼中浴火重生。

拯救家園——喬告訴我們,必須這樣做,我們別無選擇。

我們變成了一群喪心病狂的鴿子殺手。

不再是萬眾矚目身披榮耀的科學實驗,而是轉變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真實的暗殺行動,血淋淋地去改造歷史。啟動一次次躍遷傳感行動,我們穿越歷史的縫隙飛翔在一個個關鍵時空節點上尋找一個個目標人物,毀掉名單上的那些人,政要、獨裁者、軍人、工程師……包括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學者——他們都屬於催生這種死神武器的科學奠基人。

我們承擔重任,分配行動目標,必須全部幹掉那些人,必須趕在魔方能源耗盡之前完成。我們窮盡所能、竭力修正當初犯下的錯誤,就像考試結束鈴聲驟響時一個個驚慌失措的學生在拼命用塗改液擦去試卷上那些親筆書寫的汙跡。

鴿子不會流淚,而我的淚水早已枯竭。

我飛回房間。

他已經在室內,看見我回來有些驚喜。“頑強的生命力。”他讚歎著衝我攤開手掌,“過來抱抱,小東西。”

“咕咕……”我飛到他的掌心上趴下來。

他悉心檢查了我的傷情,然後一手平舉著我,一手扶著我的嘴喙,上下移動起來。我知道,這是接吻式鑑別鴿子雌雄的手法。我控制不住地往上翹起了尾羽。

“是個小女孩。”他笑了,“聰明伶俐,還蠻溫順的。”

他把我放在桌上,撒了些米粒、玉米和麥子,還有豌豆。“喜歡吃什麼啊,在學校裡找這些東西可不容易,廚師盯著我問這是要了幹嘛。”

我咕咕兩聲表示感謝,然後低頭吃起食物。強化訓練讓我早已讓我對這些東西心理脫敏,要生存必須進食——培訓手冊如此註明。

他開始工作了,縮著脖子呆坐在椅子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手指撥弄著桌面上散落的米粒。我發現,他有意無意地將一顆顆米粒排列成了數學公式:“1=-1”。我知道,他又在苦思那個讓幾代科學家孜孜索求的絕世難題——關於“正反同體”粒子的預言——這正是滅世武器的思想源頭。

觸及危險邊緣的思想火花。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撲過去擾亂了米粒公式。

他沒介意,收回心思衝我寬容地笑了笑,然後伸手摸了摸我的後腦勺,打量著說:“粉紅色眼環,優美的脖頸,像個討厭數學的驕傲女生,我記得你了。”

任由他擺佈,就在這一刻我突然冒出了個大膽的念頭。

我低頭用嘴喙銜了米,用一粒粒的米在桌面上拼成一個字母:P

不知道他的表情,我埋頭繼續完成米粒拼圖:P-A-L-E-R-M-O

R字母有點放歪了,我重新調整了一下,讓它規矩地排在其它六個字母隊列中,組合形成了一個具象化的單詞。

我往後退了幾步,抬頭看向他,移動腦袋觀察他的反應。

很震驚,他震驚到了說不出話的地步,還帶著迷惑不解的複雜神態,歪著頭一動不動,彷彿石化了愣愣看著桌上的米粒拼圖單詞。

帕勒摩,一個地名。

他當然知道這是個地名,但一隻鴿子拼出的地名……

不是巧合。為了徹底打擊他的認知,我不緊不慢地又在地名之前拼出了這話:“跟我去。”

在他極度驚恐的目光注視下,我點點頭,然後轉身飛出窗戶,就像他說的那樣利箭般直衝雲霄。

我飛到一個隱蔽的巢,蜷縮在窩裡養精蓄銳等待將來那一刻的到來。

睏乏襲來,我彷彿入睡。


魔方里一片死寂。

我嘗試著一遍遍聯繫喬,毫無回應,就在真的絕望時我感到了一個微弱跳躍的思維活動。

喬還活著。

我傳感影像給喬,我這次行動的情況,我保證只要最後再來一次躍遷傳感,一定能完成任務——我確信,我的計劃可行性很高,甚至不用我動手,目標人物最終會自殺。不知道喬是否還清醒著能理解我的意圖。等待良久後,並聯信號忽然增強了,比以往都還要強烈,這讓我驚喜而不安,這彷彿是一種瀕死之前回光返照的預兆。

喬告訴我,他在思索我們所做修正行動必然導致的結果——將會出現一個嶄新的和平世界——不存在新武器,不會再爆發滅世戰爭,只有唯一的問題,失去了那些學者,在很長時間內,新世界只會成為一個低科技的世界。

還好吧。我覺得能接受這種結局。

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燒米萊,星期三燒惠特曼,星期五燒福克納,把他們燒成灰燼,連灰也要接著燒——喬用經典名著裡的一句話來形容我們乾的事。

我知道,喬不可自拔地想起了他親手毀掉的那些目標人物。

總要付出代價的,不是嗎?

