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男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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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男的逻辑

王实甫的《西厢记》脱胎于元稹的《莺莺传》,两者虽故事相似,旨趣却大为不同。《西厢记》美则美矣,但情节人物太过理想。《莺莺传》文辞、结构、细节铺陈都不及《西厢记》,但故事更真实客观。《西厢记》满满是爱的浪漫,《莺莺传》才写出人世的凉薄。


《莺莺传》托张生之名,其实说的是元稹自己的故事。元稹是才子,也风流,也有才子常见的毛病——薄情。如套用现代称谓来形容,不妨称为“渣男”。


风流才子另一个特质是自命不凡。《莺莺传》上来就夸赞张生,说其人“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不但风流自赏,还强调非礼勿行,俨然一洵洵儒者。而且这位张生,二十三岁,未尝近女色,还是童男子,一副洁身自好,孤高不群的君子样。


《莺莺传》的前半部和《西厢记》类似,也是张生路经普救寺,遇崔家母女,恰逢兵乱,张生请相识的蒲州将领保护了母女。只不过,《莺莺传》中的崔母并不像《西厢记》中,提前承诺,只要有人相救,就把女儿许配给他。《莺莺传》中,张生是兵乱之后,崔母答谢他时,才第一次见到莺莺。然而,这位非礼不可入的君子,见到莺莺后,好像忽然间一下把自己的价值观抛到九霄云外了。元稹描写,张生先是“以词导之“,无非是挑逗的婉词,莺莺不理。他又继续纠缠莺莺的丫鬟红娘,三翻四次地纠缠,红娘”果惊沮,腆然而奔“,把丫鬟都吓到了,可以想见这位张生都说了些什么话。

渣男的逻辑

大概红娘被纠缠得实在没办法了,于是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红娘问得对你张生为什么不直接请媒人提亲呢?注意,这时候张生给出了一个渣男最常用的理由,他说:“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古今中外,尽管表述方法不同,但渣男在这个时候给出的理由,逻辑都相差无几。如果你不太懂这段文言也不要紧,无非是说我一见她,就神魂颠倒,若等着三媒六聘,我就要因爱而亡了。仔细想想,古今中外的渣男在对女孩提出非分之求时,是不是都用自己的爱无法遏制来做理由?


红娘估计不堪其扰了,就提出莺莺喜欢做文章,张生不妨作诗来打动她。红娘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却无意中戳中了文艺女青年的命门,才子最擅长的莫过于以诗文挑逗之,莺莺这类女子最容易为华美、诗意的言辞而心荡神移。诗递过去,立竿见影,迅速收到了莺莺的回执,便是那首著名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大喜,认为这就是暗示他:十五之夜,逾墙相会。于是兴冲冲,在十五夜翻墙来到莺莺所住的西厢,不曾想,却被莺莺当面教训了一顿,责怪张生做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莺莺的逻辑很谨严:张生开始回护崔家,行的是义,而过后又趁乱有非分之求,和之前的那些趁乱劫掠崔家的人,又有多大区别?莺莺说,自己之所以写那首诗给张生,是不想让母兄知道此事,想让她过来,要当面和他说清。


和《西厢记》逾墙之后的水到渠成不同,《莺莺传》到了这里,似乎张生的非分之想已被断绝。然而,之后的故事却毫无征兆地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过了几天,张生正在“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原来是红娘谐着衾枕放在他屋里,又离开,俄而,红娘带着莺莺一起来了,莺莺一脸“娇羞融冶”,和之前的端庄全然不同,张生终于得谐好事。


故事到了这里,破绽出现了。如果莺莺早已有意张生,人前装装也就罢了,为何在张生逾墙先见之后,还要来那么一番义正辞严的申斥,若纯为作伪,实在有画蛇添足之嫌。若本无意,为何又自己主动投怀送抱,虽然女人心,海底针,难以琢磨,但这位莺莺小姐的人格也未免太分裂了。

