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老舍幽默中的深意,美女丑女我都愛

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勒•克萊齊奧曾在給法文版的《四世同堂》序言中說:“我發現老舍小說中的深度、激情和幽默都是世界性的,超越國界的。”

老舍先生一生著作眾多。他在回顧《四世同堂》的創作過程時形容說:“這簡直不是寫東西,而是玩命!”雖然這樣說,但《四世同堂》仍是老舍先生自認為“寫得最好的一本書”。

1941年,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帶著孩子從北平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重慶與老舍先生團聚。老舍從夫人口中聽說了北平的情況,決定寫一部長篇作品。經過三年的構思,老舍於1944年在陪都重慶開始創作《四世同堂》。

小說的寫作延續了四年,這期間老舍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好。常年貧血的老舍,春天打擺子,夏天頭暈,秋冬患痔拉痢。原計劃兩年時間完全的《四世同堂》,直到老舍1946年前往美國也未能完成。

所以老舍稱這是“玩命”完成的作品,一點也不為過。

《四世同堂》:老舍幽默中的深意,美女丑女我都愛

老舍說:“沒有一位語言藝術大師是脫離群眾的,也沒有一位這樣的大師是記錄人民語言,而不給它加工的。”

《四世同堂》是京味兒作品的代表,老舍對人物形象的正面描繪雖不能簡單以中規中矩概之,但也絕不如獨具老舍特色的幽默更能令人物形象鮮活起來。書中,幽默風趣的語言讓人印象深刻,每每讀到都讓我不禁莞爾。

拿甘心做日本侵略者順民、奴才的冠曉荷來舉例。

倘若日本人的瘋狂是昂首挺胸的,冠曉荷和類似他的北平人的瘋狂是沉溺在菸酒馬褂與千層底緞鞋之間的。日本人的瘋狂是老要試試自己的力氣,冠曉荷的是老要表現自己的無聊。

他的確是北平的文化裡的一個蟲兒,可是他並沒有鑽到文化的深處去,他的文化只有一張紙那麼薄。

如此,冠曉荷的淺薄嘴臉盡現。他對日本侵略者的敬仰到了迷信的程度,以做日本人的順民為天職,認為日本人是可愛的。“表現自己的無聊”這樣的表述方式很少見,讓我倍感困惑;但是我在讀完全書以後發現,只有這樣搭配詞語,才能最恰到好處地點出冠嘵荷的淺薄,不偏不倚且一針見血,引人讚歎。

書中類似這樣的精妙的描寫還有很多。就在這樣一筆一筆的勾勒中,亂世間形形色色人物的形象躍然紙上,而老舍對他們寄予的愛恨也一目瞭然。

(因為這篇文章主寫女性,而我又不捨得不提冠曉荷,所以加了這麼一位“男主角”。)

《四世同堂》:老舍幽默中的深意,美女丑女我都愛

於是,想要藉助這樣的“幽默”來分享一下這部作品裡讓人或愛或恨的女性角色。在我看來,老舍先生在每一位女性的文字描繪上都加上了濃厚的個人感情色彩,對於每個人的著墨卻是千差萬別,簡單來說可以分為兩類:偏愛與不喜

不吝讚美的偏愛

老舍先生在自己偏愛的人物形象上,不惜讚美之詞,這一點從人物出場描述中一目可辨。

小順兒的媽長得不難看,中等身材,圓臉,兩隻又大又水靈的眼睛。她走路說話,吃飯,作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並不發慌。

小順兒媽韻梅是祁瑞宣的妻子,和祁瑞宣一起支撐著祁家的大後院,韻梅識體明理,為了分擔瑞宣的責任,心甘情願地充當著“家僕”的角色。瑞豐丟了官職被胖菊子甩棄回到祁家後,韻梅為了讓祁老爺子寬心,為了家庭和睦,省吃儉用給瑞豐擠零花錢。

快卻不發慌,這就是老舍先生對韻梅的偏愛。正所謂一順百順,順眼的怎麼看都順眼,快也順眼,慌也順眼。這就像是我們平時看自己孩子時的樣子,孩子吃飯狼吞虎嚥是皮實、孩子走路蹦蹦跳跳是活潑。在父母眼裡,自己的孩子怎麼都好,可若是我們出去聚會,看到別人家的孩子狼吞虎嚥地進食,看到別人家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走路,我們多半會微皺眉頭,略嫌這孩子少管教。

李四媽,滿頭白髮,一對大近視眼,幾乎沒有一天不罵那個“老東西”的。她的責罵,多數是她以為李四爺對朋友們還沒有盡心盡力地幫忙,而這種責罵也便成為李四爺的見義勇為的一種督促。

衚衕裡的孩子,不管長得多麼醜,身上有多麼髒臭,都是李四媽的“寶貝兒”。

四大媽住在二號院,為人樂觀善良。四號院馬老太太家添“小寶貝”,四大媽忙裡忙外地幫忙。四大媽因為只拿來五個雞蛋賀喜罵自己:“五個蛋,丟透了人嘍!”馬老太太卻感動得幾科落淚:五個雞蛋,在這年月,上哪兒找去呢!

