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90歲徐奶奶”的接診醫生,對不起,我撒了個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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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90岁徐奶奶”的接诊医生,对不起,我撒了个谎

2020年3月21日,在武漢市漢口醫院,醫護人員為處於新冠肺炎康復期的尿毒症患者做血液透析(圖文無直接聯繫)。 (新華社記者 才揚/圖)

“兒子,要挺住,要堅強,戰勝病魔。要配合醫生治療,呼吸器不舒服,要忍一忍,以便恢復。如果血壓正常,鼻孔吸氧,請求醫生。忘記給現金,託醫生帶上伍佰元,可託人買日常用品。”

新冠疫情期間,武漢90歲市民徐奶奶陪護自己64歲兒子,並用紙筆寫下囑託的新聞,令無數網友淚目。

協和西院的林鳴醫生是徐奶奶的接診大夫。他原本為兒科醫生,平時喜歡在微博上分享一些育兒知識,是一名有著1萬多粉絲的科普博主。2020年1月27日,被緊急徵調,進入協和西院的發熱門診工作。

2月3日凌晨兩點,90歲的徐奶奶前來就診,在此之前,她已經陪伴確診為新冠肺炎的64歲兒子整整五天四夜,終於住進隔離病房。徐奶奶擔心自己也被感染,前往樓下的發熱門診檢查。

林鳴將徐奶奶的經歷上傳至微博,迅速登上熱搜,成為網友們共同的“新冠記憶”。“在疫情最緊張的時候,徐奶奶的堅韌,給了很多人希望和信心。”

徐奶奶與她兒子的近況,也備受網友們牽掛。3月10日,林鳴在微博上發文透露,徐奶奶的兒子早在2月4日下午17時40分就已過世,考慮到徐奶奶的身體還在恢復,林鳴選擇將這個消息隱瞞下來。

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林鳴一直備受煎熬,成百上千的網友在微博上詢問徐奶奶兒子的病情進展,他都只能沉默應對。

以下為林鳴的自述。

嚴峻的疫情上半場

我是武漢市協和醫院的一名兒科醫生。1月中下旬的時候,醫院在一些家長眼中已經成為“洪水猛獸”,不敢來醫院,我的日常工作也因此放緩。

那個時候,我的一些同事已經進入到疫情一線工作,形勢越發嚴峻,我也越發心急,特別想加入這場戰役,救治病人。但根據職業範圍,我作為一名兒科醫生,無法參與治療成人疾病。

所以剛開始,我主要在別的地方發力。疫情初期,醫護人員物資短缺是一個嚴峻的問題,我試著聯繫國外的一些同學籌集防護物資,有空時也去幫忙搬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1月25日,武漢協和醫院西院被列為新冠肺炎診治的定點醫院,當日下午,我接到通知被調入協和西院的發熱門診。特殊時期,我也要去一線了。

終於能和同事並肩作戰了,但為了不讓家人發覺,在告訴愛人自己被安排去發熱門診工作時,我還是裝作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瞥了我一眼說,“我看你早就想去了”。

1月27日,那是我正式在發熱門診工作的第一天,當時身上穿的防護服屬於工業級別,算不上正規嚴密的防護,我順手發了一條朋友圈,被父母看見了。

他們知道阻止不了我,只能反覆叮囑我注意安全。當時我們醫院神經外科已經有13名醫務人員被感染,有人批評我們院感工作不到位,但是剛開始,根本不知道存在“人傳人”的問題。在兒科門診,我主要的診療對象就是感冒發燒的患兒,也不會有意識地去做防護工作。

我對醫護人員的防護知識有信心,一旦我們意識到傳染問題,各方面的防護都會到位。截至目前,協和西院的發熱門診沒有一名醫護人員被感染。

對於患者和醫生來說,武漢封城之後的半個月是最煎熬的一段時間。醫院為了救治病人已經火力全開,必須保證每個時間段內都有4名醫生同時坐診,這已經是門診的最大工作量。

不僅僅是兒科醫生被調入一線,還有眼科醫生、皮膚科醫生等等,疫情暴發只能臨危受命。但是由於患者數量激增,醫院資源依舊緊張,在發熱門診從掛號到就診,中間需要10-12個小時。

第一波患者本身病情嚴重,年紀較大,再加上內心緊張,排隊時間又如此漫長,病人有情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分診臺的護士每天要拿著大喇叭在外面維持秩序,我坐診的時候也常常能聽見外面的吵鬧聲。

坐診期間,我也遇到了一些特殊的“患者”,他們並沒有身體上的問題,只是心理壓力過大。一些二三十歲的年輕小夥子,正是身強體壯的時候,但是在家看到確診人數不斷攀升,再結合新冠肺炎的症狀,越發覺得自己心慌、胸悶,但做過一系列檢查之後,發現一切正常。

我不會嘲笑他們,我相信那個時候沒有人會裝病來醫院就診,這反而增加了交叉感染的風險。他們確實是感覺到身體不適,只不過需要的是心理疏導,雖然這並非我的專長,但也會盡我所能安慰他們。

無所畏懼的“
病人

大年初十的凌晨,我在醫院值夜班。一名患者告訴我,現在排隊需要花上2-3個小時,和之前動輒10個小時以上相比已經好太多了。

也是在當天晚上,我碰見了徐奶奶。她看上去只有七十多歲,思路清晰,談吐得體,溝通一遍我們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直到刷就診單時,我才發現她已經九十高齡了。

