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人的专史的对象(下)

(五)皇帝的本纪及政治家的列传,有许多过于简略,应当从新作过。

因为所有本纪,在全部二十四史中,都是编年体,作为提纲絜领的线索,尽是些官样文章,上面所载的都不过上谕、日蚀、饥荒、进贡、任官一类事情。所以读二十四史的人,对于名臣硕儒,读他们的列传,还可以看出一个大概;对于皇帝,读他们的本纪,反为看不清楚。皇帝的事往往散见在旁的列传中,自然不容易得整个的概念了。皇帝中亦有伟大人物,于国体政体上别开一个生面,如像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汉光武、魏武帝、汉昭烈帝、吴大帝、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唐太宗、宋太祖、元世祖、明太祖、清圣祖、清世宗、清高宗,何止一二十个人,都于一时代有极大的关系。可惜他们的本纪作得模糊影响,整个的人格和气象完全看不出来。

梁启超:人的专史的对象(下)

此外有许多大政治家亦然,虽比皇帝的本纪略为好些,但因为作的是列传,许多有关系的事实不能不割裂到其他有关系的人物的传中去。即如诸葛武侯的事迹,单看《三国志》的《诸葛亮列传》,看不出他的伟大处来,须得把《蜀志》甚至于全部《三国志》都要读完,考察他如何行政,如何用人,如何联吴,如何伐魏,才能了解他的才能和人格。这种政治上伟大人物,无论为君为相,很可以从各列传中把材料钩稽出来,从新给他们一人作一个专传。

(六)有许多外国人,不管他到过中国与否,只要与中国文化上政治上有密切关系,都应当替他们作专传。譬如释迦牟尼,他虽然不是中国人,亦没有到过中国,但是他所创立的佛教在中国思想界占极重要的一部分。为自己研究的便利起见,为世界文化的贡献起见,都有为他作专传的必要。又如成吉思汗,他是元代的祖宗,但是元代未有中国以前的人物,其事实不在中国本部,可以当作外国人看待。他的动作关系全世界,很值得特别研究。可惜《元史》的记载太简略了,描写不出他伟大的人格与事功。所以我们对于成吉思汗,可以说有为他作专传的义务。

梁启超:人的专史的对象(下)

此外,如马可孛罗,意大利人,他的生活大部分在中国,曾作元朝的客卿,他是第一个著书把中国介绍到欧洲去的人,在东西交通史占得重要的位置。我们中国人不能不了解他。又如利马窦、南怀仁、汤若望、庞迪我……诸人,他们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到中国来,一面输入天主教,一面又输入浅近的科学。欧洲方面,除教会外,很少人注意他们。中国方面,因为他们在文化上有极大的贡献,我们就不得不特别重视了。又如大画家郎世宁,他的生活大部分在中国,于输入西洋美术上,功劳很大。他在欧洲美术界只能算第二三等角色,在中国美术界就要算西洋画的开山祖师。欧洲人可以不注重,我们不能不表彰。更如创办海军的琅威尔,作中国的官替中国出力,清季初期海军由他一手练出,虽然是外国人,功在中国,关于他的资料,亦以中国为多,西文中寻不出什么来。这类人物,大大小小,不下一二十个,在外国不重要,没有作专传的必要,在中国很重要,非作专传不可。有现成资料,固然很好;就是难找资料,亦得设法找去。

(七)近代的人学术事功比较伟大的,应当为他们作专传。明以前的人物,因为有二十四史,材料还较易找。近代的人物,因为《清史》未出,找材料反觉困难。现在要为清朝人作传,自然要靠家传行状和墓志之类。搜罗此种史料最丰富的,要算《碑传集》同《国朝耆献类征》二书。其中有许多伟大人物,资料丰富,不过仍须经一番别择的手续。但是有许多伟大人物并此种史料而无之。例如年羹尧,我们虽知他曾作大将军,但为雍正所杀害的情形和原因却很难确实知道。虽为一时代的重要人物而事迹渺茫若此,岂不可惜!又如章学诚,算得一个大学者了。但是《耆献类征》记载他的事,只有两行,并且把章字误作张字。像他这样重要的人物,将来《清史》修成,不见得会有他的列传,纵有列传也许把章字误成张字,亦未可知,或者附在《文苑传》内,简单的说一两行也说不定。研究近代的历史人物,我们很感苦痛,本来应该多知道一点,而资料反而异常缺乏。我们应该尽我们的力量,搜集资料,作一篇,算一篇。尤其是最近的人,一经死去,盖棺论定,应有好传述其生平。即如西太后、袁世凯、蔡锷、孙文都是清末民初极有关系的人,可惜都没有好传。此时不作,将来更感困难。此时作,虽不免杂点偏见,然多少尚有真实资料可凭。此时不作,往后连这一点资料都没有了。

梁启超:人的专史的对象(下)

如上所述,关系重要的,性情奇怪的,旧史不载的,挟嫌诬蔑的,本纪简略的,外国的,近代的人物,都有替他作专传的必要。人物专史的对象,大概有此七种。

说到这儿,还要补充几句。有许多人虽然伟大奇特,绝对不应作传。这种人约有两种: (一)带有神话性的,纵然伟大,不应作传。譬如黄帝很伟大,但不见得真有其人。太史公作《五帝本纪》,亦作得恍惚迷离。不过说他“生而神明,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这些话,很像词章家的点缀堆砌,一点不踏实,其余的传说,资料尽管丰富,但绝对靠不住。纵不抹杀,亦应怀疑。这种神话人物,不必上古,就是近古也有。譬如达摩,佛教的禅宗奉他为开山之祖。但是这个人的有无,还是问题。纵有这个人,他的事业究竟到什么程度,亦令人茫然难以捉摸。无论古人近人,只要带有神话性,都不应替他作传。作起来,亦是渺渺茫茫,无从索解。

(二)资料太缺乏的人,虽然伟大奇特,亦不应当作传。比如屈原,人格伟大,但是资料枯窘得很。太史公作《屈原列传》,完全由淮南王安的《离骚序》里面抄出一部分来。传是应该作的,可惜可信的事迹太少了。战国时代的资料本来缺乏,又是文学家,旁的书籍记载很少,本身著作可以见生平事迹的亦不多。对这类人,在文学史上讲他的地位是应该的,不过只可作很短的小传,把史传未载的,付之阙如;有可疑的,作为笔记,以待商榷。若勉强作篇详传,不是徒充篇幅,就是涉及武断,反而失却作传的本意了。又如大画家吴道子,大诗家韦苏州,人物都很伟大,史上无传,按理应该补作。无如吴道子事迹稀少,传说概不足信;韦苏州虽有一时豪侠,饮酒杀人的话,不过诗人口吻,有多方面的解释。这类不作传似乎不好,勉强作传又把史学家忠实性失掉了去。这两种人,有的令人崇拜,有的令人赞赏,有的令人惋惜,本来应该作传,可惜没有资料。假使另有新资料发见,那时又当别论。在史料枯窘状况之下,不能作亦不应作,只好暂时搁下吧。

梁启超:人的专史的对象(下)

应该作专传和不应该作专传的人,上面既已说了个标准,其余三种人的专史——年谱、列传、合传——也可就此类推,现在不必详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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