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百忍論書法

李百忍論書法

李百忍(1927-1999) 號蘊威,別署老汪湖人。生於安徽宿縣,逝於合肥。曾任中國書協理事、安徽書協主席,一級美術師。1950年考入華東軍大藝術系就讀,1957年,又入南京師範學院美術系深造,拜沈子善教授為師。曾任華東軍區文化部文藝助理員,宿縣地區文聯主席,安徽省政協書畫社常務理事等。先後當選為中國書協理事,安徽省書法家協會主席,第五、六屆省政協委員,全國第六屆文代會代表。

李百忍先生書體全面,擅行書,尤精狂草,被譽為“草書聖手”。他的草書作品,清俊剛健,樸拙沉實,嚴謹蘊藉,開闊豁達,縱橫捭闔,跌宕有序,給人以氣定神完、自然天成之美感。

鑑於李百忍先生為我國社會科學和文化事業做出的突出貢獻,國務院分別於1992年和1994年兩次向他頒發證書,他同時享受國務院雙份特殊津貼。

李百忍論書法

一、行書的流派——創新演變

漢末從楷書中派生了行書,當時代表書家為劉德昇,但未見留下遺蹟。行書的出現是應時代需要而產生的。

行書到了魏代,行書家以鍾繇和胡昭為代表,他們都師法劉德昇,鍾、胡之區別在於鍾瘦胡肥。他們的書體,傳說是當時的行草,僅與草書稍異。但他們的結體,隸意仍濃,形體趨扁,筆劃渾厚,結字高古。但鍾繇的楷書《宣示表》是王羲之臨摹而存世的,他們的行書墨跡均不復存在。

行書發展到了晉代,以臻普及,行書家除了以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還有西晉陸機、堂伯王導、叔父王廙,堂兄王洽、王劭、王薈,侄王珣、王珉等。其他郗、謝、庾、衛諸大家族中亦出現了不少書家。王羲之存世臨摹行書最多,如《喪亂帖》(日)、《孔侍中帖》(日)、《奉桔帖》(臺)、《十一月帖》、《頻有看禍帖》(日)、《二謝帖》(日)、《修載帖》(臺)、《何如帖》(臺)、《姨母帖》(遼博)、《蘭亭序》、《快雪時晴帖》(臺)、《聖教序》都是唐人之拓。王獻之《鴨頭丸》(唐人寫本·上海)、《十二月帖》、《中秋帖》(故宮·疑米臨)。王珣《伯遠帖》(真跡·故宮)。王徽之《新月帖》(唐拓·遼博)。

這時的書法特點用筆多是內擫法,瀟灑古淡代表晉代為最大特點。這一時期的筆法以王羲之為代表的含篆隸而露痕跡,自然安詳而又多具含蓄的回鋒以收其氣,常側筆取勢,結字疏密、斜正取其變化,字形大小參差,形成了這一時期書法上鮮明的節奏與韻律,和諧而又富有變化的時代書風。

李百忍論書法

王羲之的《蘭亭序》更是絕無僅有之妙,到處充滿了棄官無束,與友悠遊的歡快,對世恬淡無求,寄情賦詩的雅趣。其遒媚勁健,率意天成,絕代所無。且一字萬成的藝術思想是可貴的。右軍書法過人處,能把散見於前代、當代的書法作品中一些用筆、結字的特點,融合統一在他的書品中,可以說他是集眾長之大成者。王獻之雖承父法,但用筆外拓,是其創新。米芾稱他:“運筆如火筋劃灰,連屬無端末,如不經意,所謂一筆書”。在筆勢飛動、暢達、神縱雄武是超過父親的。王珣(羲之侄)善行書,其風貌是瀟灑古淡,東晉之風,宛然在眼。

李百忍論書法

晉自八王之亂,西晉衰頹。在北方形成五朝十六國的混亂局面。柘跋氏結束十六國,建立北魏,促成149年的相對統一,公元534年,又分裂為東西魏、北齊、北周至隋。這就是歷史上所說的北朝。東晉從公元317-420年,104年的統治,後為宋齊梁陳四朝所取代,這就是南朝。因人們求精神寄託,漢代傳入的佛教再興。書法也振作起來,。但南朝禁碑,碑版寥落。南朝的宋代羊欣(獻之外甥),得大令親傳,當時就有“買王得羊,不失所望”之說。繼承而未越雷池。梁武帝貶其書法曰:“羊欣書如婢作夫人,不堪位置,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南齊有王僧虔,書法也是王獻之一路,梁武帝說他:“書如王謝家子弟,縱不復端正,奕奕有一種風流氣骨”。其書法高於羊欣者,是僧虔重神采,以書法去書寫性情。