渣男的逻辑

我不妨大胆推断一下,元稹一定在这里隐去了事实某些重要的部分。从张生逾墙开始,看上去这和《西厢记》相似的情节,其实却具有完全不同的潜台词。元稹一方面让张生背离礼教的行为没有得逞,反过来让莺莺现出虚伪的扭捏,却又主动地去亲近张生。主动去勾引莺莺的张生,反倒成了被动的一方。这也是才子们文过饰非的惯常态度,至于张生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莺莺就范,我们永远不得而知。


再往后看,我们就知道元稹为何要如此编排剧情了。心愿得遂后的张生过了一段和莺莺鱼水交欢的日子,不会再因得不到爱而死的张生,似乎仍旧没有时间去想媒聘之时,不久就离开蒲州,去了长安。莺莺的表现是“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她已经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却仍抱持着平静自尊的态度,对张生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此时,这哀婉可人的女子,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决绝。


过了几个月,张生似乎意犹未尽,又回到蒲州,两人又秘密厮守了一段时间,不久,张生再次离开,赴京赶考。这位张生没有《西厢记》里的张生那么好运,投考未中,索性在长安住了下来。对于莺莺,不过是寄几封信过去,送点脂粉首饰,“以广其意”,不过是随意抚慰敷衍一下,不过是渣男常用的手段,即便放在唐代,也显得老套。莺莺虽然早已看出看出张生的心思,但到底是女子,回信中不免也渗透哀怨,“离忧之思,绸缪缱绻”。 “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对自己轻易以身相许,蒙羞忍垢,却无法在一起的命运,莺莺已了然于胸。她甚至也想到了张生可能会有的托词,在信中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字里行间虽很克制,但不难感受到背后强烈的情感。明明是自己挑逗在先,还有嘲笑别人不守礼制,把盟约背弃,用什么要做大事,只能忽略情感,舍小从大之类的说法,不正是渣男最常用的理由。


然而,无论莺莺言辞如何哀婉深沉,张生已不为所动,他要做的,只是为自己抛弃莺莺找一个堂皇的理由。张生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莺莺是天命的尤物,是要逞妖为害的,“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如妲己、褒姒,:“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听来好像自己做出了极大努力,不能驾驭妖孽,只能忍痛割爱了。天生尤物,不过是红颜祸水的一种委婉说法罢了,这就是渣男的逻辑。当初说莺莺主动相就之类,不过是为这个逻辑埋的伏笔,一个不守礼教的女子,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无论渣男给出什么样的解释,他们的行为逻辑是没有改变了。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风流自赏的渣男会觉得虽然自己抛弃了对方,凭他的个人魅力,那个女人也会终身难忘,甚至只要他一声召唤,就会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莺莺后来嫁了人,张生也娶了亲,某次恰好经过莺莺家,风流的张生大概仍旧对自己的魅力颇为自信,竟然冒充莺莺的表哥,想要见一面。结果,莺莺始终没有见他,只先后留下两首诗给他,后一首说:“弃我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诗写得内敛,不见太多怨怼,却绵里藏针。告诫张生好自为之,既有当日之负心,希望今日能改过自新,好好珍惜其他人吧。然而,以张生的行径看,或者不如说以元稹写此文时,文辞之间仍隐隐透出的得意看,这个人是不大会改掉渣男习气了。


南宋后兴起理学,对女性的禁锢明显加强,唐代女性对女性的束缚尚没有那么严苛,因此《莺莺传》里的莺莺比起《西厢记》里的莺莺,行为更加独立,性格更为坚韧。尽管上了渣男的当,却能够在渣男试图故伎重演之时,断然拒之门外。无论元稹如何贬低为妖孽,这个女子都值得同情与佩服。


放在当前的语境内,我相信很多人都会觉得《莺莺传》三观不正,我想,古人估计也有同感,王实甫才对《莺莺传》做了大量改动,给张生和莺莺的感情一个更加美好的结局,一个更为坚贞的底色。这才让《西厢记》成为经典。然而,《莺莺传》却显示出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人间,虽然在文学价值上,《莺莺传》远不及《西厢记》,但我仍建议今天的女孩子们抽空读读,增强一下鉴别渣男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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