但明白這個道理並不能減輕負罪感,一個個罪大惡極、兇殘冷酷的鴿子,該下地獄永不得重生。我很難受。

喬感到我情緒低落就寬慰我,其實吧,鴿子飛回來,嘴裡銜著翠綠的橄欖枝,表明大洪水已經完全退去,世界平安了。和平的代價只是一段被採摘下來的將會枯萎了的橄欖枝。而在未來世界,還會生生不息長出一片片茂密的森林。

你在為我們留遺言嗎?想象這麼美好的未來。我笑了——如果我真能笑出來的話。休眠艙溫度控制不穩定,忽高忽低的,有時候悶熱得就像待在焚屍爐裡,有時冰寒徹骨,像似魔方能量微弱無以為繼了。我們絲毫不能動彈,不僅是頭環束縛限制,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經還遍佈傳感探測器,就連排洩處都裝有探頭,只為獲取最高傳感契合度,用於全面操控鴿子。

我們的身體被禁錮在狹小的休眠艙,流浪於黑暗太空,唯有思想意識自由翱翔在廣闊的歷史時光。

你現在怎麼樣?喬問我。

還能支撐一陣,我反問,你呢?

喬說,感覺肢體麻木但不痛,只是覺得癢,就像渾身腐爛爬滿了蛆。

我說,我也很癢。

喬說,很想過來給你撓癢癢。

我說,你來啊,別淨扯些沒用的……

在最後時刻,能跟喬這樣胡言亂語地瞎扯,我心滿意足了,情緒平復多了,不敢說無所畏懼,但確實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心理準備。刻苦訓練出的基本素質還是有的。

喬是我們當中最富有想象力的。

當初翻閱培訓手冊,發現一個疑惑點,手冊上沒說明為什麼要傳感鴿子?而非別的動物,也不直接傳感他人。主管對此沒做解釋,我們無權限獲知關於這點的詳細內情。

喬就此展開了聯想,他推測:

出於慎重考慮,首先只嘗試一個最安全的模式;

鴿子是親近人類的動物之一。從公元前三千年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那時起,人類就養鴿子,它們與人類伴居,和諧相處。這種情況有利於在躍遷傳感過去後接觸那時代的人,安全地近距離觀察人們;

為世公認,鴿子是世界和平的象徵;

在宗教裡,鴿子還被當做傳下來的聖靈……

當時在訓練營,喬一本正經地學術似的跟我探討著,忽然話鋒一轉,喬看著我說,在遙遠的古代傳說中,人們把鴿子視為愛情的使者……

瞎扯!我預感不妙,及時攔住喬的話頭。

喬沒有退縮,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比如在古巴比倫,鴿子是伴隨女神伊斯塔的神鳥,少女的象徵,可稱為“愛情之鴿”。

我盯著喬,無可奈何地怒斥,你瞎扯個啥,還會正經說話不……

我滿心歡喜,就在那一刻開心到天旋地轉。

喬總是能哄我開心,不管是在訓練營地,還是在瀕死之際。

就這樣吧,我索性放開了,在最後時刻和喬傳感交換了許多古怪而有趣的話題,敞開心扉那樣,無所不談,我們談及生活中的種種趣聞,回憶在訓練營那時的苦與樂,分享時空穿越的感受,談起敬仰的科學家,談到科技與人性,生存與發展……思維交互方式傳感飛速,在短時間內,我與喬交流了許許多多的想法,心念一動,即刻傳遞出去,彷彿心有靈犀那般。

我們最後談論到未來那個新的和平世界,一起暢想,在我們死後低科技時代的人類會創造出什麼樣的文明。

新世界算是另一個平行世界嗎?