您瞧,李四媽是多麼的讓人感覺親切熟悉,與我們平日裡常遇上的張大媽、李大媽多麼的相似。平日裡,我們出門遇上大媽時都會招呼一聲:您出去啊!而大媽們則會熱情地說:今兒天冷(熱)多(少)穿點!慢著走,留神腳下啊…… 

老舍先生在李四媽身上傾注了對自己母親的思念。

《我的母親》一文中,老舍寫道:

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們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她會給嬰兒洗三(古代誕生禮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儀式)、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鬥氣。

《四世同堂》:老舍幽默中的深意,美女丑女我都愛

帶有期望的不喜

作者在創作作品時,喜愛的要寫,不喜的也要寫,這樣完成的作品才會生動豐滿。老舍先生智慧地將人物形象塑造得滑稽可笑,讓人恨得咬牙切齒的同時,又對她們抱有一絲同情。

冠太太是個大個子,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專愛穿大紅衣服,所以外號叫作大赤包兒。赤包兒是一種小瓜,紅了以後,北平的兒童拿著它玩,這個外號起得相當的恰當,因為赤包兒經兒童揉弄以後,皮兒便皺起來,露出裡面的黑種子。冠太太的臉上也有不少的皺紋,而且鼻子上有許多雀斑,儘管她還擦粉抹紅,也掩飾不了臉上的褶子與黑點。

大赤包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她強勢霸道、惡毒心狠,是個徹頭徹尾的潑婦。為了博取日本人的好感,她不惜犧牲親生女兒的清白。大赤包給日本人的妓女檢查所當所長,逼良為娼,讓許多苦命的女人遭受日本人的侮辱。

愛穿大紅衣服的冠太太和現在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喜歡顏色鮮豔的衣服,這幾乎是一代人的通病,彷彿穿得亮眼了,就仍舊是奪目的。

“赤包兒經兒童揉弄”這一句是有深意的,老舍將大赤包這樣一位上了年紀的長輩寫成任由兒童揉捏,透露出了大赤包這個人的輕浮不自重,毫無廉恥之心。

老舍在介紹大赤包的兩個女兒高第和招弟時說:兩位小姐,本質都不錯,可是在母親的教導下,既會修飾,又會滿臉上跑眉毛。

可以看出,端莊淑女在冠家是不存在的,從大赤包、桐芳(冠家二太太)到兩位小姐,全部都是刁聲浪氣的。

瑞豐太太,往好裡說,是長得很富泰;往壞裡說呢,乾脆是一塊肉。身量本就不高,又沒有脖子,猛一看,她很像一個啤酒桶。臉上呢,本就長得蠢,又儘量的往上塗抹顏色,頭髮燙得像雞窩,便更顯得蠢而可怕。

她不只是那麼一塊肉,而且是一塊極自私的肉。她的腦子或者是一塊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過是一塊像蹄髈一類的東西。

胖菊子是祁瑞豐的妻子,她貪圖享受、見錢眼開。胖菊子主動靠近大赤包,期待可以借大赤包的為瑞豐謀個一官半職。老二祁瑞豐當上科長,胖菊子風光無限;祁瑞豐丟了科長,胖菊子一轉身和醜陋自私的藍東陽走到了一起。甚至,她自己極力模仿的大赤包,胖菊子也“倒打一耙”將其諂害。

看明白了吧,瑞豐太太就是一個“沒腦子的”。

她極力靠近、模仿大赤包,描眉畫眼、塗脂抹粉。甚至為了學習大赤包親近日本人的做法,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菊子小姐”。胖菊子目光短淺,只看得到眼前大赤包風光無限,卻沒看到風光背後的深淵。對胖菊子來說,誰能夠幫助她過上想要的生活誰就是“貴人”,有奶便是娘,誰有用處就跟著誰走。

