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诗之境

中国禅诗之境


中国禅诗之境


1、诗禅合流

禅诗的主要表现形式是山水诗。由于诗者的心境极其淡泊,对自然山水最神奇、最微妙的动人之处往往会有一种特别精心的感触,一草一木,一泉一石,都是诗人笔下的华章。正因如此,诗便有了禅味。

禅诗既是一种意境诗,也是一种哲理诗,表达明心见性之理。它一方面包蕴禅宗的哲理内容,富有禅趣美,另一方面具备诗歌的美学特征,有诗意美。诗者可以远离尘嚣,过着“伴云依石”的生活,也可以驻守凡俗,心出离而身不出离。但共同之处,都是借自然之景物,寓悟道之禅机,出自诗人笔下的景物诗,都得当得起“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评价。

也有文艺理论家认为,禅诗不能被简单地被归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一种类型,因为中国古诗文中,禅意、禅趣、禅境、禅思、禅机,几乎无处不在。从广义上理解,中国的古诗,一半是禅诗。

在中国唐宋时代,僧人吟诗,诗人参禅,这种“诗禅合流”现象,成为一道奇特的文化景象。“诗禅合流”,一方面促使在僧侣中产生了一个特殊阶层“诗僧”,另一方面也在文人士大夫中出现了大批痴迷于禅宗的诗人,从而形成唐宋文化中“文人与僧人共同活跃”的人文奇观。对于僧人和文人来说,诗与禅,其实都已经变为感性生命的存在方式,成为“明心见性”的修行路径。诗与禅,在身份模糊中实现高度的生命自觉。

“诗禅合流”,是唐宋文人和僧人在创作中融入禅悟思维,或在修行中融入审美灵性,以对现实和人生的深刻感悟为基础而形诸诗作,浸透着浓郁、强烈的禅学意蕴,具有一定的禅机、禅趣、禅理和禅意,渗透着醇醇禅韵和禅味,具有禅宗和文学的双重属性。

其实,僧人吟诗的现象早在汉魏两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但真正形成风气却还在唐宋。诗僧有通俗派、清境派之分。前者如王梵志、寒山、拾得之流,诗歌通俗浅显,朗朗上口,主要流传于民间;后者如皎然、齐己、贯休、灵澈、道潜之辈,诗作含蓄蕴藉,典雅清淡,在士大夫中很有市场,对唐宋诗“空灵”意境的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到了两宋,诗僧队伍更为壮大,僧诗数量更丰。南宋书商陈起编录的《宋高僧诗选》,分为前后两集上、中、下三卷及续集、补遗等,共收61位诗僧232首诗作。厉鹗的《宋诗记事》所收录的诗僧更高达240余人。

“诗禅合流”,为诗僧提供了吟诗的方便。禅宗一开始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著名的“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公案即是标志。以后创立了“一指头禅”、“得山棒,临济喝”之类的暗示法。但终究觉得不用语言、不立文字不是办法,又不能完全背弃教义,于是受“偈语”及世俗诗歌的启发,用暗示、象征等手法去引领后学便成为一种通用方法。诗歌简练的语言、齐整的结构无疑为禅师启悟后学提供了理想范式。隋唐以后,特别是两宋时期,禅宗不仅引用诗句,更是出现了所谓“机锋”、“文字禅”甚至“狂禅”等大立“语言文字”之禅。这就为禅僧习诗提供了机会。

2、禅意空境

宋代僧人圆悟克勤的禅诗:“芳草织茵迎步绿,落花铺锦拂衣香。归来说似诸禅子,荡荡风光绕画梁”,这是春和景明之图,以野游寻春比喻求道。而宋代张五尽居士的“莲花荷叶共池中,花叶年年绿间红。春水涟漪清澈底,一声啼鸟五更风“,此为仲夏红莲之画,前两句比喻自性如莲花荷叶,年年相同;第三句喻自性如春水般明净;第四句是说,一旦本心为外物所污染,则自性顿失,如鸟啼风吹,不可捕捉。这是在阐说自性人人皆有,贵在清静自守之理。