我有些疑惑,想到時空悖論——我們改變了歷史,蝴蝶效應讓現在的我們也就不存在了,也就不能去改變歷史。除非,用多世界的詮釋才符合邏輯,我們的行動所創造出的只是另一個新世界。

也許吧!喬對這個問題上顯然同樣費解,畢竟我們都不是擅長研究時空理論的學者,我們只能推算出跟新武器有關聯的人物,然後幹掉他們,至於怎麼產生新世界,誰都沒有把握,可怕的是,我們還真這樣幹了。孤注一擲吧!喬當時這樣鼓動我們,既然已經失去了全世界的同胞,別再害怕失去少數的一些歷史人物。

人的創造能力不可小覷,在新世界,也許還會有別的學者發明什麼見鬼的新科技武器,用另外一種方式毀滅世界,未來最終都會陷入黑暗。我做了個悲觀的猜想。

但至少還有希望。喬蠻樂觀的,認為在新的低科技時代,人類有了一段緩衝時間,文明素養會得到提升,也許會遏制住毀滅自身的行為,手握利刃可以殺人,也可以切菜做出美味可口的佳餚——新世界的科技樹指不定會往另一個方向生長。

你希望新世界發展成什麼樣?我問。

什麼都好,只要別把科技最先應用在武器上。喬回應,當然了,我最想看到的是,新世界裡有一個新的你,有我,還有我們,我們都沒參與傳感試驗,沒有訓練營,沒有可穿越時空的技術,我們甚至相互不認識,在一個平靜安穩的社會里各自平淡生活著,我遇見你,應該是在一場尋常的朋友聚會上,或者在大學校園裡,我在教室裡正在跟新同學聊著各自的興趣愛好,然後就看見你走進來,就像第一次見面的那樣,你瞪我一眼,驕傲地昂著頭坐下,我記得你坐在教室裡第二排的倒數第三個座位上,我記得呢,當時我頻頻回頭看你,你卻故作無視……

不是故作!我反駁他,瞧你嬉皮笑臉的樣子,自然有點反感而已。

喬沉默了一陣。

怎麼了?我緊張地問。

來不及了……喬微弱的心念傳遞過來,我應該跟你說……隨後他的思維斷斷續續的像一朵飄忽不定的火苗,我得盡力去感知才能捕捉那一點兒微光。喬在想念鴿子的傳說,試圖繼續我們上次未完的談話,女神伊斯塔的神鳥,少女的象徵……愛情之鴿……

最後,喬傳感了一個美好的意象,烙印在我的心靈深處。

我很開心,真的!

當那一縷頑強跳躍的思維漸漸平息以後我無所畏懼了。

永別了,喬。


在巢窩裡醒來,我發現時間已經到了。

我鑽出巢,展翅飛向天際,辨識著目的地的方向。我專注觀察太陽的位置,感應著大地磁場,追隨著那玄妙不可言喻的生物本能感知,我飛越城市,飛過海灣,飛向帕勒摩。

目標人物在那兒等著我。

歷史事件記錄,他買了一張從那不勒斯到帕勒摩的船票,此刻已經到達了好些天。而在出發前,他預支領取了半年的薪水,還帶走了所有重要的科研筆記,並留信給家人和大學物理研究所,明確表達了他想自殺的打算。

一個異常離奇的歷史謎團——埃託雷·馬約拉納在這次旅行中失蹤了。

後世的一些研究者推測認為,他在做一項特殊實驗:他想把自己的命運打造得模稜兩可,以此證明量子的不確定性。當時,物理科學界流行一種似是而非的觀點,即一個粒子可同時存在於兩個相互排斥的量子狀態中,而一隻貓,或一個人也可以是活著和死亡兩種狀態的綜合,他要把這種似是而非的狀態反應到他自己的生活中,同時保持“自殺與存活”的特殊狀態。

搜索他的失蹤過程有些證明這種推測的細節。比如,他在船上僱傭了一個人冒充自己的身份,自己卻隱姓埋名躲在某個地方,也許隱身在修道院,或去國外隱居,甚至可能,他真的自殺身亡了,但人們始終沒發現他的屍體。所有的根本不符合常理和邏輯的歷史線索,最後歸結到這一個看似荒謬的理論證明——人生的兩面同時存在。

還有歷史學家猜測,他恐懼或厭倦了被人關注的生活,因患有致命的性格缺陷,耀眼的才華引起物理學界的矚目,這嚴重困擾他的心理,就像把自己的學術成果束之高閣一樣,他把自己也束之高閣,脫身塵世而獨自隱去。