南朝的梁武帝蕭衍是善書、嗜書、知書者。但唐代張懷瓘說他的書法:“狀貌雖在,但乏於筋骨,無奇姿異態”。但他評論古今的書家甚有見地。這一時期也出現了書家蕭子云(仍二王一路)、陶弘景(學金聖王)等書家,貌沒脫二王窠臼。

南朝的陳代,出現了僧智永(羲之七世孫徽之後代)一代名家。馮武(書法正傳)說他幾十年不下樓,臨了800多本《千字文》。“退筆成塚的典故就是從這裡來的。我們從傳世《千字文》可以看出用筆藏頭護尾,一波三折,含蓄而有韻律的意趣”。我認為新貌並不明顯。

李百忍論書法

再說北朝,其書法,究其源與南朝書法同出於鍾繇、衛瓘、索靖。其存世遺蹟也與南朝大同小異。清代阮元強分南帖北碑,實屬荒謬。但北朝碑牌盛行,數以萬計(墨跡寫經也有流傳)。楷書於時期,獨具風貌,被後世稱為北碑“魏體”。但行書多不見經傳。可能是碑之盛行將其行草書掩蓋了。

隋代時期不長,但在楷書上卻出現了高水平的《龍藏寺》、《董美人墓誌》,丁道護書《啟法寺碑》為代表。但行書高手名不見經傳。

行書發展到了唐代,唐代李世民認識載舟覆舟之理,以隋覆亡之鑑,懂得居安思危,戒奢由儉的重要。國內一統後,即偃武修文,出現了歷史上盛傳的“貞觀之治”的局面,以後又有武則天到玄宗李隆基的鼎盛發展。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說:“唐朝國威強盛,經濟繁榮,形成中國封建文化高峰,也是當時世界文化高峰”。唐代無論是文學、宗教、繪畫、雕塑、音樂、書法、科學、史學、地理學、醫學等等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唐代辦的國學有六,其五即書法。並置書學博士職位。學書日紙一幅,以書為教。唐選銓擇士之法有四,其三曰書。至專立書學,實自唐始。整個唐代,書家輩出。

唐代皇帝自太宗之後,高宗、睿宗、玄宗、肅宗、宣宗、竇後、武后和諸王都好書法。其傳說甚多他讓臣下以金帛賺求王羲之書跡。唐太宗書法就是遠學王羲之,近學虞世南的。我們從他所書行書《晉祠銘》、《溫泉銘》,其用筆、藏鋒、行兼楷。全是羲之一路。寫的十分雋秀漂亮。他還是書評家。

李百忍論書法

○虞世南《公主墓誌》完全是王羲之行草帖的嫡傳。

○歐字行楷書墨跡《張輸思鱸帖》、《孟英帖》、《卜商帖》體勢縱長,筆力勁健,用筆險勁,猛銳長驅。

○褚遂良《枯樹賦》體勢修長,玉樹臨風,雅士入堂,風度翩翩。最得右軍書法三昧的字裡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

○薛稷,是魏徵的外甥,書學虞、褚,是褚之高足。唐人說買褚得薛,不失其節,用筆纖瘦,結字疏通,為宋徽宗之瘦金體所由出。唐初除歐虞褚薛外——

○陸柬之是其名家,為虞世南外甥,先學其舅後學二王,所書《蘭亭詩》、《文賦》行書,趙孟頫認為不在四子之下,亦有“晚善出藍之譽”。書中有逸氣、逸筆,直追二王,有匾於永和墨跡。其《蘭亭詩》筆力厚,結體奇趣,伸縮有致,斜正有度。但從初唐數家來看,他們的行書仍依法二王,雖各自立貌,王味、王法、王氣仍大量流露於筆端、結體、章法之中。總之唐初行草書都在王羲之書法籠罩之下。其中區別明顯者,歐陽詢體長是也。

李百忍論書法

行書家中,不能不提杜牧,所書《張好好詩》,不但得二王筆意神韻,瀟灑自如,字畫飄逸,文采風流,書情一體,感舊傷懷,墨達心聲,堪為書林瑰寶。如果說蘇東坡《寒食詩》為天下第三行書,我則認為張好好墨跡列為第四。