唐宋文人对文学本质认识的重大突破,就是使诗歌洋溢着浓郁的禅意。他们热衷于参禅悟道写禅诗,重知解,仰顿悟, 从而丰富自己的生命色彩和精神境界。文人喜禅自唐代就已开始, 至中唐转盛。到了宋代, 禅宗与文人的联系甚为密切,甚至形成一种社会风气。宋代国势之盛不及唐代, 而且外患频仍,仅谋自守,其时人心静弱而不雄强,,所以文人笔下的诗内敛、深微, “ 馀味日新” 。但宋代诗人通达物理。笑对红尘。乐对人生的精神,标识了一个时代的风貌,“可谓太山遍雨, 河润千里者也”(刘勰《文心雕龙》)。

禅无疑是那个时代的最佳选择。这从诗人们的一首首禅诗中皆可窥见, 他们的宦海沉浮、命运的坎坷或精神的破损, 都会从山中、水上或佛寺里传出,自身自心的禅趣禅悦悠然可得。“ 莫问红尘事, 林间肯暂闻” (陈尧佐),“ 未如欢戚两相忘, 始是人间出世人”(苏舜钦),“满目云山俱是乐, 一毫荣辱不须惊”(邵雍),“ 休问游人春早晚, 花开花落不相关”(郑獬),“ 苦竹绕莲塘, 自悦鱼鸟性。红妆绮翠盖, 不点禅心净”(黄庭坚),“ 闲上山来看野水, 忽于水底见青天”(翁卷),“ 住山未必知山好, 却是行人得细看”(游九功)……这些精妙的诗句都恰切地表现了他们“ 人生在世不快意” 或是“ 心入于境, 神会于物” 时的心理趋向。

盛唐诗人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诗如其人,孟诗意境清远高妙,而且语言也逸韵隽永。孟浩然的名篇《寻香山湛上人》:“朝游访名山,山远在空翠。氛氲亘百里,日入行始至。杖策寻故人,解鞭暂停骑。石门殊豁险, 篁迳转深邃。法侣欣相逢, 清谈晓不寐。平生慕真隐, 累日探奇异。野老朝入田, 山僧暮归寺。松泉多逸响, 苔壁饶古意。谷口闻钟声, 林端识香气。愿言投此山, 身世两相弃。”此诗约写于孟浩然二入长安应仕落第之后。诗以纪行的形式,述写了孟浩然至洛阳香山寺寻访高僧朋友湛然的全过程。当诗人在“朝游访名山” 、“杖策寻故人”而到达了香山寺之时, 即为其“谷口闻钟声, 林端识香气”的禅意环境所吸引, 因而才写出了潜藏于其心底的心声:“愿言投此山, 身世两相弃。”

韦应物是中唐著名的文学家,其诗以“高雅闲淡”而著称。由于深受禅宗思想影响,他的山水景物诗在意境上,表现出空灵、幽静、淡远的特点,而这些审美风格正是佛禅所追求的境界。静默玄想的修行习惯与对“无为”法的钻研,都需追求虚静。唯其虚,故觉万法皆空;唯其静,故觉万物不动。这种禅趣体现在诗歌艺术中,就是追求心静、境静,神空、物空的意境。在默守中,诗人不仅能反思俗世的事务,而且能安静地观照自己的内心,使之进入一个“自忘”而“空”的境界。静默也使诗歌本身带上了冲淡之风和空淡之美。

韦应物禅诗喜用多用“空”字。“空”本佛教用语,韦应物在诗中广泛地用来形容一切事物,“空”字还用来形容所作所为,大千世界乃至于内心世界的空净,如:“空游昨日地,不见昨日人”(《有所思》卷六);“岁宴仰空宇,心事若寒灰”(《秋夜其二》卷六);“远自鹤林寺,了知人世空”(《夜偶诗客操公作》卷一)。

