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世程韻——李世濟

“春秋亭外風雨暴”,聽著李世濟老師的錄音,我不禁想起她多年前對我的關照。如今李世濟老師已離開我們三年了,憶起我每次到家請教時,她總是有求必應,從不回絕 , 眼前不斷湧現出李老師當年的風采。那是上世紀 70年代末,李世濟老師在人民劇場演出《鎖麟囊》。臺上的“薛湘靈”無論是唱腔還是動作,都呈現出一個“美”字。尤其是李老師的“小嘴”,真正是古人講究的“櫻桃小口一點點”。之後,李老師和生活中的伉儷、舞臺上的合作者唐在炘老師對程派劇目逐個加工整理,就是為了能夠使《文姬歸漢》《朱痕記》《英臺抗婚》《梅妃》《碧玉簪》恢復上演,使程韻唱出“新聲”。那時的京劇舞臺上,只有李世濟老師在獨立扛著程派藝術的大旗。30 年後,我走進了李世濟老師的家,聽她講述從藝的那些事……

我們家是一個大家族,祖父母、叔伯和各家孩子們生活在一起。雖然說生活不是太富有,但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們卻每日樂享快活。由於我父親在一家銀行做襄理工作,薪水頗豐,便幫助其他各家的生活。

濟世程韻——李世濟

《賀后罵殿》李世濟飾賀後

因為父親喜好京劇,影響了我的從藝之路。我出生在蘇州,小時候經常跟姑母和姨母生活。我四歲時,經常“票戲”的姨母請來一位先生教她《女起解》。他們在堂屋上課,我就搬來一把小板凳坐在紅木桌子底下當“旁聽生”。老先生教了幾次後,我卻先於姨母學會了。姨母很高興,每次參加票房活動總帶上我去“票戲”,而且逢人便說:“我這個外甥女會唱戲!”大家覺得小孩子唱戲好玩就逗著我唱,我的膽子也很大,張口便唱:“蘇三離了洪洞縣……”

有一次,大人們組織了一場演出,特意安排我演《女起解》,還找來一位比我大四歲的小女孩演崇公道。我化好妝後,大人把我抱上臺。我演的這出《女起解》是“簡約版”,從“蘇三離了洪洞縣”開始,再唱 [ 慢板 ]、[ 原板 ],不唱 [ 反二黃 ]。在大家的一片掌聲和笑聲之中,我和“崇公道”演完了這出《女起解》。

我長大後,認識了常來我家打牌的許伯明先生,他非常喜好京劇。隨許先生前來的還有人稱“重慶程硯秋”的趙榮琛先生,他教了我一段《大登殿》中王寶釧的唱腔。許伯明先生家離我家很近,有一次,我跟著父親到他家去玩,正巧趕上程硯秋先生在許家做客。當時屋子裡坐了許多人,大家談笑風生,很是熱鬧。程先生看見我,拉住我,露出很喜歡的樣子。許先生見狀說道 :“這個孩子跟你長得很像,比你自己的女兒還像,不如就認作乾女兒吧。”大家隨聲附和,程先生笑了笑。

不想第二天,我放學剛進家門,就看見我父母顯出既緊張又興奮的神態,對我說:“快快,程先生來家了!”進了屋,他們就讓我給程先生磕頭。程先生把我扶起來後,送上了認親的見面禮——兩個銀碗、兩雙銀筷子和一對金鐲子。程先生說 :“這是我打聽好了收幹閨女所講究的,是入鄉隨俗!”轉天,我母親也打聽到北京所講究的禮數,急忙從霞飛路上的店鋪買回來上等的布料,等我放學後,和父親帶著我到程先生的住處還禮。我與程硯秋先生的這段“父女情緣”,奠定了我一生的藝術道路。

自從我認程先生為乾爹後,我每天放學後他都來我家教我學戲。他坐在沙發上,我坐在小板凳上,程先生從吐字、歸音、氣口教起,說得非常細緻。吃晚飯時,我看見他吃下一個肘子和 10 個雞蛋。我很驚訝,他對我說 :“唱戲需要用氣,必須要吃飽了!”