唐代李邕的楷行書也是之精到,為後世所推崇。我們從傳世的《葉有道碑》、《嶽麓寺碑》、《雲麾將軍碑》看起來龍,從二王入手,深得右軍之氣,能入其內出乎外,精彩動人。《宣和書譜》說:“邕精於翰墨,行草之名尤著。初學右軍行法,既得其妙,復乃擺脫舊習,筆力一新”。北海字的體勢,似欹反正,左低右高,筆力遒勁而疏放,給人險峭爽朗的感覺。學二王而跳出二王的最明顯處,是結體創新,個性特點十分明顯。不但有異於二王,而突破唐初數家之異軍突起者。

李百忍論書法

談到顏真卿,這是書史上繼承傳統,善於推陳出新寫出自己面目的唐朝新書體的創造者。一變前人特別是魏晉初唐還有的蕭閒流暢遒媚韻致為雄強茂密,渾厚剛勁,具有時代風貌又有個性的特點,他存世行書墨跡甚多,僅從《祭侄稿》、《爭座位》、《劉中使帖》、《湖州帖》、《裴將軍詩》等墨跡中可見其如上所說的特點。以篆隸入行草,點如墜石,線如曲金,其雄強沉厚,僅少數書家可與媲美。特別是天下第二行書《祭侄稿》是一幅抒發愛憎之情的既有深度又有廣度,字裡行間充滿了極度悲憤之情,迅筆疾書,意不在字,睹之驚人,感人肺腑的率意天成之作。書與文默契,進入了極高藝術境界。從此稿中也檢驗了顏氏具有精湛的筆墨技巧與深厚的修養。雖屬奮筆疾書,但又不失法度,實為不易。

李百忍論書法

顏真卿不愧為一代大家,五代的楊凝式,宋代的蘇、黃,元代的耶律楚材,明代的董其昌、邵寶,清代的劉墉、錢南園、張廷濟、翁同和、何紹基,近代的舒同等都受其影響極大。其血脈綿延至今。

唐代柳公權主要貢獻表現在楷書上,存世行書墨跡不多,但從《蒙詔帖》中可見其氣勢開闊,筋力雄強,骨力洞達,剛柔相濟的特色來。

唐末,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政治極度腐敗,經濟凋落衰竭,引發了黃巢的農民起義,大戰十年,雖告失敗,但給唐朝以毀滅性的打擊。朱全忠滅了唐,建立後梁,而演成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代。和前蜀、後蜀、吳、南唐、吳越、閩、楚、南漢、南平(即荊南)、北漢等十國,混亂54年。

楊凝式在五代中都位居高官,官至太子太保。他急流勇退,裝瘋裝病。他佯狂,放浪形骸之外。他的字多留在洛陽寺廟的牆壁上,所留墨跡很少,有楷行《韭花帖》,行書《神仙起居法》,草行《夏熱帖》,行《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等。

《韭花帖》用筆來自顏,比顏秀美。其超脫、含蓄出自二王。好就好在縱逸雄強中含晉人神韻。章法疏朗,正是法於古人而開新局面的。字與字之間也拉開也是別於古人的。他的草書中雜以行楷,卻能和諧自然,也是獨具一格的。楊氏可為書道不景氣中之中流砥柱。

李百忍論書法

綜上所述,行書興於漢,傳為劉德昇所創。成熟於晉代。①不但書家多,而藝術水平也很成熟,以二王為代表,並以書聖稱之,其成就在於行草書。②對後世影響特大,歷代書家很少不學二王的。③二王書法重韻,韻律、韻致、韻味為衡量書法藝術高低的砝碼。凡欲得其神韻者,無不爭相仿效。

行書書法到了南北朝時,南朝書法多追隨二王書法餘波,書家中雖都有個人風貌(可貴的),但沒有明顯創新。北朝因立碑之風興起,加上刻工技術高低不同,以方筆巨多之書也出現了,高低不等,所留墨跡不多,給世人感覺南朝帖多碑少,北朝碑多帖少。但他們都是繼承鍾繇、衛瓘、索靖書法脈而留有形式不同罷了。

行書到了唐代,出現了統一局面,碑與帖同時存在。初唐時,由於唐太宗李世民偏愛王羲之書法,大臣爭效,求韻追晉之風大起,但唐代重法,行書一度徘徊,直到顏真卿用筆外拓,氣勢雄強,解放個性(應是張旭、素師等),抒發情懷,繼王羲之後,出現了第二個革新高峰。