中唐诗人寒山,从最初的丰衣足食蜕变为后来的弊衣疏食,但其心境却一反青年时期的抑郁寡欢,变得安宁和乐。70余年来,他在天台山精研佛道,作诗六百、警励时俗,影响遍及中国文坛、禅林乃至芸芸众生,成就了一代神话。在漫长的隐居岁月屮,诗人沉心静气,开始反思过往人生中的种种遭遇,不免感慨万千,而面对干净澄澈的碧水蓝天,诗人的人生智慧也逐渐显露端倪。

寒山诗中的“寒山”之境,就物境而言,主要指的是浙江天台寒石山的景象。而就心境而言,则指的是一种空寂无物的境界,此种境界与禅宗息息相关,是寒山诗韵味、旨趣的外化形式。那么,诗人笔下的“寒山”之境究竟如何呢?从诗中可知,寒山气候寒冷,路途险恶,人迹罕至,然而此中风景却又别有韵味,青天白云,孤月圆日,虎鹿为邻,石林临溪,与王维笔下有着烟火气息的寒山之境相比,这里的寒山之境显得更为安闲自在、清雅绝尘。受到诗人心境的影响,诗中的寒山之境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空”、“寂”之感,如“寒山唯白云,寂寂绝埃尘”、“寂寂好安居,空空离机诮”、“莫知神自明,观空境愈寂”等。“空”、“寂”在禅宗中的含义分别是无诸相、无起灭,指的是一种远离”诸法相“的寂静状态。

北宋理学家、文学家邵雍也是个求闲自乐的人, 他名其居曰“安乐窝” , 自号安乐先生, 可见他只缘心净。如他的《归洛城游龙门》:“无烦物象弄精神,世态何尝不喜新。唯有前墀好风月,清光依旧属闲人。”世间万般物象焕然一新,精神百倍,而世人大多喜新厌旧,追逐不休。但诗人不愿做喜新厌旧的俗人。“唯有前墀好风月, 清光依旧属闲人”,表达了他做个闲人的自有乐趣。这份乐趣只有闲人心净人能感得。这首诗正契合《华严经》云:“ 菩萨清凉月, 常游毕竟空。众生心垢净, 菩萨影现中。” 对于众生而言,烦恼是因为心不净,“ 心垢净”了,“水清月自现” 。

3、归家之心

禅宗在中晚唐以后,越来越世俗化,习持方式也越来越简单,加之社会开始由盛转衰,政治上的失意或对现实的失望,使越来越多的文人学士、王公贵族投向禅宗的怀抱。他们的诗歌作品也越来越多地染上了浓郁的禅风,由此在士大夫阶层中形成了一边悟禅,一边吟诗的“习禅诗人群”。

首先出现的“习禅诗人群”是唐代山水诗人群。这个群体以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人为核心,成员均笃信佛教,倾心禅宗,且都有较长时间的习禅经历,并与禅僧有过密交往。他们的诗作自然都带有浓郁的“禅味”。不仅如此,他们的诗还因有较强的哲理味而被禅师们用来示法、开悟弟子。如王维的《终南别业》一首中“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等诗句在禅宗语录中多有记载。

据统计,这一时期仅在诗题上与佛寺禅僧有关的诗篇,韦应物高达67首,刘长卿也有55首,其他如裴迪29首,孟浩然28首。至于其他诗人如白居易、刘禹锡、王昌龄、常建、贾岛、李商隐等人的诗作中禅味就更浓了。由此可见,当时文人士子的习禅之风是何其兴盛。即使是像李白、杜甫那样的诗歌大家,在他们的诗歌作品中也不难看到写“禅”的诗句,如杜诗“心许双锋寺,门求七祖禅”等。另外,从诗人爱以佛家“居士”自称也可以想见当时习禅风气之盛。如王维字摩诘,白居易号香山居士,李白自号青莲居士,而贾岛本身是还俗僧人。禅宗进入诗歌,形成了唐宋诗歌空灵的意境和适意的乐感。

