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談孟浩然山水詩中“詩中有畫”的審美透視

中國山水詩自孕育以來,就天然含有一種畫意,因為它所表現的主要對象就是“江山如畫”“風景如畫”的祖國山川風物。從六朝山水詩興起以來,精心刻畫和描摹以追求“形似”就成為山水詩作家們共同的追求。山水詩發展到盛唐,由之前的模山範水轉向了對以形寫神、以景傳情的審美追求。同時山水畫在唐代的興盛也激發了詩人們創作山水詩的靈感。

山水詩和山水畫都以自然山水作為自己的審美對象,其旨趣均在於創造優美的意境,使人讀詩如入畫境,品畫富含詩情,故而有其共性所在。早在唐代,唐人張彥遠就主張“書畫一名而同體”,宋代蘇軾繼而提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孔武仲《東坡居士畫怪石賦》中認為“文者無形之畫,畫者有形之文,二者異跡而同趣”。張順民也說過“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這些都說明了詩畫同構,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相互融通的道理。

細談孟浩然山水詩中“詩中有畫”的審美透視

一、孟詩“詩中有畫”觀點的提出

早在唐代,著名詩選家殷璠就在《河嶽英靈集》中指出王維的詩歌具有“著壁成繪”的藝術特色,而文學史上第一次將“詩中有畫”這一理念鮮明提出來的是宋代詩人蘇軾;王維是一位身兼詞客與畫師的詩人,他創立了水墨山水寫意畫一派,其山水詩的創作更多地融入了畫理畫法的技巧,詩與畫融為一體,故而有此稱。然而“詩中有畫”並不是為王維山水詩所獨有。杜甫的山水題詠詩中也有“詩中有畫”的影子。

孟浩然身處盛唐這樣一個山水詩畫興盛的時代,又與詩畫兼擅的王維相交甚篤,雖不善作畫,其山水詩卻在時代審美風尚和好友薰陶中自覺或不自覺的抹上了一層濃濃的畫意。因其詩富有畫境,故而很容易入畫,從而建立了山水詩與山水畫的關係。“詩中有畫”既是王維山水詩的藝術特徵,同時在孟浩然山水詩中亦有鮮明的體現,只是一直以來很少受到學界的注意。

細談孟浩然山水詩中“詩中有畫”的審美透視

“詩中有畫”的“詩”主要是指山水詩,“詩中有畫”的“畫”則具有多重含義。從畫的種類來看,畫分為人物畫,花鳥畫,水畫等,這裡的“詩中有畫”主要是指山水畫。山水畫在盛唐又分為青綠山水一派和水墨山水一派,孟浩然主要受到的是水墨山水一派的影響。從畫的層次上來說,畫有形式層面的畫法、畫技和更高層次的畫意、畫境之分。畫技即具體的繪畫技巧,包括色彩、線條、光線、層次、佈局、構圖等等,這類運用畫法的山水詩可以在讀者腦海裡還原為具體可感的視覺畫面。而畫意和畫境是屬於詩歌意境的層次。

對於詩人來說,它指的是詩人在創作時,對外界客觀真實的景物進行一定的加工構思,融合了詩人的主觀感情,從而創造出了情景相生、思與境偕的藝術境界。對於讀者來說,指的是讀者在欣賞詩歌時,需要調動自己的想象和聯想,將語言文字符號變為具體可感的生動畫面,使自己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從而體味到山水詩中所構建的意境之美。

細談孟浩然山水詩中“詩中有畫”的審美透視

二、繪畫藝術的巧妙借鑑

孟浩然在創作山水詩時,受盛唐山水畫審美理念和藝術手法的薰陶和啟發,也自覺或不自覺的使用了畫理畫法入詩,因而孟浩然的山水詩既富有畫的直觀性,讀來以喚起讀者類似的體驗,使其如臨其境,又具有盎然詩意,形成了“詩中有畫”的鮮明藝術特徵,詩情與畫意初步實現了有機統一。

其一是淡如水墨的色彩。中國的水墨山水畫素來追求“尚簡”,主要通過墨的濃淡來區分畫面的光影,色彩和層次,充分發揮水墨特殊的暈染作用,以求取得“水暈墨章”而“如兼五彩”的獨特藝術效果。因為墨的濃淡乾溼這種表現手法能給人帶來一種沖淡閒遠、空靈虛幻的意境之美。