為了鍛鍊我的唸白,程先生每天在牆上粘好一張宣紙,要求我對著反覆念《玉堂春》中蘇三在公堂上唸的“啟稟都天大人,犯婦有話,未曾回明”,直到宣紙全溼方可停止。他說 :“一千多人的劇場裡,你要把聲音打到最後一排,就要靠嘴上的功力。吐字、歸音很嚴格,音弱的時候,劇場裡掉了一根針都能聽到才行!”程先生特意給我“量身定做”了一個水罈子和一個架子,放到衛生間,要求我每天對著水罈子喊十三轍、練唸白。

程先生示範我走腳步是在走廊裡,他要求道 :“腳尖往上勾,腳跟壓著腳尖走,走半步再壓著另一隻腳跟。”練功時間不久,我的布鞋就穿露了。程先生逢人就說 :“我這個乾女兒非常用功,一個星期就穿壞了一雙鞋,我讓她乾媽做好給寄新鞋來!”他讓我練習時用兩個膝蓋夾住一張紙,有一定基礎後再夾住一本書。之後是將一隻空碗頂在頭上練習平衡,再注滿水跑圓場。

程先生見我學得很快,非常高興。不過有時我學得不對,他也會動用戒尺,但那是僅有的幾次。程先生為我專攻程派藝術奠定了紮實的基礎。而且,他為了使我能夠全面發展,還特意請來朱傳茗先生教我崑曲。

當程先生教完我《賀后罵殿》後,說道:“我給你介紹三個朋友吧。其中有一個是大學生唐在炘,他在音樂上的天分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很欣賞他。”之後,他打電話給唐在炘、熊承旭和閔兆華,約定第二天下午五六點鐘來我家給我吊嗓子。

第二天下午,程先生、熊承旭和閔兆華早早地來到我家,唯有唐在炘遲遲未到,急得熊承旭直趴窗戶往外張望,程先生也坐在屋裡埋怨他。我們一直捱到八點多鐘,唐在炘才風風火火地趕來,因此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此人充滿了傲氣!

大家見過禮後,程先生指著我對唐在炘說:“小唐,你給她拉一段《賀后罵殿》吧。”唐在炘拉完後說道 :“您說得很細緻!”並表揚了我一番。程先生接著說 :“我希望你能常來,因為我馬上就要回北京了。”

不久,湖社票房組織了一場演出,程硯秋先生給我排的《賀后罵殿》,我飾演賀後,趙光義的飾演者是唱言派的李家載。由於我長得很像程先生,戲又是他親授,演出效果非常好,大家就送給我一個美譽“小程硯秋”。此時程先生已經回北京了,不過他對我的生活和學習很是關心,每次書信來往開頭必是“世濟吾兒”。

我視唐在炘、熊承旭和閔兆華這“三劍客”為良師益友。程先生臨離開上海時將我託付給唐在炘,請他來給我吊嗓子、說戲,我跟他學習了《武家坡》《四郎探母》等戲。

我在學戲的幾年裡,常利用寒暑假到北京。乾爹、乾媽很喜歡我,曾想讓我到貝滿女中上學。可我父母沒有同意,程先生對此非常惋惜。後來,程先生、鍾世章、王吟秋和我住到了青龍橋的董四墓村。每天,我們除了在小亭子吊嗓子以外,就是由程先生帶著我們去刨地或摘玉米。程先生見我能吃苦,笑著說 :“她身上沒有嬌氣!”那時程先生最愛唱的是全部《文《祭塔》李世濟飾白素貞姬歸漢》的唱腔,有時他略有變化,就會考我哪裡有些不同。有一次,有棵樹上長了一個紅彤彤的大蘋果,程先生親自摘了下來送給我吃。我視若珍寶,帶回來供在八仙桌上的瓷瓶上面。程先生見狀,問我為什麼不吃,我說 :“這樣大家都能看見,比吃了好!”連續幾天,我天天看著那個蘋果,直到它蔫了為止。

1953 年,在唐在炘、熊承旭等人的幫襯下,我組織起了李世濟京劇團。這主要是源於我不慎將腿骨摔斷了,要在家休學一段時間。再加上關鍵是程先生經常在信箋中鼓勵我:“傳我衣缽者,世濟女也!”記得我為此到北京徵求程先生的意見,他說道 :“你玩玩票還可以,戲班猶如大染缸。”但我視京劇為生命,回答說:“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而且是越來越執著。我在北京的演出,由陳喜興、於永利、白登雲、趙桐珊等先生幫助籌備。演出兩場後,我們又到其他地方演出。但由於我身單勢微,每次演出都要賠錢,後來實在無法堅持,就宣佈解散了。不久,我參加了北京京劇團。1978 年,我又調入了中國京劇院工作。

在我的藝術道路上,有幸得到了趙桐珊、白登雲、梅蘭芳、馬連良等先生的指導和教誨。

趙桐珊先生教戲非常嚴厲,他發現我的表演中缺乏羞澀的表情,就當著言慧珠、童芷苓、李玉茹等師姐的面說 :“你連害臊都不會,我真想一腳把你踹出去!”當時如果地上有個縫的話,我真想鑽進去。回到家,我整宿沒有睡覺,對著鏡子反覆練習 ;第二天又練了一天,終於找到了感覺。第三天我來到趙先生家,趙先生看我興高采烈的樣子,說 :“你這麼高興,想必有新的體會?”我回答:“是的。”趙先生說:“看得出來,你下了一番私功!”