宋代诗人近禅的首推苏轼,其次是王安石,而最大的诗人群则是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王安石主要是在新政失败后的晚年接触禅宗的,每日捧读佛经,闲话僧房,因此诗中禅意颇浓。举《游钟山》(四首)之一为例:“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苏轼则比王安石走得更远。这位东坡居士一生结交禅僧近百人。这些禅僧大都能文善诗,文思敏捷,话语机智,幽默风趣,苏轼从中学到了不少禅家的话头与机锋,表现在诗作上,则显出机智与禅理玄思。如《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著色山》一首:“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又如《雨夜宿净行院》:“芒鞋不踏名利场,一叶轻舟寄水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这样的禅境在他的诗作中比比皆是。

两宋文学中影响最大的流派是“江西诗派”,这个诗派大多数诗人都是南禅的忠实信徒,因此他们的“引禅入诗”就更为自觉。对禅的虔诚与深厚的禅学功底,加之新旧党之争带来文网森严、仕途险恶,因而作品更趋淡泊退让,诗歌不再是世界的回声,更成为心灵的皈依。

禅宗提倡“即心即佛”的原则,不重经典,蔑视权威,反对仪轨,否定偶像,充满个性解放的味道。“禅而无禅”是禅诗的最高境界。禅宗作为印度佛教中国化的产物,也是中国文人处世哲学的体现,它强调“离相无念”、“对境无心”,因此在禅宗那里,没有迷狂式的宗教冲动和怒潮式的参拜激情,有的只是静观默照中的清幽淡雅之趣。禅宗的这一审美追求,契合了仕途屡挫、生活不幸、渴望寻求精神解脱的唐宋文人心理,很快就被他们接受并形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审美风尚。他们把“诗”与“禅”精妙结合,模糊了自己作为文人或僧人的身份界线,实现“诗禅合流”,以金刚比喻禅心,以“空性”构筑诗情,其实就是对生命的自觉解放。从诗学上看,就是达到了在审美中觉悟,在觉悟中审美。

禅诗是“道” 与“艺”完美结合的典范,机智、悠远的禅理与空灵、深邃的意境相结合, 形成了禅诗独特的审美特质, 表达了禅宗对生命独特的理解。带着生命智慧的禅诗无疑以其深广的境界而著称于世, 为世人带来独特的审美享受。

“归家” 是禅诗的核心主题,是禅诗的“道”。“归家”,即“归心”,归于本心。禅宗经典《古尊宿语录》中有一首禅诗:“海门山,长安道,茫茫烟水连芳草。楼头客, 马上郎,一听落梅悲故乡。”这首诗以“游子思乡” 为喻,写世人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对生命意义的反思。归家,归心,回归生命本来面目,体现生命本真,是“思乡游子” 的追求。“迷失” 的世人沉沦于纷繁的现象世界之中, 不可能产生这份悲凉之“思”, 唯有开始思考生命意义的人,才有“思归” 之心。因此, 我们说“思乡” 源于“游子” 对自我现实生存状态的反思,源于对“沉沦” 生活的认识, 源于游子生命意识的觉醒。回首过去,历尽艰辛, 展望前景,一片茫然,一生奔波繁忙于纷纷扰扰的人生旅程, 意义何在? 归宿何在? “思乡” 主题的禅诗反映出禅宗大师们对生命存在意义、生命终极价值的思索, 具有很深远的存在本体论的意义, 也是禅诗的深味所在。

幽远而深邃的意境,是禅诗的“艺”。禅诗的上乘之作,不在于禅语的运用与否,而在于它所创造的幽远而深邃的意境。如唐代诗人张说的《湖山寺》:“空山寂历道心生,虚谷迢遥野鸟声。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云间东岭千寻出,树里南湖一片明。若使巢由知此意,不将萝薜易簪缨。”金圣叹评析道:“不因寂历不生道心,然而寂历非道心也,不因迢遥不传鸟声,然而迢遥无鸟声也。”再如王维的《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诗把青青苍苔写活了,人的思绪与之合二为一。诗人在诗中创造出的那种物我交融、优美和谐的意境,正是禅家梦寐以求的幽远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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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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