到了五代時期,從顏真卿入手,上追二王,形成了以楊凝式為代表,既有顏氏特點,又有二王餘韻,融為一己後將字距拉開,行距特開,產生了筆跡雄傑,天真爛漫,風貌小異的高峰之後小高峰。

李百忍論書法

二、病筆與病筆的形成

中國漢字的美,把線條安排妥當是原因之一,如果線條不美,儘管結構好,筆頭有力,也醜態百出,人家討厭。下面我們把歷來認為是病筆的筆劃,列在下面,根據個人寫字的經驗,試探把形成的原因找出來,以供大家參考。

(1)點忌似牛頭 形成原因是:露鋒挫筆,筆毫未使鋪開,而且起筆太重,致使筆毫擰亂,所以寫出來便疙疙瘩瘩。看上去像牛頭一樣,到處是骨頭。

(2)撇忌如鼠尾 形成的原因是:落筆太重,挫筆時筆鋒檸在一起,而且在行筆時用力不勻,開始太重,行筆和結束則太輕,沒有按照筆筆送到的法則,而中間行筆稍快了,所以筆劃越來越細,像個老鼠尾巴,有肉無骨了。

(3)彎忌似蜂腰 形成原因:落筆過重,行筆驟輕,提筆太快,到結束時又驟重,這樣從起筆、過渡、到收尾用力不均形成的。兩頭大,中間就像馬蜂腰一樣,兩頭有肉無骨,中間無骨無肉。

(4)折忌似鶴膝 形成原因:起筆不穩不重,開始沒頓筆,折時用力過猛,折過時又提筆太快,所寫筆劃形成輕細,實看上去像個鶴的膝蓋,實用力不勻之過也。

(5)短橫忌似折木 形成原因:沒有按照逆入平出的法則去寫,起筆驟然,而用力時使筆毫未能平鋪,行筆時對筆毫未加調整,使其收斂,收筆太快而未回收,這樣必然是兩頭枝直插叉叉,像塊折斷的木頭一樣,又像狼牙,確實嚇人。

(6)豎劃、橫劃細忌如竹節 形成原因:注意了藏鋒逆入,但起筆過重,行筆太死,而無提按,到收筆時也注意了,但收的太重、太死,形成疙瘩,像一節竹竿,又像手工彈棉花的錘子。

(7)平橫頭尾忌似稜角 形成原因:蘸墨時未將筆毫調順,急忙寫來,造成稜角,中間行筆又死,對筆毫未加調整,結束雖注意收筆,但用力過重,收的不淨,顯露稜角。

(8)大橫忌如柴擔 形成原因:側筆切入,使筆後傾,形成前毫落紙重,後毫落紙輕,加上執筆太死,收筆重按而慌張,致使兩頭低,中間高。

如果用這些筆劃結成字體,那就醜不忍賭了,如果多個字裡,或幾個字裡偶然出現一二筆,也必將影響整體,所以我們在初學時,必須嚴格禁忌。怎樣方能避免呢?很簡單,能做到下面十八個字就不會產生這種病筆。即:“逆入平出,無往不收,無垂不縮,筆筆力到而勻”。

李百忍論書法

三、淺談顏真卿與《祭侄季明文稿》

我國書法藝術,發展到了唐代,書家輩出。其中顏真卿借鑑了古法,學習歐陽詢、褚遂良等人書法優點,並以褚書去追求王右軍,他在字形上不求同於古人,變化中又暗合於古人,加上吸收了民間創新的書法營養,而終能巧妙生新,自成一家,其對我國的書法藝術貢獻與影響,是為唐代書家之冠。

顏真卿,字清臣,山東臨沂人,因進封過魯郡開國公,世人通稱為顏魯公。他出身於書法世家,篆、楷、行、草皆妙絕,並具有剛正堅毅、光明磊落的氣質和胸襟,而這些氣質和胸襟融合在字裡行間,形成了犀利肅穆、渾厚遒婉、寬綽雄強的藝術特色。以其書法成就而論,堪稱右軍之後第一人。