一個足於比肩牛頓、愛因斯坦的物理學家卻有自我毀滅傾向的天才。

世上無人知曉他做出這樣神秘怪異行為的真實目的——除了我。

觀察歷史事件,推算未來的走向,我此刻清晰地知道,他一直待在帕勒摩四處遊蕩,尋找著,苦苦等待著——只有我知道他為什麼要自殺,我還知道,他想在尋死前再見到一隻鴿子。

鴿子一直被視為和平的使者,人們在它身上寄託了美好的念想,希望它為人們帶來的都是好消息。我會做到的。我能改變這個世界。

躍遷傳感啟動前,我也在黑暗中等了很久很久,一度以為魔方系統崩壞了,又彷彿只是在積蓄最後的能量,讓我完成這最後一次行動。

啟動時,喬在生前做的設定為我指引了歸巢之路,一輪美麗的藍色星球在黑暗太空中緩緩轉動。我忘卻悲傷,剋制情緒,閉目冥想……專注,專注,再專注!那聲音似乎輕輕迴響耳畔,宛若暗夜裡的呢喃細語。

翱翔藍天,我俯視大地,清晰看見世間萬般景象:

面臨大海建築在層層山石之上的城市;一片片頗具特色的房屋;從教堂廣場向北延伸的大街;市民走在街上,聚集在陽光燦燦的廣場上;少年奔跑追逐嬉鬧;戴著羊毛絨帽子的老人們三五成群坐在一起;還有那成片盛開的檸檬和橘樹林;綿延起伏的草坡,星星點點遍佈野花……

春分時節過後,這天是帕勒摩隆重的節日——復活節。  

為紀念死亡與復活,人們飽含淚水,扛著棺木沿街道遊行,吟唱著葬禮的哀歌,盡情表達痛苦的悼念,祈求獲得永生。

我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標人物,一路飛翔指引著他,去往海灘。

就在空曠無人的一處沙灘上,我落下來,把嘴喙插在沙地裡為他寫下了數學公式,我把-1移到左邊,公式就變成了2=0。

確實存在正反同體的粒子。未來它將應用於新武器製造,在一百年後毀滅了世界。  

他坐在沙灘上,久久注視著地上的公式。

我做完這件事,也就完成了任務,我展翅飛向大海,盡情享受1938年4月17日這天晴朗天氣的美好時光,放縱自己,任由喜悅和悲傷蔓延全身,狂潮般淹沒我的意識,我恍然感到自己遙遠的身體感官在迅速衰竭,在黑暗的平靜中躺著斷氣,空洞的虛無如黑夜降臨一點點地吞噬我的感知……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我用盡全力,暢快地迎風翱翔,痛痛快快地念想喬在最後一刻傳感到我心靈深處的那一個意象:鴿子盤旋在高遠的藍天上,它們逆光飛翔,自由自在的,越過高山,它們開心嬉戲著,飛往那遼闊壯美的大海。  

我不知道新世界後來是怎麼產生的,是忽然間改變了,還是不為人察覺的某種方式的潛移默化的轉變,還是真的出現了另外的平行時空……一切不得而知,我沒法在世旁觀了。

目標人物也許會追隨我投奔大海,葬身於這個歌德曾經稱讚過的“世界上最美的海灣”。也許沒有,但他的存在完全沒有影響了。歷史記錄已然形成了另一種特定的狀態:他改名換姓隱居西西里島的西部小鎮,餘生都是不確定的,他有時孤獨甚至絕望,活像徘徊在垃圾推撿食的一隻流浪狗,被當地人稱為“狗人”,但他拒絕任何施捨,隨時拿著一根頂端綁著叉的木棍,用來撿菸頭供自己吸用,他偶爾酗酒,灌下半瓶偽劣的黑標威士忌,目光渙散,不停地打著充斥香精利口酒味的嗝,隨手拿了他的木棍在地上胡亂寫著在他看來求解輕而易舉的某個物理難題。

他活著,最終變成了一位絕世隱者。

正如喬希望的那樣,一段橄欖枝枯萎了,因此造就了一個平安的新世界。

正如卡塔尼亞廣場大鐘上的銘文鐫刻:“我從我的灰燼中再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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