《四世同堂》:老舍幽默中的深意,美女丑女我都愛

說起胖菊子,不得不提一下2010年田沁鑫導演的話劇《四世同堂》中胖菊子扮演者小陶紅。

小陶紅說話劇排練時,朱媛媛也覬覦過胖菊子這個角色。朱媛媛勸她:“你這麼瘦怎麼演胖子,咱倆換吧。”她說:“不,我誓死捍衛胖菊子。”

小陶紅接受採訪時說:“我是照著豐子愷的漫畫,參照那些畫裡那個時代女人的姿態、腔調來演的。因此你也可以說,我演的胖菊子是一個有漫畫感的人物。”

漫畫感的人物,這個詞非常貼切地概括了胖菊子。胖菊子是有個性主張的,她追求時尚,不安於現狀,但是她不願意自己付出努力,而是把希望寄託在自己的男人身上,因此像漫畫一樣,毛毛躁躁的四處奔忙了數年,卻是一事無成。

胖菊子難以讓人喜愛,但也讓人厭惡不起來。這是書裡面一個很奇特的人物,她不被所有人待見,就連她極力討好的大赤包也蔑視她。胖菊子雞飛狗跳地忙活了一輩子,最終也沒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用幽默喚醒愛心、憐憫與善意

老舍先生透過《四世同堂》展示出了他本人對女性善惡美醜的評判標準。這個標準是大眾的標準,是通識的標準,卻不是個絕對化的標準。

事實上,老舍先生對筆下的每一位女性形象都是喜愛的。老舍先生恨其不爭哀其不幸,他將自己手中的幽默以“抹油”般(注:老舍散文《當幽默變成油抹》)的大氣貼賦在大赤包、胖菊子幾個人物身上,是想要通過她們可笑的形象喚醒女性心中休眠狀態中的美與善。

正如英國幽默諷刺作家薩克雷所說的那樣:幽默的寫家是要喚醒與指導你的愛心,憐憫,善意。

老舍先生用自己獨特的幽默寫作方式,將自己對女性的複雜情感散示在幾位人物身上。老舍對大赤包的嘲諷、對胖菊子的譏笑都是在期望著讀者在笑過、摒棄過之後,讀懂人物可笑背後的無奈,喚醒我們的憐憫之心,哪怕是對大赤包和胖菊子這樣的人,也要儘可能地給予她們從善的機會——這同時也是在給我們自己鋪一條通向善良的路。

《四世同堂》:老舍幽默中的深意,美女丑女我都愛

最後,想說說我最喜歡的一個人物。她不是上面所述的任何一位,而是高第。

沒錯,就是冠曉荷和大赤包的大女兒高第。

看著自己的母親和胖菊子等人淪為金錢的奴隸、日本人的玩偶,高弟內心的惶惑感日益強烈。當妹妹招弟意圖說服自己成為日本特務之時,高弟終於勇敢地站了出來,成為了一名與錢老先生一起抗爭的女戰士。

老舍先生借瑞全的眼睛將一個全新的高第呈現在我的眼前:在瑞全眼中,她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而只有一股正氣,與堅定的眼神。這點正義與眼神,並沒使她更好看一點,可是的確增多了她的尊嚴。這個新高第有一種美,不是肉體的,而是一些由心中,由靈魂,放射出來的什麼崇高與力量。

老舍先生愛女性的慈善、愛女性的溫潤、更愛女性的剛毅。

我看到,老舍先生對高弟始終以一種順帶的方式進行著講述。高第每一次出場都不是C位,都不惹人關注,她一直是一個背景式的人物。然而,高第卻是老舍先生最用心刻畫的一個女性角色。

老舍先生讓高第代替自己、代替讀者,旁觀大赤包等人起朱樓宴賓客繁榮熱鬧,再冷眼看著高樓坍蹋人群鳥散。

高第從一個豐衣足食的富家大小姐,成長為一名女英雄式的地下工作者的轉變,是老舍先生對動盪時代背景下女性覺醒的隱秘呼喚。老舍先生用淡如清風、似有還無的描述,表達出自己深刻的期望。

高第,是老舍先生樹立給所有讀者的榜樣。涅槃重生,老舍先生在高第的身上傾注了濃厚的個人感情,他借高弟來點燃人們的愛國熱情,喚醒人們的民族使命感。這其實就是老舍先生最想要展示的女性美。美,不僅是關乎外表和內心,最重要的是能夠傳遞善意和力量。

這才是真正的美,是老舍先生愛的,也是大家愛的;是老舍先生作品中時代需要的,也是當今時代需要的。


ps:圖片均來自話劇《四世同堂》,侵刪。

-END-

#疫期在家讀好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