《祭侄稿》產生的時代背景

顏真卿一生幾經動亂,為國剛正,屢遭權奸陷害,時遷時貶。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冬,安祿山在范陽起兵叛亂,真卿高舉愛國義旗,被推為平亂盟主。顏氏力量一舉光復土門十七郡。安、史叛軍進行反撲,圍困常山,王承業擁兵不救,終因眾寡懸殊,孤城陷落,弟執侄死。在這場動亂中,顏氏血族將吏妻子被害300餘人。後真卿遭貶,外任蒲州刺史,命泉明去洛陽尋得父屍,再訪常山又得季明之首骨,於乾元元年戊戌九月撰文祭之,世所聞名的《祭侄季明文稿》就是在這一段家與國慘痛的歷史悲劇,忠心維護國家統一而又屢屢遭貶的時代背景留下萬古長新的墨跡。

感情所致筆墨應命

整個文稿234字,加上塗去的34字,合計268字,寫得字字厚重挺拔,遒勁幽婉。乾溼相交,無不得體,大小參差,處處適宜,渴筆牽引非常充實自然,轉折之處極盡筆鋒變化之妙。通篇看來,血淚交融,氣滿神足。由於顏氏長期積累諳嫻筆墨技巧,感情所致,筆墨無不應命。

此稿最大特點是:書法隨思想感情的變化而變化,若依據臨文時心境波盪去細心審視,即可從不同的感情變化中看出筆墨的變化來。從一開始至“贊善大夫季明之靈”,心情尚稍平靜,書法表現紆餘蘊藉。自“惟爾挺生”至“俾爾傳言”,心情沉重,悲恨驟生,書法則不計精粗,隨之出現跌宕之勢、凝重之姿。從“爾既歸止”到“嗚呼哀哉”,激情填膺,怒氣大開,書法又出現了犀利之筆,鬱屈之墨,泰山壓頂之勢。自“吾成天擇”到結束,更是怒不可遏,血淚迸發,至此,則奮管疾書,意不在字,跌宕奇偉,奔放曲崛。誠如鮮于樞所說:“英風烈氣,見於筆端”。其中“魂而有知”到“嗚呼哀哉尚饗”更是不計字形,突破了有縱行無橫列之行書法度,進入草境,猶如霹雷閃電,飈楊太空。

在布白上,乍一看來,此稿書法前行後草,似超越法度之外,但仔細研視,字與字折搭有致,行與行有呼有應,隨著感情變化而自然流暢,卻顯得一氣呵成,縱橫成章。字的折搭隨時可見,行之呼應亦很清晰,其中最明顯者,如“以清酌庶羞祭於亡侄”的“亡”字以露鋒從下返上起筆,以求應於上行。再如“兇威大蹙”之“大”字露鋒起筆,即意承上行。“父陷子死,巢傾卵覆”的“巢”字最後一點不下收而上挑,“傾”字第一筆從下而至上來體現,都是行間呼應之筆。如此折搭呼應,便自然形成血脈貫通,整篇一體,驟然看來似無法度,而法度卻寓於筆墨之中。

好的布白,應是表達思想感情和熟練的筆墨技巧而自然形成的。此稿的布白,正由於是表達思想感情的產物,加上顏真卿精湛的書法功夫,因而一字之內疏密奇趣得當,行與行之間錯落、和諧、美妙,通篇看來“雨夾雪”似的參差、變化、對比十分統一協調。也正是由於這些隨著感情而激起的震盪變化,便又出現非常動人的氣勢來。使我們讀其文稿,見其筆墨,而身不由己的為他的感情所融合,所激發。

依據感情變化而出現的布白美,隨處可見。有“開國侯真卿以清酌庶羞”法度明顯的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之布白;有像“何圖逆賊舋兵犯順”以茂密沉厚之筆墨,粗細強烈對比之布白;有如“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大小對比,體大墨濃,一字一頓,特別疏落之布白;有“吾承天澤”到“嗚呼哀哉尚饗”的行距不拘,縱橫交錯,形象飛動,牽引有致之布白等等。正是這些隨著感情變化與高超的筆墨技巧相糅合而形成的各種布白,連綴成一個內容與形式完美統一的篇章。

《書概》雲:“骨之所得故取指實,筋之所得故取腕懸”。真卿幼時學書,曾用黃土懸腕劃牆,刻苦實踐,勤學好問,深得腕肘之功,有力透紙背之譽,“顏筋柳骨”之稱。只提顏筋之說,亦有商榷之處,而過去人只知顏書有“筋”,不知顏書有“骨”。氣勢筆劃勁挺,就說明筋引於外,骨含於內,筋骨相依,才能外柔內剛。不過顏氏之“骨”,為“筋”所隠罷了。