孟浩然的山水詩設色極簡、極淡,使得其詩空靈蘊秀、淡雅清麗,與水墨山水畫有著一致的意境,以至於聞一多認為“淡到看不見詩”。其素淡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喜歡使用素淡色彩的詞彙來寫景“青”“白”二字更能體現孟浩然對平和恬靜、淡雅疏朗藝術風格的追求。二是詩中攝取的意象多是色彩清淡的景物,孟浩然山水詩意象的設置共同的藝術旨趣都指向於對“清”“疏”“淡”“遠”審美風格的追求。相對於孟詩的素淡,王詩則更側重於對所描寫的事物進行敷彩著色,以色彩的鮮明對比來喚起讀者對詩中描摹景緻的深刻視覺印象。

其二是精妙絕倫的畫面佈局和構圖。繪畫是一種“空間藝術”,須將空間並存的景物按照審美的原則加以巧妙的佈置。孟浩然的山水詩常常將移步換形的“平遠”“高遠”“深遠”的視野凝集在一幅畫裡,使其畫面成為多重時空關係的總和,猶似一幅完整的長卷式的中國山水畫。孟浩然不僅注意山水詩畫面的佈局和構圖,同時注意處理畫面的虛實關係,虛實相生,以達到“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藝術境界。

其三是將聲音引入山水詩的意境營造,化靜為動,以動寫靜,把畫面上難以描摹的景物動態和聲響再現出來,使畫面成為一個有聲有色的的隨著時間延展的流動的圖畫,從而形成一幅絕妙的“有聲畫”。孟浩然在其山水詩裡尤其喜愛描摹自然界的清音來表現他清雅淡泊的心境。

細談孟浩然山水詩中“詩中有畫”的審美透視

對景物動態場景的捕捉,則讓畫面富有動感,形神兼備,富有氣韻。南朝謝赫將“氣韻生動”列為六法之首。唐張彥遠也標舉謝赫的“氣韻生動”,而將“傳移模寫”列為末事。繪畫不僅講求“摹其形”,更要講求神似,追求氣韻生動。惟其氣韻生動,才知有蓬勃生命力,才更貼近大自然本身的生命律動。孟浩然的很多山水詩不僅僅停留於靜態畫面的如實描摹,也注意寫出富有動感畫面的神韻,善於從紛繁變幻的眾多事物中攝取最引人入勝的一剎那,從而使呈現在讀者想象空間裡的畫面具有一種連續性和動感性。

三、詩畫交融的意境之美

孟浩然的山水詩不僅僅停留於初步的對山水畫技術技巧的借鑑上,更多時候是將山水畫的畫韻融入山水詩的意境營造上,使山水詩畫融為一體,兼具詩情與畫意,從而提高山水詩的審美意境,為唐詩的意境美開拓了廣闊的詩美空間。孟浩然山水詩的藝術特色是“韻高”,需要“妙悟”方能領悟箇中旨趣。這個“韻”指的就是孟浩然山水詩所營造的獨特的詩畫交融的意境之美。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範疇,指的是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相互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意境是構成我國山水詩畫品格高低的重要審美標準之一。盛唐詩人王昌齡在其詩學論著《詩格》中首次提出“意境”一詞,標舉“三境說”,即“物境”“情境”和“意境”王昌齡“三境說”的提出,對詩歌意境這一美學範疇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引領作用。從注重“物境”的刻畫,到追求“情境”的營造,再到“意境”的昇華,豐富了中國的意境說,第三層境界被王國維稱之為“有境界”,而有境界方成高格。孟浩然以畫法入詩,具體描摹客觀事物的形態以達到形似的過程,可謂是詩的“物境”。

細談孟浩然山水詩中“詩中有畫”的審美透視

但詩人更多時候是將對客觀事物的描摹視為詩人心境的一種寄託,為的是表現詩人追求淡泊超然的審美意境。孟浩然的山水詩秉承了司空圖的“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意境論,其筆下的山川風物蘊含著詩人自己的主觀精神意緒,並將詩與畫兩種藝術形式的長處緊密結合起來,在融合詩畫的過程中產生出既包孕詩、畫意境又超越詩、畫意境的獨特意境之美,從而實現情與景、物與我、主觀與客觀的完美統一。讀者可以透過詩歌中的描述性語言體味蘊藏在其中的畫意和畫境,進而進入詩人所開拓的審美想象空間。