一般情況下,老人就診,家中都會有晚輩陪同,雖然奇怪徐奶奶獨身一人,但我也沒想太多。

就診時徐奶奶告訴我,她的兒子已經確診為新冠肺炎,她這幾天一直在照顧兒子,直到他進入重症監護室後,她無法繼續陪同,就想要檢查自己是否有被交叉感染。

後來我和徐奶奶的侄子取得聯繫,瞭解到徐奶奶的一些情況。她老家在浙江,隨兒子常住在武漢,孫女旅居法國。雖然徐奶奶女兒封城前從蘇州趕至武漢陪母親過年,但是她不願冒險讓女兒來醫院。她告訴我,她年事已高,已經無所畏懼。

我對徐奶奶最深刻的一個印象就是,她非常有禮貌,非常有涵養。後來我才知道,徐奶奶的父親畢業於黃埔軍校,畢業後參加北伐征討北洋政府,抗日戰爭期間還參加過武漢保衛戰。

我帶她到診室門口,在等待CT報告出來的過程中,徐奶奶找護士借了筆,在處方單上寫好了給兒子的留言,這一幕恰好被醫院的護士拍了下來。在徵得同意後,我把徐奶奶的照片發到了微博上。當時誰也未曾想到,徐奶奶的兒子會在次日驟然離世。

我在職工群得知消息,震驚過後開始擔心徐奶奶的身體。她已經90歲了,先前一直在醫院照顧兒子,即便天氣寒冷,她也每天在醫院待到深夜。社區專車只負責把患者送至醫院,徐奶奶想要回家,就只能尋求好心人的幫助。身體勞累加上精神疲憊,如果再得知兒子離世的消息,我擔心她承受不了。

那時候武漢疫情還非常嚴重,確診人數每天都在刷新,很多人陷入絕望。而徐奶奶的堅守至少能給他人帶來一絲希望。如果此時突然公佈殘酷的事實,我擔心他們再次失去生活的力量,陷入心理上的絕境。

徐奶奶並不與世隔絕,她也會使用微信,如果向公眾公佈,她很有可能從網上得知兒子離世的消息。在和徐奶奶的家屬聯繫後,我們決定保持統一口徑,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向公眾公開。

後來我們醫院聯繫到徐奶奶所在的社區,社區幹部上門給她送來了米油、口罩、藥品,以及500元現金,還為徐奶奶申請了核酸檢測。她有一點風寒,加上發低燒,一直在家中休養,但好在檢測結果為陰性。

先前發佈的微博閱讀量已經突破千萬,眾多媒體給我留言表示想要跟進這件事情,但為了守好這個秘密,我都一一婉拒了。

生活並不是電視劇

從2月3日發佈徐奶奶伏案寫信的微博開始,每天都有很多人給我私信留言,詢問進展。後來,我也告知過公眾徐奶奶的後續情況,但是對於她兒子的病情我一直守口如瓶。

其間有人側面瞭解到徐奶奶的兒子去世的真相,在我微博下面留言,我只能硬著頭皮告訴他說,徐奶奶的兒子還在搶救觀察。

這樣做,我承受了非常非常大的壓力。我很清楚自己是在撒謊,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講,“撒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面對成千上萬的公眾“撒謊”。這段時間,我的精神壓力特別大。

我不願過多打擾徐奶奶和她的家人,只是每週和徐奶奶的侄子聯繫,瞭解她近期的身體狀況。

在一次聊天中,徐奶奶的侄子告訴我,家裡人已經告訴徐奶奶她兒子離世的消息,確實給她帶來了很大的精神打擊。

一方面是徐奶奶已經得知了消息,另一方面是湖北省的疫情發展態勢逐漸向好。3月6日開始,湖北省新增確診人數自封城後首次降至兩位數,我感受到周圍人的神經不像當初那麼緊繃,也是時候給大家一個交代了。

在發佈文章之前,我無法預測公眾的反應,擔心得不到理解,也害怕會經歷鋪天蓋地的網絡暴力,會面對無休止的謾罵與攻擊,我甚至想過要不要關閉文章的評論。

我反覆斟酌每一個字詞,把文稿發給其他朋友,查看是否有不妥之處。後來朋友發現在文章的一張微信聊天截圖裡,徐奶奶兒子的名字未打碼。再三修改之後,發佈了《對不起,我撒了個謊》,終於將隱瞞近兩個月的“真相”公佈於世,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絕對的解脫。

所有人都希望有一個美好的結局,所有人都希望徐奶奶能夠和兒子一起繼續生活,但生活並不是電視劇。

後來在公佈“真相”的微博下,大部分網友表示能夠理解我的做法,但也有人不接受這種“欺騙”。我當時有自己的考量,我也希望我的考量是一個正確的做法,不會傷害到他人。

這次事情讓我感慨良多。我也是一名父親,父母對孩子的愛無關歲數,他們始終會給予孩子最無私的愛。中國有句俗話叫久病床前無孝子,但是久病床前,父母卻永遠不會拋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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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週末記者 李在磊 南方週末實習生 龔柔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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