一次他和懷素論書法說:“寫字應用折釵筆法”。就是說用筆要像折金釵那樣曲折圓而有力。蘇軾評顏書說:“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都說明顏氏書法腕底很有功夫,以篆書之筋作用於楷行草中,因此筆劃出現了筋骨相依,折轉互含,圓而有力的新意。

前面說法,我們僅以《祭侄季明文稿》中也能得到滿意的證實。此稿絕大部分都是中鋒用筆,達到剛柔相濟。任你整篇看去,還是一字一劃看去,無論是粗如黍米,細似髮絲之筆,不管是圓轉還是方折,都顯得十分柔韌,柔韌中又給人以勁挺的感覺,這充分體現了顏氏腕力雄強,善篆多筋之說。在整篇中也時時出現章隸之筆,如“吾承”、“及”、“念”等字非常明顯。

前人云:“折以成方,轉則為圓”,我們若是對此稿精心探視,而顏氏用筆則折劃又能寓以圓感,而圓轉卻又能含以折意,實乃圓中見骨,方中含筋。折能寓以圓感的,如“門、圍、九、使、蘭、臣、丹”等字,轉能含以折意的,如“使、持、侄、及、荼、為”等字筆劃比較明顯。顏氏在筆劃方面也是立了新意的。

此稿雖則出現字與字牽引不多,但每有牽引處,無不合“是點劃處皆重,非點劃處偶相引帶,其筆皆輕”的法度,無論一字之內,字與字之間,輕重之轉換,盡合楷則,每遇上字牽引下字處,以輕重轉換之筆交待上字一筆終了,下字一筆開始,如“使、持、節”等字。“使”字末筆終了而連接“持”字第一筆時,用以按筆露鋒應之。“節”字雖屬意連,仍可見其筆輕重來。再如“真卿”二字,雖則一線牽連,為了表明上一字終了,下一字開始,而在銜接處以按鋒重筆示之。這種輕重交替之妙,又可見顏氏用筆之精熟。

文稿中相同的字也很多,如“門”字框8個,“爾”字7個,“嗚呼哀哉”2個,“大”3個,“國”3個,都力求變化,有的從結構寬舒上變異,有的則從粗細對比上區別,有的從角度上轉換,有的又從疏密上著筆。再如“父”字2個,一個出捺,一個變捺為點,“心”字2個,又各具形態。

整個文稿中,險筆險字亦時時出現,有的字本身險而救應的,有數字連結相互救應的,都各盡險姿,卻又能巧妙平衡。字本身險而就應的,如“魂而有知”的“知”字,右邊按一大而重的一點,以示救應,“天澤”的“澤”字一豎向左下引筆,穩其重心。“歲次”的“次”字,最後回鉤,以求其平衡等。數字相互救應的,也隨處可見,如“侯真卿”皆取向左傾斜之姿,重心不穩,“以清酌”則稍向右斜,以求其救應。特別是“以”字最後一筆,以意上拱出筆求其支撐,為了穩妥,“清”字下部又稍向右上傾,“酌”字右邊“勺”字向右開張,重心就全部平衡了。再如“天不悔禍,誰為荼毒”等亦是如此。但是這些相互救應巧妙之筆,並不是藝術上有意安排,而是隨著臨文的激情自然形成,這也正說明顏氏在書法上平素積累的過硬本領==功夫,而這些險絕救應,為此稿增添了躍動的生命力。

在用筆上,由於特定事件的激發,思緒深入於義憤、悲痛之中,且臨文時心情又非常激切,因而難計筆墨得失。隨桌感情的震盪,卻出現了粗壯凝重之潤墨和大量勁挺之渴筆,以對比手法,造成了波瀾壯闊的書法氣氛。由於顏氏腕力雄強,筆能攝墨,雖燥細之筆,潤厚之墨,皆顯墨實而勁挺,特別是這些渴筆的出現,對東晉以來江左行草書法只求其用墨潤婉麗來,無疑的是一個新的創造。

顏真卿的書法藝術,對我們進一步研究書法藝術的特點及其發展規律,提供了寶貴的資料。他那種維護全中國的統一反對分裂的行動,頑強鬥爭的精神,英風凜冽的氣質,光明磊落的胸懷,和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的嶄新書法藝術相輝映,是值得後人學習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