另外,梅蘭芳先生在教授我《霸王別姬》時說道 :“你要將你老師的唱和我的表演融合在一起,一定會更好!”馬連良先生在排練《審頭刺湯》時,對我飾演的雪豔給予了很大的幫助。我在節奏把握上得益於白登雲先生,他給我下了很大功夫。身段上,程先生讓李金鴻教授我武旦戲。由於我缺乏幼功,筋骨又比較硬,在練習鷂子翻身時翻得不夠低。我就拿著馬鞭對李金鴻說 :“你用鞭子打吧!”起初李金鴻不忍心動手,後來還是打了我幾下。

我與唐在炘在延續程派藝術精髓的道路上,始終遵循著周恩來總理的話 :“藝術一定要與時代合拍!”所以,我們在創作上緊跟時代,賦予它新的血液,但又不離京劇之魂。

唐在炘是六場通透,我覺得他對程派藝術有三大貢獻。第一是豐滿、完善了唱腔,具有創作性。像《文姬歸漢》集中了 [西皮原板 ]和 [西皮慢板 ]、[ 二黃慢板 ]、[ 反二黃慢板 ],程硯秋先生一年才上演一次,並將所有收入用來賙濟同行業的貧困藝人。我們為了保留住這出程派戲,只好迎合當時的環境而做了適當的調整,虛構了一場“左賢王探望蔡文姬”的戲,從而解決了民族之間的“矛盾”,並增加了一段蔡文姬傾訴心情的 [ 反西皮 ] 唱腔,這也使壓抑多時的聽者得到了宣洩。第二是在發展程派音樂方面具有創新性。唐在炘創作的《陳三兩爬堂》《南方來信》《蘆蕩火種》《劉三姐》等新戲,很能突出人物的心理世界。像風靡全國的歌劇《劉三姐》,我們琢磨著把它移植過來。在人物安排上是我演劉三姐,譚元壽演李小牛,馬盛龍演劉二,慈少泉演王媒婆,周和桐演莫懷仁,張韻斌演漁翁,蔣元榮、何盛清、朱錦華分飾三個秀才。劉三姐出場唱 [西皮導板]轉 [二六]:“山歌一唱起春光,唱得雲開日頭紅。笑二哥只愁唱歌是非多,唱歌唱出窮人志,唱倒乾坤舊山河。三姐不愛人誇獎,花言巧語莫來談。”第三是對樂隊的改造、統領。跟徐蘭沅、杭子和、白登雲等先生學習,使唐在炘有很深的功底。加之又多次短期向交響樂專家學習,使得他可以將兩者彼此融合互補。他在合樂之前總是先對京二胡、月琴、三絃、鼓進行“單兵訓練”,之後再合起來排練,在伴奏的過程中始終引領著樂隊的每一個演奏員拉“人”拉“情”,使聽者在音樂聲中得到心靈的震撼,也豐富了程派音樂。

唐在炘與熊承旭從十幾歲相識,一把京胡和一把京二胡合作了將近 70 年,直到人生終結。這在京劇界是不多的現象,是一段佳話。他們水乳交融的默契,也使我們的合作達到了天衣無縫的境界。

在與李世濟老師交談中,她說有件事非常重要,一定要我傳播出去,不要再以訛傳訛,這就是有關梅蘭芳、程硯秋在上海“打擂”之事。她談道:“程硯秋先生自 16 歲拜梅蘭芳先生為師後,對梅先生非常尊敬。抗日戰爭勝利後,梅先生復出。在一次演出中,經勵科為了掙錢,使得梅先生與程先生的演出檔期發生衝突,而事先程先生絲毫不知。程先生到上海後,讓人找來梅先生演出的時間和劇目,看完之後對經勵科的人說:‘咱們合同先簽定的,但我有個條件,連演 17 場《荒山淚》。’天天演《荒山淚》導致劇場的上座率每日俱下,程先生這樣做實際上是在為梅先生讓臺。還有一次,兩位先生又撞到了一起,程先生又提出演出 20 場《英臺抗婚》。對於有意‘讓臺’,程先生從來沒有說過,但他的這種藝德的確值得我們後人學習。這些大師級的藝術家不僅追求舞臺上的完美,更注重人品。”

李世濟口述,封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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