孟浩然除了擅長描寫景中寓情,情景渾然一體的山水詩篇,更擅長將水墨畫的留白藝術運用於山水詩的創作上,傾心於虛境的構建,由實轉虛,實景與虛境相互交融,營造一種空靈雋永的韻味,將山水詩的深遠意境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審美空間。中國水墨畫最講究一個“虛”的運用,因此“留白”成為水墨畫營造意境的重要手段。水墨留白,虛實相生,惜墨如金,計白當黑。寥寥數筆丹青,於方寸之地勾勒天地,於無畫處凝眸成妙境,這是水墨畫“氣韻生動”的內在生命力所在。孟浩然的山水詩之所以富有神韻,其重要原因之一在於空靈淡遠意境的營造。

細談孟浩然山水詩中“詩中有畫”的審美透視

四、承前啟後的文學史意義

劉宋時期借觀山水以體玄悟道的時代風尚同時孕育了中國的山水詩和山水畫。山水詩在謝靈運時代,追求形似乃是當時的審美趣尚。正如劉勰所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謝靈運在山水詩的描寫中,開創性地借鑑了繪畫的散點透視、隨類賦彩、密置構圖等藝術手法,詩中初露“詩中有畫”的端倪。

然而他的山水詩只在摹形寫貌、曲寫豪芥上下功夫,沒有實現詩情與畫意、物與我、主觀和客觀的完美統一。此時的山水畫亦如此,側重對物象進行細緻的刻畫或者當作人物故事畫的一種陪襯。

初唐的山水詩在繼承六朝山水詩的基礎上,在擺脫形似追求神似的路上向前邁了一步。如王績的田園景物詩和“四傑”、沈宋的一些描摹自然的佳作。中國山水詩到了盛唐階段,才臻於完美、純熟。此時的的山水詩不再只是模山範水,而是“不唯寫山水之形勝,並傳山水之性情,兼得山水之精神。”山水詩從“貴形似”“尚巧似”到致力於達到神似,力求表現山水的風神和詩人自我的個性,從而將山水詩藝術推向了成熟的高峰。同時山水畫在此時也趨近成熟,其繪畫理論的繁榮也為此時山水詩的創作提供了很多藝術方法的借鑑。而開創盛唐山水詩繁盛局面、完成山水詩由形似向神似過渡的正是詩人孟浩然。

細談孟浩然山水詩中“詩中有畫”的審美透視

孟浩然山水詩祖建安,宗淵明,承康樂,開王維等盛唐山水詩派之先。孟浩然將陶淵明的借山水寫懷和二謝的借山水審美相結合,既注重“物境”的描摹,又側重詩歌“意境”的營造,揭開了盛唐山水詩鼎盛的序幕。孟浩然在山水詩畫相互交融的時代風尚下,自覺或不自覺的將山水畫的畫理畫法運用到山水詩的創作中,在對“物境”的刻畫上,他一改謝詩的密麗風格,化密景為疏景,棄重彩用淡墨,融“詩情”和“畫意”於一體,創造了詩中有畫、詩畫互通、素雅淡泊的詩歌意境。這無疑給比孟浩然小十二歲的身兼詩人與畫家的王維以藝術及審美上的啟示。

清代劉熙載《藝概》曰:“王右丞詩,一種近孟襄陽,一種近李東川,清高名嶲,各有宜也。”一語道出了王維山水詩風受孟浩然詩風影響而呈現出相似的詩歌特色。具有雙重身份的王維自覺發揮其詩與畫兼擅的優勢,將水墨山水畫的技法與山水詩的創作更加完美的結合起來,熔畫法與詩法於一爐,真正意義上實現了詩情與畫意的完美統一,從而將山水詩畫推向了一個新的藝術高度。如其山水詩《終南山》《山中》《辛夷塢》《鳥鳴澗》等都是“詩中有畫”的佳作,顯示了王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山水風神,不愧為山水詩典範作家和藝術大師。

由此可見,“詩中有畫”作為山水詩的一種詩歌藝術特色,肇基於謝靈運,形成於王維,連接他們二人完成過渡的則是處於盛唐前期的詩人孟浩然。孟浩然將自謝靈運山水詩中肇端的“詩中有畫”特色進一步運用到自己的山水詩創作中,從而成為盛唐山水詩派的先驅者和開拓者,其山水詩意境的創造也為唐代意境說這一美學範疇提供了具體的創作典範,在文學史上具有多方面的啟示意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